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都起来吧。”陆准抬手揉了揉眉心,一阵阵的头疼,“李成梁啊李成梁,你还真敢干!我怪你们有什么用?我就是把你们都杀了……算了,杀你们干嘛?杀了你们,难道要等着老子自己带人上阵吗?还不滚起来?”

“是,谢伯爷。”李成梁笑着起身,身后众人也纷纷站了起来。

“王治道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我也不怪你们了。不过,自即日以后,任何人不要再提起。这是犯大忌讳的事情,岂能到处说嘛?”

“是,总是末将孟浪。”李成梁连忙说道,“末将只是想着,不能够欺瞒您,这才说了。既然伯爷您已经吩咐下,那末将今后断然不敢再胡说八道。”

“嗯。”陆准点点头,面色严厉的威胁,“这次的事情就算了,我没跟你说过,当你不清楚事情,不怪你。但现在,李成梁,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了!你要是再敢瞒着我,任意妄为,别怪我亲手摘了你的脑袋!”

李成梁当即答应,“是,末将不敢,末将绝不敢了。”

“都坐吧。”陆准摆摆手,疲惫的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李成梁给李如樟递眼色,李如樟会意,连忙去后面帮陆准重新换了杯热茶奉上。陆准没有接,摆手示意李如樟退下,手一指李成梁道,“说正事吧,现在是怎么个局势?”

刚刚随众坐下的李成梁再次站起身来,给陆准讲解道:“伯爷明鉴,我辽东军镇守辽东,向东震慑的是建州各部。从抚顺、开原向北,是海西,由王台控制。清河以南直到鸭绿江,属于建州,由王兀堂控制。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个比较厉害的人物,也就是这一次事情的主谋,建州右卫都指挥王杲。这个人,伯爷应该有所了解了。我大明在抚顺开设马市,王杲占据的古勒寨就在抚顺以东,苏子河边上,距离萨尔浒不远,是建州人与汉人平日里的贸易必经之地。王杲为人狡猾又贪婪,做生意从来不遵循规矩,多次对我辽东军挑衅,实在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除,不足以安定辽东。”

“可辽东防御的重点,到底还是在西边呢!”陆准如是说道。而他这样的说法,也是大明素来的做法。

想当年朱元璋率众追元逐北,好不容易才趁着上帝的鞭子挥舞去了欧洲的时机,将蒙元从中原大地上驱逐出去。但自那以后,一直到现如今,蒙元的残存力量都给了大明一个难以战胜的印象。

即便是强悍如戚继光,也只能做到稳扎稳打,被动防御,极少主动进攻。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建州各部才应运而生。可以说,他们的产生和强大,最开始就是大明扶植起来的牵制西面蒙元残敌的力量。

“末将并非是说要彻底剿灭建州,而是说王杲此人!”李成梁解释道,“王杲此人,甚是凶悍狡猾,不讲规矩,不敬朝廷,非除掉不可。而建州是朝廷布置的一枚棋子,只要听话,自然可以允许他们继续存在下去。”

“建州……建州……”陆准挠挠头,回忆着关于建州建卫的始末。

永乐年间,为了压制蒙元残部,在女真族聚集地设立了辽东都司,猛哥帖木儿任建州卫左都督。而在此之后,朝鲜国曾一度认为明朝是为了遏制其向北发展,而设立的建州卫。为了抵制女真部族归明,双方关闭贸易,大打出手。

永乐十年,猛哥帖木儿所部从建州卫中撤出,另外设置建州左卫,以猛哥帖木儿为建州左卫指挥使。

正统七年,‘卫印之争’爆发,叔侄之间为了争夺领导权,而引发了大规模的战争。为了平息战火,朝廷又重新划分,将建州分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三部,自此,才有了建州三卫。

当时,建州卫人数最多,也才一千七百余户,左、右两卫合在一块儿才六百户,总计人口大概也不到两万人。可现在,已经在不经意间发展的这样强大了吗?

也许王治道的死是有意为之,但王杲不只杀了一个王治道。这数十年来,是在他手上的辽东官兵太多了,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副总兵。总不能说都是‘非战之罪’吧?到底还是技不如人!

“伯爷,您还下不了决心吗?”李成梁着急的催促道,“您知道的,无论是西边,还是东边,都极不安分。去年年初和年中的时候,董狐狸等人还曾袭击过我边军。最终虽然被消灭,但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并不安分!只要有机会,就该将他们一一铲除,而不是留在那里。互相牵制说得容易,如果有其中一环出了岔子,则必然导致满盘皆乱。更何况,伯爷,末将已经多次跟您强调过了,王杲此人,性格就是如此,想要他归顺,绝无可能!叛后复和,和而复叛,若总是对他们如此仁慈,他们只会认为是朝廷软弱!到时候,非但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所以,说说你想怎么办?”陆准看着李成梁问道,他很确信,对方已经有了举措,只是还得不到新任蓟辽总督杨兆的认可,“说罢,如果你能说服我,杨兆不是问题。”

“是,末将知道伯爷通情达理。”李成梁连忙说道,“其实,自卑职袭职伊始,就在为此做着准备!和蒙古诸部多有摩擦、征讨的同时,也在注意着女真各部。这两面,哪一面都不可以松懈!辽东地形平坦,两面的敌人都是游牧而生,极为擅长马术。而我部士兵,大多都是躬耕出身,最不擅长的也是马术。但我辽东军却也有长于诸部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军械比对方要好上很多!末将已经择精锐将士四千余,充当前锋,只要伯爷一声令下,定要活捉王杲,献俘入京。”

“唔,活捉……”陆准皱了皱眉头,轻轻晃了晃脑袋,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想着。过了很久,他才放下了茶杯,看着李成梁道,“你说是活捉,还是直接弄死他?”

