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夜阑人静,屋檐间漏下的月光如同残雪。

霜月的大漠夜色在平日里是很美的。

日落后,有几缕墨蓝色迅速从沙丘顶涌上来,又迅速溶开成一大片,再缀上数百颗星辰,映着如霜般的月光,温柔得像汀上美人眸中的远山。

但今日不同。

大漠之上的天幕黑如鸦羽,星辰被云团蒙在里头,只挣扎着在缝隙里透出了几丝微光。巨型的“鸦羽”被风推着,不情不愿地挪动了几下后便没了动静,没一会儿,微弱的星光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大块的连在一起的黑云。

“呼——”

狂风平地而起,打着旋儿冲着低矮的沙丘横扫而去,风刃如利剑,少顷便将浮在最上头的沙子削得变了个样儿。伫立在沙丘后的百丈城墙沉默着面对着狂风,做出一副抵抗到底的姿态来。

忽然,就像是和这诡异的天色呼应一般,大齐城墙上的旗帜无风而动,城头卫兵的吼声突兀地响起。

“蛮子来犯——”

“城外突生敌情!众军戒备!”

但这吼声为时已晚。

一瞬间,火光撕裂了漆黑,与此同时,天边坠下数道闪电,毫无预兆地把夜色劈了个粉碎,夤夜在一瞬间翻转成为白昼,映出敌军悍然侵犯的轮廓!

白羽利箭携着千钧的力道破空而来,精准地飞向城头上的旗杆,破开了木制的旗杆后径直插进了城墙当中!城墙被白羽箭震出了向四面八方延展的纹路,迸裂出无数飞溅的碎石。破碎旗杆飞溅出来的木屑随着细碎土石一起滚落在地,化为齑粉。

“敌情!速报林将军!”

“轰隆隆——”

天边一道惊雷炸起,白光和黑云缠成一团,轰的一声打在地上,险些将城墙上慌乱不堪的守军的魂魄都震了出来。

在这撼天动地的雷声当中,箭雨又至!

城墙之上守卫的军士,刚刚点燃了烽火,下一秒便被利箭贯穿了咽喉,“砰”的一声栽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沙尘与飞石。

“林将军,巡逻在半个时辰前才更换完毕,更换时未曾有任何异样,此次蛮人来犯,未有丝毫预兆。”城头狂风卷起满天飞沙,电光与火光交错间,负责在城头巡逻守卫的陈烁带着一队卫兵卸去头护甲,半跪在地向一人低首请罪。

来人身材纤长,乌黑的头发被高高束起,利落地盘了个发髻,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面庞,身着冷硬盔甲,一半身体都陷在火光掩映之下的阴影中,显得格外肃然。

她右手执着一柄泛着寒光、通体莹白的寒霜剑,居高望向城下,碧色剑穗边的霜刃上寒意满满,映出了城下的熊熊烈火。

原来,威震四海六合的林将军,是个女将。

陈烁擦了擦鬓角的冷汗道:“城头守卫懈怠,致使蛮人来犯时还毫无觉察,还请将军责罚!末将愿以死谢疏忽之罪!”

林青恒身后还跟着两名将士,面容稚气,一高一矮,当两人一起走过来时,活像是个八尺男儿随身带着个半大的挂件儿。

陈烁认得,那个高个儿的孩子叫司宏,稍矮一些的叫梁文广,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是一直跟着林青恒的两个得力干将,虽然年纪小些,但做事一丝不苟,十分果敢,外加性格活泼,故在军中颇得人心。

林青恒越过城头的尸骨,径直走到城头,弯下腰查看深深没入城墙的箭矢。片刻,她回首向陈烁确认道:“半个时辰之前未曾有任何动静?”

