浓雾散尽,烛火悠长。
林青恒与江烜一起,在幻境倾塌破碎的前一刻逃了出来。
她将与江烜紧握的双手分开,问道:“你一早就知道这个幻境会崩塌?”
江烜手上的金线看不到尽头,却在危险来临之际将他们拖了出来,林青恒觉得,这大约是他之前就安排好的。
江烜手上的金线在将他们拉出幻境后便消失了,他活动了两下手腕道:“是,境中境十分凶险,我在进到六翅幻境之前,就在两个幻境交接处放了些灵力,一旦我们遇到危险也好立刻撤出来。”
山中无姚汝,江烜做师父,他解释完手上的金线后便开始对林青恒道:“若是你只身走这一趟幻境,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要怎么撤出来?你灵力再高,也是身处幻境,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办?以后做事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不要……”
林青恒漫不经心地捏着寒霜上的剑穗道:“我为什么要撤?”
江烜:“啊?”
林青恒道:“用灵力破开幻境,不需要撤退。”
江烜:“……”
真是忘了她不是寻常姑娘,根本不能用寻常思路来劝她,她根本就不吃关心这一套,这姑娘的心里头,可能压根就没有撤退这俩字儿。
林青恒一向偏爱用直接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一条路摆在眼前,能走就走,走不了劈开也要走,就没有绕弯的选择。
只要下了决心,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姑娘,有意思。
此时他们又重新身处于江烜操控的第一层幻境中,之前的黑袍与六翅消失不见,宋逢双眼紧闭,汗珠从他面庞划过——他依旧沉浸在六翅幻境当中,还未曾清醒。
江烜面色微沉,他紧紧地盯着宋逢,脑海中梳理着在第二重幻境看到的画面。
第一幕画面是沈辞投降,第二幕是他杀了大齐右相郭师元夺走兵力布防图,第三幕是他在宴席上向狼主夷离表达忠心,还在席间说宋逢的父亲宋石安是大齐的叛徒。
这一幕幕的画面环环相扣,将沈辞牢牢地按在投敌的罪名上,翻身不得,同时也将宋逢一直以来的坚定磨得七零八落,进退维谷。
众所周知,六翅的幻境都是真实的,就算是黑袍也无法随意篡改。
在第二重幻境中,林青恒还特别留了心,但除了画面有些零散外,也没有任何被刻意修改过的痕迹。
黑袍会如此好心,费尽心思将血池中的魔物六翅带过冥河,仅仅就是为了帮助宋逢?
没有三分利,谁起五更天?
黑袍又不是什么心善的好人,他这么做,必定是对宋逢有所图谋,宋逢病态的消瘦、凌云岭镇厌关不稳、村中的移魂妖,想必都与黑袍对宋逢的图谋有关。
宋逢太过急切,无知无觉地一步步踏入黑袍的陷阱,自以为看见了真相,但其实已经身临深渊。
一旁的宋逢还在幻境中未能脱身,整个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口中喃喃自语,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林青恒实在不忍宋逢在这幻境当中还如此痛苦,便绕过屏风,想要给宋逢拍上个清心的符来稍稍安抚他,可她刚刚绕过屏风,便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就在黑袍召唤六翅的那烛火旁边,除了魔物的味道,还有一丝妖鬼的腥臭气息,因为被烛芯燃烧的气味掩盖,所以并不十分明显,若非林青恒走过屏风看了这一眼,多半不会发觉。
果然是黑袍利用妖鬼动了什么手脚!
她凑上去,细细地分辨着妖鬼留下的气息。
烛芯摇曳,在红烛最下头,有堆细小的黑色粉末,如果不仔细看是绝对不会发现的。
黑袍在幻境中做不了手脚,也就是说整个幻境的内容是正确的,但是这个幻境完整吗?
如果黑袍截断了某些片段,只留下了想让宋逢看到的片段呢?
突然之间,林青恒灵光一现道:“江烜!过来看!”
江烜循声凑过去,与她一起凑近烛火查看。
“这里除了有黑袍和六翅留下的痕迹以外,还有些妖鬼的气味,你能闻得到吗?”还没等江烜接话,林青恒自顾自道,“闻不到也没关系,我猜这是炽燃鬼的味道,黑袍就是用炽燃鬼来误导宋逢的!”