李成梁回答:“自然是活捉为好!”

陆准点头,继续追问道:“那活捉之后呢?送进京城,你以为他的结局会如何?”

李成梁笃定的说道:“此等贼子,背叛我大明,袭扰边境,杀我官兵,自然无论是按照哪一条律法,都必死无疑!”

“那好,我再问你。”陆准继续说道,“你说要抓住王杲,送进京城,进而极刑处死,以告慰死难的官兵百姓,平息朝廷怒火。这些我通通都同意,但我问你,难道此役就只是冲着王杲一人去的吗?”

李成梁有些迷惑的躬身道:“这……末将不明白,请伯爷训示。”

“我没什么好训示的,只是提醒你一下。”陆准站起身,绕过大案走下来,慢吞吞的说道,“以前,我小的时候,经常跟同龄的孩子打架。我爹老实了一辈子,那时候也管不住我,就经常跟我说,在街上跟别的孩子打架,下手一定要注意力道。两个人打架啊,谁先下重手,谁就肯定先手软。当然,有一个情况例外,那就是,你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古往今来,仇恨、麻烦,都是这么来的。你不想要他的命,就不要轻易下重手。一旦下了重手,紧接着就必须取他的性命,否则,后患无穷!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末将……末将……”

“不懂没关系。”陆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直说了吧,王杲这个人,不是独立的一个人,他有妻子,有儿女。你杀他一个,朝廷为了安抚其部族,做法必然是,让王杲的儿子接任,一切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子。不得不这么说啊,朝廷对这些家伙,比起对我们来,要宽容的多。毕竟,不是朝廷想要随便换一个人管理,他就能管理的了。为了省事儿,为了减少麻烦,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但你有没有想过,朝廷这么做,根源在哪里?”

“他们不服朝廷!”李成梁一语道破,就正是陆准想说的话,“如果他们真的归附王道,那就应该是朝廷随便派个够资格的将军、大人来,都可以统领这些人。但事实上并不是,王杲一旦死了,除非是让他的儿子接任,否则动乱必然再生。这就说明,他们并不愿意服从。”

“对了!”陆准点头,“所以说,你如果只杀王杲一个,留着他的儿子。不出几年的工夫,等他的儿子手中握稳了权柄的时候,他就是第二个王杲。而且,他与王杲的寻衅滋事不同,你们之间,是有杀父之仇的。现在,明白了吗?你如果下决心要下重手了,那就绝不能留下后患!这才是战争的意义!打仗,绝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打仗永远是为了其他的东西。小的时候,打一架,可以为了一块糖,可以为了一支笔,也可以为了一件衣服。现在呢?你身后跟了这么多的人,打一架为的什么?往大了说,为的是辽东安宁,为的是百姓不再受兵灾之苦。往小了说,为的是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有你们想要的荣耀、权势、财富。没有人想要打出一个烂摊子来!今天你杀他,明天他的儿子来杀你,那就没完了。你的计划,知道该如何制定了吗?”

“是,末将明白了。毕其功于一役,一定不留后患。”李成梁面容严肃的回答。

众人面前,李成梁必须给足了陆准面子。这不为别的,一来陆准确实对他有大恩,他如果忘恩负义是难以在这样一支队伍中站住脚的;二来,辽东有太多陆准的人,以至于李成梁都很难分辨,到底谁是陆准特意插过来的,他想不服从陆准都绝不可能。别看陆准在王治道的事情上纠结了那么久,可是如果让陆准觉得他不听招呼,那他毫不怀疑,陆准随时可以让他成为下一个王治道。

不过,对于陆准所说的毕其功于一役的目的,他心中实际上并不认同。

众人散去之后,李成梁陪着陆准来到专门给陆准安排下的钦差行辕,换了一身便装,坐在书房里闲聊。陆准此时放下了钦差的架子,恢复了往日容易相处的面容,李成梁这才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倾盘托出。

“伯爷,成梁其实还是……”

“还是不懂!”陆准接了他的话,很是不满地叹出口气,斜着眼睛看他,撇嘴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啊?”

李成梁低下头并不反驳,陆准看了他一会儿,摆手示意李如樟等人也出去,这才跟他说道:“你啊,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高鸟尽,良弓藏’的故事了?你是担心杀没了这些家伙,你的荣华富贵怎么办,是不是啊?”

“我……我这……”李成梁想要辩驳,可陆准把话说得这么露骨,可让他怎么反驳才行啊?他一时间哑了口,陆准更加不满了。

“说你是死脑筋还是夸你了!”陆准把手里一直在把玩的那只翡翠金蟾扔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将李成梁吓了一跳。看陆准依旧是无奈多些,没什么怒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听陆准数落他道,“你想立多大的功?封个什么爵位?嗯?你来跟我说说。这么多年了,自打太祖朝、成祖朝过去之后,除了外戚之外,能凭自己一人的军功就封侯的将军,你给我点出一个来吧!有一个没有?”

“都是那群文官……”

“不止!”陆准说道,“你倒是想封侯,你封一个试试?大明还没有到危在旦夕的时候,不管你身旁还有没有敌人,就算你养再多的寇,只要朝廷觉得你功高封无可封,必须得杀,那你就是必死无疑!所以啊,别动歪心思,大明这个烂摊子,别说是你,你儿子,你孙子,都不一定能彻底平定。还是安安分分的,别想那些歪的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