陈烁忙不迭回道:“将军也知道,北陇城西尽是荒漠,少有遮蔽,平日里即便有小股流寇或是沙匪,最多靠近十里便有人来报,可这次不知为何连一丝动静也未曾发出。”他顿了一顿,有些匪夷所思,“可是这一次,蛮人犹如天降,只在瞬息之间,身形……快若妖鬼。”

陈烁并非危言耸听。

说到妖鬼之类,其实在近年几乎绝迹。

传说千年前,上古神祇开天辟地,遂有混沌初平,萌芽兹始,后分天地。

天地未稳,又有共工生滔天怒火,撞倒不周神山。之后,魑魅魍魉突生,妖鬼横行,四根擎天之柱再撑不住天地,颓然倾塌。九州大地裂毁,天不能覆盖大地,大地无法承载万物,大火蔓延不息,洪水泛滥不止。

一时之间,生灵涂炭。

神女慈悲,采石补天而救万物,设六道轮回,定训条天规,用秘法镇封妖鬼,而她也因此神力枯竭。

直到预知自己即将身陨,神女都还在为四海生灵奔波,这位眼底总含着忧虑的上古神祇在仓促间将镇封之法传下后,便身陨于大荒。

神女陨灭后,妖鬼每隔数年便会蠢蠢欲动,虽有人挺身而出重新镇封妖鬼,但随着妖鬼被封的时间愈加漫长,它们积攒的力量也愈加强大。再加上神女仓促间传下的镇封之法早已销声匿迹,再寻不得,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每次重新镇封都是一场浩劫。

野史有闻,上次浩劫距今已有数百年,亲眼见过或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早已离世,真相也早已经在人们口耳相传之间变得模糊,如今,人们只能在市井巷陌传闻中听闻当时的惊险惨烈。

所以在这几百年过后,绝大多数寻常人并不曾亲眼见过妖鬼,只把妖魔鬼怪之说当作传闻,也难怪陈烁等人提起会觉得难以置信。

此时,又一波箭雨飞越火光,照着城墙上众人扑来!

林青恒反应奇快,她左手抛下铁胄,拽起陈烁将他扯向一边,另一手提剑,在侧身的同时抬手撞开了飞箭。

原本气势汹汹的箭被强行改了道,长箭前头擦着陈烁的铁甲飞过,带出一串刺目的火花,“锵”的一声转而扎向地面,激起一层浮沙。箭矢落地处距离陈烁原来的位置,只有区区一寸!

太快了,就连大齐最出色的弓箭手也没有这样迅疾。

陈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他双腿发软,还浸在恐惧当中一时半会儿没能出来——若不是林青恒这么一拉,或许今天他就要在这城头把小命交代了,想到家中还有耄耋老母和襁褓婴孩,心里便一阵阵后怕。

但陈烁身后的士兵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被自下而上的箭雨从腹部贯穿,又被带着向后飞出两三米远后,竟然生生被钉在了城墙之上!

身上出的三层冷汗显然还没能流到陈烁的脑子里,他一边瞅准机会躲避飞箭,一边用刚刚万幸保住的头思索着:敌军距离城头少说也要有一里,而这一箭飞越过一里还有如此巨大的威力,那拉弓之人该有何等巨力?是长了十寸长的胳膊还是身高九十尺?

还是,来犯者,根本就不是人呢?

还未等他言语,只听见清冷的女声比他抢先一步敲下了这块悬了半天也没砸下来的惊堂木:“应该不是蛮人,他们没有那样大的力气,诸位先细细查看,以免以卵击石损失惨重。”

众将士疑惑,北陇城这一亩三分地,偏远得紧,除开了长期与他们较劲的蛮人,还有什么人会吃力不讨好的越过千里沙漠,硬要攻打这么一个没什么油水的地方呢?

像是听到了众将士的疑惑一般,林青恒缓缓道:“来犯者,恐是妖鬼。”

犹如一块寒冰掉进了沸油当中,众将士哗的一下炸开!

大家都是听闻妖鬼的骇人传说长大的,但是这些年即使有地方出现妖鬼,也都是小打小闹。

十分的传说里,有七分是有些人故弄玄虚吹嘘骗人的,两分是江湖骗子讹诈钱财胡乱编的,剩下的一分也是山精地魅作怪,尽是些收妖人一到便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妖鬼,不值一提。

城墙上众将士面面相觑,谁也未曾见过这么大阵势的妖鬼。

一名年纪轻轻的士兵,已经被妖鬼一词唬得不轻,他忘了军中规矩,大声问道:“是什么妖鬼,如此光明正大地来犯边陲北陇城?”