江烜没见过林青恒浴血拼杀的样子,自然没有梁文广和司宏脑中对她固有的冷肃印象。
他初次见到重伤的林青恒是在苍梧的水边,他看见,这个姑娘即便受了如此重的伤,依旧紧紧握着她的长剑不肯放手,仿佛这长剑对她至关重要。
她不撒娇,更不扭捏,再苦的药也是一口喝掉,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江烜给她胳膊换药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什么大姑娘家“双颊绯红”“害羞地别过头去”这类词统统和她不沾边。
江烜长得俊,又会一些配药的本事,在遇上林青恒之前,为了调查龙脉的事情住在苍梧山附近,也顺手给别人治过些不痛不痒的小病,病人有男有女。
有不少姑娘红着脸和他说过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天可怜见,他治的那些病中最严重的也不过是风寒而已。
姚汝打趣江烜,那些姑娘那么讲,多半是看上他了,想用救命之恩将他绑回家去,江烜只是笑笑,然后客客气气将那些姑娘们送来抵药钱的地瓜与山药塞进他嘴里让他闭嘴,扭头依旧是有病治病,不接受任何人的示好。
他救治过许多人,对她们算不上救命之恩,却得到过许多以身相许的暗示,他真正救过性命的人好像只有林青恒一个,可偏偏她这一个,好像压根就没想过这茬。
此时,林青恒身前的烛火将她浑身照得发出暖光,让她颇有些寻常小姑娘的娇憨样子。灯火下,那种要命的熟悉感猛然间又一次的席卷了江烜全身。
他一定在哪见过她。
可是到底是在哪?
“江阁主回回神,你要是相中了这蜡烛,待出去给你买一捆来玩,”林青恒发觉江烜走神,用拿剑的胳膊朝他顶了顶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宋逢和沈辞的前缘,弄明白了我们才好出去。”
江烜:“……”
林青恒见他回神,继续道:“你知道炽燃鬼是个什么用处吧?”
江烜思路倒是快,前一秒还在想和林青恒到底在哪见过,这一秒立刻就能有问必答:“寻常烈火可烧一切物体,但炽燃鬼喷出的炽焰可燃一切虚幻之物……你的意思是,黑袍虽没办法篡改六翅的幻境,但他利用炽燃鬼烧掉了一些片段?”
林青恒道:“正是,我在幻境当中就觉得画面有些过于零碎,但没太在意,闻到了这味道我才发觉,黑袍还是对宋逢隐瞒了一些事情,宋逢看到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有关于沈辞的画面有三个,但衔接并不完全,中间漏掉的画面必定是被黑袍利用炽燃鬼偷偷烧掉了!
江烜道:“看来我们要想看到全部真相,还得从头看起。”
他们从第二重幻象抽身,基本可以确定宋逢本性并不坏,只是由于太想见到沈辞,所以上了黑袍的当。
要想获悉宋逢和沈辞的前缘,还是要用潜龙阁阁主的本事,回溯到最初的时间点,带着宋逢的魂魄一同感知所有事情。
又是一阵金光升起。
林青恒和江烜一同从这个时间节点离开,前往宋逢魂魄的记忆深处——那是他与沈辞最初相遇的年月。
林青恒想:也是那是宋逢最想看到的时候。
巷口,落日熔金。
那是一座陈旧的府邸,灰瓦的间隙当中飘摇着几颗枯草,在风中晃来晃去,府邸的大门敞开,但无人往来,颇为冷清。
屋檐下是块匾额,上面遒劲有力的二字:宋府。
匾额的正下方便是一排石阶,石阶上坐着个小男孩,他一身麻布衣裳,头上缠着一截白布条,是在给什么人守孝。
林青恒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幼年的宋逢。
宋府门口落了几只鸟雀,宋逢就坐在石阶上望着这些鸟雀,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府旁边是条街,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与这冷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街头的张大娘刚蒸好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她干活麻利,双手提着蒸笼的两侧猛地一扣,将一整屉的包子完完整整地扣在了前头的大竹筐里,肉香随着热气窜出来,沿街弥漫进了每家每户,引得当街的小馋虫们纷纷来抢。
“大娘,两个肉包!”
“我先来的!这笼里头有我的包子,你等着下一笼去!”
“要一个热的!”
