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安暮黑时分进了黄原师专,见人就打问一个叫田晓霞的学生住在什么地方。他既说不出来她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
但田晓霞在黄原师专是个“名人”——除过她本人很惹人注目外,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因此不多时少安就打问到了她的住处。
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她。
那年晓霞回双水村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现在见了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田福堂的侄女——这姑娘脸上某些地方很象润叶。
晓霞一听是少平的哥哥,很快热情地招呼他坐在自己的**,接着就给他冲好了一杯加糖的茶水。宿舍里其他同学见来了客人,便先后礼貌地离开了。
“你知道少平做活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少安拘谨地抿了一口茶水,问。
“远着哩!在南关外的柴油机厂,少说也有五里路。”晓霞对他说。
使少安高兴的是,晓霞真的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心里才真正踏实了。“我这就起身寻他去呀。”少安性急地站起来。
“那怎么行呢?这么远的路,你得走老半天!”“五里路算个啥,我一会就走到了。”
“你会不会骑自行车?”晓霞问。
“会哩。”
“那好!我有自行车,咱们骑车子去找他。你能带人吗?”“就怕城里我带不了……”
晓霞笑了,说:“现在街上没多少人。万一你带不了,我带你!”
“那怎能哩!我试着带你!”
少安没想到,地委书记的女儿对人这么热情。
晓霞很快在肩头挎起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推起自行车和他一同相跟着出了门。
孙少安本来骑自行车还可以,但这是在黄原城里,又带着地委书记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两条胳膊僵硬地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按晓霞的指点往南关骑去。
到柴油机厂的大门口时,他浑身的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多半是由于紧张而造成的。
进了柴油机厂乱七八糟的大院。晓霞也难住了。上次顾养民请少平吃饭,她曾来这里找过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找到他的。现在已经收工,谁知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少安马上对她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查问一下!”
孙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揽工人住的一孔破窑洞。这些人告诉他,少平一个人住在正盖着的第二层楼房里。少安旋即返回来,对晓霞说:“他在前面的楼上住……你回去吧,实在麻烦你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象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
两个走过去,少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合烙,兄弟俩一个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象遇见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
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
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
少安先躺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
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
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相会!
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番。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象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象被刀子捅了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
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
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象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
少安心想:现在应该谈那件事了。
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
少平脸色陡然变了,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
“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
噢,原来是这!
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
“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
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
“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另外的什么?”
“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
“也许是……”
“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这样说,我这趟黄原算是白跑了?”少安问。“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一段时间再……”
“那又会有什么结果?”
“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
“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
“那又是为什么?”
“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又问少平:“你月月给兰香寄钱吗?”“不多。一月寄十块。”
“可我给她钱,她却不要。这叫我心里难过……”“你不要难过,哥。兰香现在有我哩。咱们分了家,不要叫我嫂子不高兴……”
“兰香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哩!”
“我……”
孙少安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睛,当着弟弟的面哭了。少平慌忙起来给他冲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劝慰说:“哥,不要哭。男子汉,哭什么哩!咱们一家人现在不都好好的?”
少安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可我就是难过!日子过不下去难过,日子过好了还难过!你想想,我为一家人操心了十几年,现在却把老人和你们撇在一边管不上……”“不要这样说!无论是父母,还是我和兰香,都会永远感激你的!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责任。分家前,在东拉河边,我就对你说过这些话。哥,你对我们问心无愧。真正有愧的是我们,现在应该是我们为你着想的时候了。爸爸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几天畅快日子!”
“至于我和兰香,我们都大了,不应该再连累你。我们怎能常让哥哥关照呢?哥,你更不要担心我!咱们是一根蔓上的瓜,尽管各走各的路,但心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还是我过去的想法,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一辈子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呢?”
“那说来说去,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不想就此罢休……”
“唉……”
孙少安看来很难再说服孙少平了。
兄弟俩于是又沉默起来。
后来,他们只好转了话题,开始讨论了许多家庭实际问题。
一直快到天明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才又激昂起来。虽然少安没能说服弟弟回家和他一块办砖厂,但他们兄弟俩兴奋地议论了这两年家底发生的变化,互相还鼓了好多劲,这使他十分高兴。通过实际观察,少安感觉弟弟的确成了大人,看来完全可以独立在外面闯**——他现在对这点倒可以放心了。归根结底,孙少安还不是那种纯粹的老农民意识;他多少还有点文化,本质上又不属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因此他也朦胧地思索,弟弟的这种生活态度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天大明以后,弟兄俩又到自由市场上一人吃了四碗荞面合烙。
既然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少安就不准备再在黄原停留了。他决定一会就坐班车回家去——家里有多少事在等着他做啊……
临走前,他硬给少平留下一百元钱。他让弟弟给原西城的妹妹寄上五十元,让她买身换季的夏衣;另外的五十元,让少平把他的被褥换一下。
“一定把被褥换了!你尽管揽工,可终究是出门人啊!”他嘱咐弟弟说。
少平怀着无限温暖的感情,把哥哥给他的钱装在贴胸的衣袋里。
他一直把哥哥送上了开往米家镇的长途公共汽车。
当汽车走远了的时候,他眼里忍不住涌上了两团热乎乎的泪水……
孙少平送走哥哥后,怅怅然回到黄原宾馆的停车场,骑上田晓霞的自行车,去了师专——他要把自行车还给晓霞。晓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赶回去上工,顾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车子安咐给她同宿舍的人。
少平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一路步行着从北关回到了南关的柴油机厂。他准备把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码还能赚半天工钱!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久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见怪,不要见外。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