北陇东靠着苍梧山脉,再往西就是番邦,四季只有大漠做伴,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地方。

大齐人有句顺口溜:“日头西边出,春风度苍梧。”意思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冒头,春风才可能度过苍梧山来到北陇,说的就是这里的偏远。

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说起来却是至关重要的,当蛮人来犯时,北陇一定是第一个觉察到的地方。

这里既能最快传递烽火消息,也可以及时报告苍梧山后的齐地将士们,所以这一处关隘,非要好好把守不可。

威严的帝王寸土不让于番邦,便定期派出朝廷重将来此把守。

为防止突发状况,皇帝会赐每一任来此的将军一柄龙渊剑,大齐境内,见此剑如圣上亲临,所有将士听从持剑者调遣,不得有误,违者可按军法处置。

若是妖鬼骤然复出,以它们化形的神通,完全可以不必打扰任何人,便悄悄从北陇绕进大齐作乱,又何必大张旗鼓地来攻打这区区一个城池?

它们如此厉害,又为何半晌只来了几波箭雨而不见别的动静,反而像是在试探?

陈烁的冷汗都流进了脖子里,但还未等他呵斥那士兵多嘴,就又有人附和:“是啊!妖鬼并非血肉之躯,力气还如此之大,我们区区肉体凡胎,怎么打得过他们?”

林青恒手下的将士名扬宇内,是出了名的强悍,连几朝几代都打压不下的蛮人都在他们手下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蛮人再强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流血、会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但传说中刀枪不入的妖鬼,恐怕没那么好对付。

然而没等这锅沸油再冒出什么别的不安的想法,又听得林青恒道:“此时恐惧无异于自乱阵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危急时刻,还请各位各司其职,统一听我号令,共同抵御外敌!司宏,加强城头守备,不可轻易出手,提防妖鬼使诈,陈烁,将城中百姓从东城门带到苍梧山中避战。梁文广,随我上烽燧台,看看到底是什么不长眼的邪祟,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乱!”

众人神色严肃,齐声道:“是!”

司宏与陈烁应声离开,奔向指挥帐中,梁文广则跟着林青恒一路向烽燧台走去。

烽燧台,其实就是个高塔。

北陇地势颇高,地理位置极怪。

若是说大齐整境像是被人摘下来的一筐子葡萄,那北陇就像粗心的主人洗葡萄的时候掉出来的那一颗,只一个孤零零地在苍梧山西边,眼巴巴地每日隔山看着大齐境内的灯火。

由于北陇传信方便,蛮人又因自家水土不肥沃,整日里便想着跨过苍梧山来抢别人家的东西,上一位齐帝不胜其扰,接连派了两个名将到苍梧一带,彻底好好收拾了这些蛮人。

饶是这两位将军行军有术,但因着大漠沙尘和蛮人邪术,还是折了一位。另一位年轻些的将军为防再犯,亲自在北陇用七年时间修成了一道绵延百里、坚固无比的“烽火墙”。

烽火墙自北陇城西起绕城一周,又向一旁绵延的苍梧山中延展开去,严丝合缝地将大齐国土与番邦隔绝开来。

它由城墙、烽燧台、营城、关城等组成。烽燧台地势较高,白昼熏烟、夜晚点火报信,在战时十分实用;营城是指挥中心,主将便在这里指挥全体将士;关城是每隔一段便会有的小型营地,可以人力连通,也方便快速点燃烽火。

这些体系一同运作时,烽火墙既可防守,也可传递消息。

而此时此刻,这道庇佑众人平安的烽火墙上已经尸骨遍地。

除了箭雨,还有带着火油的藤球,这些藤球带着能令铁剑迸裂的力道,精准地砸向城墙之上!