“别挤别挤!大家都有,下一笼立刻就好——”张大娘忙而不乱,眼睛瞥着旁边收钱的小孩儿是否收错了数目,手上动作不停,将热包子裹了油纸,准确地塞进每只伸向竹筐的手中,“拿好了您,趁热吃味道更好!”
张大娘最小的儿子本来在街上玩得正尽兴,谁想到半途被他娘拽着耳朵揪回家帮忙卖包子,一脸的不情愿。
他六岁了,已经开始被他娘逼着学习收钱,万一收错了,还要被他娘点着脑袋数落,十分委屈。
买包子的人群如狂风过境,转眼间将竹筐里的包子抢了个精光,张大娘偷偷瞧了她儿子半晌,发觉今日他没有收错钱,心中一高兴,便用油手去摸她儿子的脸蛋,被那小娃娃眼疾手快的躲开了——一会儿还约好了和街尾的李家女儿放纸鸢呢,花着个小脸过去,会被那小丫头笑话的!
他奶声奶气道:“娘——包子买完了,我可以出去玩了吧?”
“耍你个头!整日里就知道疯跑!”张大娘没掐到自家儿子的脸,心里猜到这不省心的娃八成是一会儿又要去祸害哪家的小丫头,她转身掀起一旁叠在一起的两个小竹筐,露出了被她藏起来的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拿着,去街前头的宋家一趟,把这俩包子给宋家小公子送过去再去玩。”
张大娘抽出一张油纸铺平后,将那两个包子细细包了塞进儿子手中:“宋逢小公子也是怪可怜的,打小就没了娘,宋将军前些日子又在江南战死。他家中本就人丁稀少,仅有的几个老伯也都走了,剩这一个五岁的娃娃可要怎么过啊,也不知今日他吃饭了没,哎,你给我慢点跑!当心那包子烫手——”
那小娃娃心里头惦记着放纸鸢的事情,只想着早些送完早些了事,接过包子后一溜烟儿跑了,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直愣愣地往宋府冲。
这支箭刚刚拐过街头,还没冲出十米,“砰”的一声就扎在一个人身上,被迫停了下来。
他拱了半天,没拱动,才发觉自己的脖子后头被这个人轻轻捏住了,只听得那人开口,是少年的好听嗓音:“小娃娃跑那么快,当心路上马车。”
张大娘的儿子被捏住了后颈皮,放弃了继续向前拱的念头,他抬头看那上头的少年,没想到被那少年的容貌惊得险些扔了包子——在他的幼小而不成熟的认知当中,街口的李家丫头就是最好看的人,大眼睛外加俩红头绳,可爱得紧,但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比李家丫头还要好看许多!
老天爷,这地界居然还有如此好看的人?
他结巴了起来:“好……好看大哥哥,你放开我呀。”
他用小脑袋思量一会儿,便想到,这个大哥哥好看归好看,可是又不能陪他放风筝,还是送包子要紧。
那少年松开了手道:“你可知道宋石安将军的府邸在何处?”
张大娘的儿子本来撒腿欲跑,听闻这话后又将撒开的腿收了回来,他两只小手托着热包子,分不出手指路,便跟个小大人似的抬了抬下巴道:“喏——就在前头了,那灰色的一片屋子就是宋府,我也正要去那给他家小公子送包子呢,哎哟,包子可真烫!”
那少年听罢,俯身拿过他手里的包子道:“多谢指路,这包子就由我来帮你送去吧,也省得你烫手。”
那小娃娃的心早就飞去放纸鸢了,听到这话,他兴奋地两眼放光,嘴上还不忘交代道:“那你可别走错啊!送不到的话,我娘知道了会揍我的——”
话音还在飘,人已经回身朝着街尾奔去了。
幼小的宋逢坐在石阶上正在发呆,他还小,但已经懂得父亲战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死了,宋府的人也都散了,他哭了好几场,浑浑噩噩地守着空屋坐了一天,饥肠辘辘地看着门口的鸟雀,望着黄昏下的老街,站不起身来。
此时,前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好像是有个人朝他走了过来。
宋逢扭过头去,逆着落日的光,眯起红通通的双眼看。
那人他并不认识,但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
年幼的宋逢看见,那人踏着身后的一地碎金朝着自己走来,然后向他说道:“我是沈辞,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