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放落在地面上,沉重的响声让那四名即将受刑的大臣都不禁侧目去看。
领头的宦官当然也被吓了一跳,当即出言问道:“陆伯爷,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陆准看都不看他一眼,面向午门的方向屈膝跪下,语气冷硬的回答道:“面圣!”
“面……面圣?”宦官看着陆准,只觉得舌头打结。
有陆准横在这里,护卫宫城的禁军投来的目光就变得冷森森的,这诡异的氛围让宦官心里头发毛,廷杖看起来是暂时打不得了。自有宦官飞跑着去向皇帝报信,没多一会儿,宫中就传出了旨意,宣固城伯陆准即刻进宫见驾。
至于廷杖……
本来是要打的,但被陆准这么一搅和,皇帝顿时没这个心情了。四名文官因此暂时算是逃过了一劫,只是不知道陆准进宫之后,会不会引下更大的雷霆之怒。不过,说起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些文官为了名著青史的一个忠臣风骨名号,也是顾不了自己的性命和脸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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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往日里陆准进宫,皇帝见他的时候都是要多随意有多随意,而这一次,他行过礼后,却意外地瞥见皇帝身上穿着象征着九五至尊地位的衮服。这其中蕴含的意义,陆准心中十分的清楚。
皇帝这是要告诉他,我是你老大,你怎么可以随意反对我呢?现在反悔,就还来得及,如若不然,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让你后悔药都没处吃去。
但清楚是清楚的,陆准今天却绝不会向任何人轻易妥协。还是那句话,他就是来找死的,越是面对的东西让他意想不到,他就越要闯闯看。
“陆准。”开口也不喊‘陆卿’了,足以见得,皇帝心中的怒火之盛,“你说要见朕,有什么事情吗?”
马上就要年满十六岁的皇帝的的确确的有一副皇帝的样子了,威严起来,让陆准不禁轻轻蹙了蹙眉毛。
因为没有得到允许,所以陆准行礼后并未起身,而是跪在原处,回答道:“回禀陛下,臣是为元辅之事而来。”
“哦?哼,朕知道。”皇帝当然知道,那份奏章他可是亲眼过目了的,对于其中的某些措辞激烈的语句,他还记忆犹新呢。但即便事到如今,他却依旧希望可以给陆准一个机会,“陆准,你是父皇钦命的顾命大臣,手握京营和禁军如此之多的兵马,更是当年从龙救驾的功臣。朕知道,你的忠心还是不缺的!些许小错,改了就是了,朕不怪你,你继续替朕督理好京营和禁军。你不是文官,不要管这么多的闲事!否则,犯了大忌讳,谁都救不了你!”
“臣有负陛下隆恩!”陆准将头磕在地上,可就在皇帝觉得陆准即将回心转意的时候,陆准却抬起头,直起身,继续说道,“但臣有逆耳忠言,不吐不快!请陛下允准,让臣说出来!”
“你……”油盐不进的陆准让皇帝恼怒极了,他怒极反笑,冷笑道,“好啊,你说吧,朕倒要听听,你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陆准仿佛听不出皇帝言语之中的怒气,挺直了腰杆,认认真真地朗声说道:“臣不是文官,也不是文人,但道理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我朝祖制,凡内外官员,自闻丧日起,不计闰,守制二十七月,期满起复。更有规制说,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夺情一事,不适用于朝堂,只适用于战场。古人云,百善孝为先,金革之事不避,舍孝而尽忠。此为夺情之原意!元辅身为百官之师,更该做士人表率!怎能无故夺情……”
“闭嘴!”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愤愤地打断了陆准的话,“如今朕尚未亲政,元辅为帝师,为顾命,大明可有一时一日离得开元辅?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八道!”