每个瞬间都有人被箭雨射中而倒下,有的人即使躲过了飞箭,又被装满了碎石的藤球砸中,顷刻间胸腔塌陷,口中吐血,倒在地下。

烽燧台与地面的缝隙里,堆满了尸体,四周的烈火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惊雷还在持续不断地响起,震得人耳膜生疼,又是一道闪电擦着林青恒降下来,照亮了她半个身子,带起许多烧裂了的碎石。

这一瞬间恍若白昼,电光交错间,映出了林青恒冷白的脸——她看见了城下的情景。

梁文广后她一步赶到,只瞥了一眼,便大声叫了出来:“将军,城下竟然真的尽是妖鬼……不,是蛮人与妖鬼!”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梁文广又补了一句:“今日七月十五,百鬼夜出,是……极邪的日子!”

七月十五,百鬼齐出,夜行于道,噬尽生人。

只见平日里四处烧杀抢掠的蛮人就站在城下,诡异的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辙,他们面色发灰,双眼圆睁,眼白露出大半,嘴角吊起一个奇怪的弧度,森寒的眼神配上嘴角僵硬的弧度,显得十分可怖。

林青恒只望了一眼便肯定道:“城下没有蛮人,只有妖鬼。”

梁文广揉了揉眼睛,试图再次确认城下的景象:“将军的意思是,难道……那些蛮人已经不是人了吗?”

林青恒习惯性地朝剑穗摸过去,一抹翠色被她攥紧在手里——这是她不知从何时起养成的习惯,好像这剑穗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自然:“这些蛮人的脸上满是死气,应该是死了许久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大约是妖鬼杀了他们后操控了他们的躯壳,城下的这些,都已经是活死人了。”

像是在与她的话遥相呼应,城下的阵形开始缓缓变动,那些躯壳像是提线木偶般僵硬,手指和胳膊都不会弯曲,只能做出上抬或下降的动作,数千个蛮人瞪着黑黑的瞳仁,咧着嘴同时重复着一个动作,让人看了着实瘆得头皮发麻。

原本密密麻麻堆在四周的玄铁盾渐次被移开,将阵形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群手握长弓的活死人,每个拉弓的活死人的躯壳上,都缠了一只湿答答的黑影!

那黑影在暗夜里乍一看不起眼,可细看十分阴森恐怖,更离奇的是,这些鬼影还在不断向下滴水,水珠渗进沙地中,转瞬间便消失了。

鬼影不断蠕动,时而发出令人齿酸的咯吱声,像是利刃磨在骨头上的声响。

此时司宏也部署完毕,从营城一路飞奔上来找林青恒汇合,刚至瞭望台顶,也被城下的情景骇得说不出话来。

“是水鬼。”林青恒道,“水鬼溺死河中,生前怨气不散,死后惯会拖人下水好顶替那人投胎,力气奇大无比,数十个成年男子连水鬼的一只胳膊都压不住。这些水鬼显然是先杀了倒霉的蛮人,然后又操控了他们的躯壳,才会有如此巨力拉开长弓。这些下作手段,也妄想犯我大齐。”

司宏额上早已是一层薄汗:“将军,妖鬼如此巨力,城上守卫本就害怕,再加上箭雨与藤火球,断然是防不住的,如此守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何是好?”

林青恒脸上却没有一丝恐惧,好像对这些妖鬼司空见惯一般,她“波澜不惊”地道:“无妨,司宏一会儿随我去营城,制些符箓压制妖鬼拖延时间,看看妖鬼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作祟。文广即刻持龙渊剑,穿过苍梧就近求援。”

即便这些年已经见识了林青恒的厉害,但这两人还是呆住了,平日里就嘴贫的梁文广到底是年纪小,恐惧也没能堵住他的嘴,他实在没忍住,一边冲下烽燧台一边喊:“林将军,您没做将军前到底是做什么的,算命的吗?怎么不但杀敌这么厉害,竟然还会画符杀妖鬼?”

此时抛向城上的藤火球势头更加猛烈,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鲜血和烈火遍布城头,烽烟缭绕飘去数里,和着断肢士兵们的哀号哭叫,宛如误入了阿鼻地狱。

连续不断的惊雷在此刻突然喑哑,不消一会儿,大雨倾盆而至。

雨幕在须臾间铺开,雨滴砸在烈火上,一时间非但浇不灭火焰,反而使更多的青烟冒出,就在这时,林青恒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似的,她猛然转头望向城下,只见蛮人的诡异的阵形又开始移动,露出了更加骇人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