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我就急忙向汽车站赶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灰暗的云层在头顶静静地凝聚着,空气里满含着潮湿。凭老经验,看来另—场大雪就要降临了——真的,快到汽车站的时候,觉得脸上似乎已经落了一颗冰凉的雪粒。我的心情沉重了。明天就是春节呀!要是再下一场雪,班车一停,回家过节就根本不可能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车站候车室。

我的心立刻凉了。自以为今天来得早,实际上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只见候车室里已经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乱得像一个集市。

失望中,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售票处。

在802次的售票口,我看见车次牌上用粉笔写着:增加一辆车。

一种难言的兴奋涌上心头,我笑了。我觉得我是面对着我的老伴和孩子们笑的。好!今天大概能回家去过春节了。

当我正要赶过去排队买票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声音:

“哪位同志行行好,给我买一张去桃县的票吧……”

这声音是绝望的,似乎不是对着某一个确定的人,而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出的一种求援的呼唤。

同情心使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只见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蜷曲着一位老人——正是他在反复喃喃地念叨着刚才我听见的那句话。他衣服虽不十分破烂,但蓬头垢面的,并且看来身体有病,使得面容十分苍老和衰败。不像是乞丐,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买车票的钱。是串乡说书的民间艺人吧?但又不见带着三弦。我想:总之,这大根是一个无力去排队买票的人。

当我认真朝他脸上看去的时候,我才认出这是一个盲人!

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愤不平了。当然我首先气愤这个汽车站——竟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些完全应该解决的问题。但我更气愤这个候车室里的人。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肯为这不幸的老人帮忙的!

这种庄亚的思考当然首先感动了我自己。我想我应当帮助这个老人。

我瞅了一眼去桃县的售票口:正好!803次和802次的售票口紧挨着,并且车次牌上写着“增加两辆车”的字样。我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我在两条队伍的末尾,犹豫了一下:先排哪个队呢?如果现在去给那个瞎眼老头排队买票,我自己的票十有八九买不上了。我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滚回单位。但如果我要是先给自己买票,那老头的票也把握不大了。

我内心里不觉隐隐升起了一股懊丧的情绪:呀!你自己仓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难题。很快,我又谴责自己的这种情绪了:是的,你的确没有为那个不幸的老人公开承诺什么,但你在心灵中不是把某种责任担了吗?你刚才不是义愤别人不关怀那个老头吗?好!你自己关怀了,可又懊悔了。这像什么话!

但是,先买认的票是个很快需要确定的问题,顺为两个队伍后面都在继续增加排队票的人。如果不很快做出决定,说不定两头都要误了。

我来不及多想,很快站到了802次的队伍后面。

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很羞愧。但同时也试图找了一些理由来为自己的良心解脱。我想803次增加两趟车,而802次只增另一趟。这样看来,先买802次然后再买803次,更有希望两全其美。当然同时买两张票更好,但我又不会分身法!所以看来,事情这这样做是合乎逻辑的。另外,我想我着实努力,即使买不上803次的车票(谢天谢地不希望这样),我在户心上也能过得去:在这众多的人里面,我虽然没有能解决瞎眼老头的实际问题,但我是唯一关怀过他,并且用行动为他做了努力的人。

出于灾些聊以**的理由,我觉得自己好像心里踏实了一些。但与此同时,也隐隐感到后脑勺有点不自在。我似乎觉得那个老头的眼睛并瞎,他正在后面那个角落里望着我……

我终于把一张802次的车票拿到手了!这张小小的硬纸片儿,此刻给我带来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它意味着我今天将回到亲人们的身边。

我带着这个充实的收获,站在803次的队伍后面。我很愉快:我自己得到了满足并且开始为加紧人做一件崇高的事。

我当然是这个队伍的最后一名。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头发乱蓬蓬的,像故意弄成那个样子的。他穿一条带条格的裤子,一双皮鞋的后跟闪着亮光,右脚在地板上有节奏地敲着锣鼓点”

时髦青年!不要看他的正面,光那后背就叫我反感,其实那后背也并没什么缺陷。的确,我现在已经对当今的年轻人有一种执拗的不信任感。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的确有许多长处,比如敏锐啦,爱思考啦,等等。但论道德啦,礼貌啦,同情心啦,哼,我敢说,未见得能比得上我们这些老头子!就拿眼前这个魁梧的小伙子来说吧,说不定他连一点教养都没有。我甚至奇怪他竟然能正以八板地站在这个队伍后面排队哩。嗯,他大概是看能买上票才这样哩;要是售票员喊一声“票快完了,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你再看他吧,他准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就在这时,我又发现这队伍的旁边还站着一位青年妇女。她既像是在排队,又不在队里边;眼睛斜视着窗口,像是在索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并且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断定她也是一个随时准备浑水摸鱼的人。但愿我是错猜了她!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看来是她的孩子。由于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前面,我有点丧气了。我深知他们会在紧要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来。

我怀着一种这安的心情随队伍移动。

倒霉的事终于出现了:当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票已经剩最后一张了。我当然没买上。虽然我感到十分遗憾,但还是心安理得,因为这次我没买上票是正常的。