“朝中有不少大臣与臣的看法一致……”陆准依旧试图争辩,浑然不顾皇帝的面色已经阴沉如水。
果然,受不了刺激的小皇帝在陆准屡次犯颜之后,彻底爆发了。以陆准咆哮御前,辱及元辅为由,勒令扒去他的袍服,先施以廷杖,再下锦衣卫狱,严加审问,必须审出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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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大明二百余年,被皇帝廷杖过的文官简直是数不胜数,但武官挨廷杖的却真是凤毛麟角,一时之间竟是一个半个都数不出来。更何况,被廷杖的还是个有爵位在身的人。
当初的丹书铁劵上可是写了,但凡犯了死罪,饶他一次。可这玩意儿写得也太含糊了,死罪赦免一次,那意思是不是也同样可以理解为不是死罪就可以不饶?反正大明律法以皇帝的意愿为转移,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怎么说就怎么算呗。
除了焦头烂额的张居正之外,满朝上下都在等着看笑话。不止看陆准的笑话,潜意识里,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想要看皇帝的笑话。
陆准啊,那是随便打的吗?从来不白白吃亏的好不好?惹急了他,真当他是软柿子吗?
不过这一次,等着看后一种热闹的人算是白白设想了,陆准的表现,说硬气,是真硬气,说怂,也是真怂。
说他硬气,那是因为整整四十廷杖,血肉飞溅,骨头都打断了,他愣是一声没吭。一股火憋在心里,生生呕出血来。
说他怂,则是因为他向来不肯吃亏的性格在遭遇皇权的时候就瑟缩了起来,被人折辱成这样,愣是不敢言语,不敢反抗。
打过之后,陆准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下了诏狱,自始至终,陆准平日里的朋党,手下的京营、禁军,都静得跟集体失声了一样。
而与此同时,皇帝在宫中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了。
张鲸目睹了皇帝的情绪,趁着冯保去找张居正的机会,偷偷地向皇帝进言,提起了陆准命人抬来的那口大箱子。
皇帝似是捕捉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立马吩咐抬了箱子看。
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小皇帝不禁愣住了。
“这些……这些都是……”他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随后又丢下这本,拿起另一本,脸上的表情不停的变换,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陆准抬来的箱子里,装着他在辽东数年间给朝廷写的奏章。无一例外的都是跟兵政改革有关,而无一例外的上面都没有任何的批复。这些奏章没有送到御前过,而是直接被内阁和司礼监原样掷还。
如果说起初被掷还还是有原因的,那么之后的掷还恐怕就是单纯的不想看你写的东西,就是想要掷还给你,这种完全蔑视敷衍的态度了。就连皇帝都能看得出,陆准的一些提议还是很有见地的。
毕竟他从小身在行伍,十五岁带兵,又在辽东数年,亲身指挥了几次战争。对于兵政,他还是有很大的发言权的。返回京城之前的那一年的时间里,他提出的意见切实可行的很多,却依旧被原样掷还了。
看着看着,皇帝突然觉得,他好像可以理解陆准了。
陆准一向喜欢犯浑,处事的方式急躁得很,皇帝对此心知肚明。且他一向对皇帝很是依从,这一次,也不像是冲着皇帝来的。皇帝起初想不到陆准到底是为什么非要犯颜进谏,拼着挨廷杖,拼着下诏狱,也一定要说。但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陆准的目标一直都不是皇帝,而是张居正。张居正跟他关系不睦,这是朝野均知的事情,而这一次,他又带着这些被原样掷还的奏章,显然就是想要等到皇帝同意了他之后,再给张居正落井下石用的。
这么一想,皇帝顿时就又觉得有些对不起陆准了。
想来,他也跟那些只为了沽名钓誉而逼迫君父的文官不同。不就是朝堂争锋吗?万历皇帝最崇拜的就是祖父嘉靖,对于嘉靖平衡朝堂的手腕更是推崇备至,一直想要效仿。因此,他痛恨那些用条条框框束缚他的文官,不能忍受陆准咆哮于面前,但却可以理解陆准和张居正之间的争斗。
他需要陆准,就像嘉靖需要张璁、桂萼一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张居正可以被舍弃掉的时机,陆准显然太过着急了。
“大伴,你去替朕传旨,将陆卿好生放回家去吧。他是勋贵,朕原本也不该如此苛待的。不过,你也替朕告诉他,不许他再胡来。否则,朕不会再对他这么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