但我前面的那两个年轻人却像我所预料的那样,为那张票闹起来了。

当售票员宣布只剩一张票的时候,那青年妇女丢下孩子,猛地把手抢先伸进了售票口。等那个男青年反应过来的时候,票已经到了那个姑娘的手里。那男青年刚要找售票员算帐,那小门却“啪”一声关了,小门板上“票已售完”四个字嘲开似地对着他(当然也对着我)。

那个男青年马上把全部的愤怒转向了那个青年妇女。他两只拳头紧捏着,开始用很维听的话斥责她,并强硬地让她把那张票交出来;说如果不交出来的话,她今天无论如何走不成。

说实话,我这时候在感情上毫无保留地站在那个男青年的一边。这并不是说我倒喜欢起他来了。尽管我对当今的年轻人反感,但我更反感不讲道理的人。

我看见那青年妇女在男青年暴风雨一般的攻击下,眼帘低垂着,嘴唇微微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概是她自己也认识到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吧?我内心里对她厚着脸皮插队买票虽然的反感的,但这时候对她的这种认错的表现却产生了某种好感。而且,我看见那个小女孩正紧紧依偎在她那理短发的妈妈怀里,一双眼睛望着那个可怕的“叔叔”,害怕得直哭。我很快把自己的同情心完全转到了这母子一边,反过来又对那个男青年咄咄逼人的态度生气了:你有理是有理,但在这妇幼面前逞好汉,不觉得害臊吗?

那个青年妇女牙咬着嘴唇,看来有点受不了,她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结果,那个男青年更愤怒了。他凶狠地斥责她,并且胳膊也开始在空中一抡一抡的。坏了!看来他恐怕要动武了!

正在这时,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却很勇敢地站在了那个横眉竖眼的男青年面前,两条小胳膊像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护着她那理短发的妈妈,脸蛋上吊着两颗大泪珠,小嘴一张一张地说:

“叔叔,求求你,不要打妈妈!”

这小人儿的非凡举动,使那个男青年像一架疯狂转动着的机器突然切断了电源;那张暴怒的年轻有脸渐渐地缓和了下来。他有点吃惊地盯着那个胖胖的小姑娘,皱了一下眉头,随后,竟然举丐一只僵硬的手,在那小女孩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并且用一种极温柔的语调不连贯地说:“你……别怕!叔叔……不打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知所措地把头扭到一边去,沉默了。

我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真实的戏,非常吃惊,小伙子呀,原来在你那粗犷的胸膛后面,竟也有这么些良好的情噢!

沉默了一会的小伙子转过头来了,他用一种城恳的语调对那个青年妇女说:

“同志,对不起。您不要生气。刚才,我,太过分了……那青年妇女先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把身边的孩子抱起来,然后教她说:“乖,说谢谢好叔叔。”

“谢谢好叔叔!”孩子的脸上仍然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把自己那只胖胖的右手举到了额前。

我看见那小伙子的助帮子急速地蠕动了几下,泪花子在眼里直转。他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车票,把它递到青年妇女的面前。

他这举动使我茫然了:这是怎回事呢?

我看见那个女青年也茫然了:看看那个男青年,又看看那张票,迷惑地眨巴着眼睛。

“您不要奇怪。”他说:我是买到了一张803次的车票,但这不是给自己买的。我第二次排队才准备给自己买一张,但让您买了。不过这不要紧,您带着孩子,在这里呆下去太不方便了。我不走了,但请您帮个忙,替我在路上照料照料那个人。”

“谁?她问他。

他向后面的角落里呶了呶嘴:“那个瞎眼老头”。“他是你什么爱情在不知人?”

当这幕生活的戏剧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一下子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不的时候,只见那青年妇女尖叫了一声,也拿出了自己的那张车票递到了男青年面前,惊喜地喊叫着说:“呀,这太巧了!我这张标也是给他买的呀!”“他是你什么人?”

她摇摇头:“不认识……”

一刹那间,他们谁也不说话了。他们静静地互相看着对方,两张纯洁的年轻的脸,像大理石雕塑一般美丽。此刻,站在他们身边的我,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傻瓜;又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羞愧地站在班主任的面前。我倒在旁边一边张肮脏的破椅子上,脑袋嗡嗡直响,脖颈里的那道钮扣像枣刺一般卡在喉眼骨上,连气都喘为过来了。

我现在听见男青年硬要叫那个青年妇女和瞎眼老头一块走。可是,那姑娘却说:“同志,我根本不是去挑县的!我本来是要买802次车票的。但看见那个老头太可怜了,我觉得有责任帮助他,就放弃了先给自己买票的打算。可我又看见803次的队排得很长,怕给老头买不上票,就厚着脸皮插到您前面了。我想现在您会相信我呢?快要进站了,您赶快和那老头上车去吧!”

只见那个男青年神色庄严地从她手里接过车票,并掏出车票钱放到了青年妇女的手里;然后弯了腰,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小女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我猛地从那张破椅子上爬起来,迈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步伐,走到了那位青年妇女面前。我掏出了自己的车票,对她说:“你要802次的票吗?我有事不能走了,退票”。她惊喜地一边掏钱,一边说:“真运气!太谢谢您啦!”我接过钱,把帽沿往下拉了拉,默默地走过拥挤的人群,出了候车室。

外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飞舞着的雪花打着旋儿,纷纷扬扬飘落着。街道上一片寂静。我踏上洁白的路面,匆匆向机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