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正月十九,白日正午。
此时正值正月,陆准难得偷闲,用过饭后坐在内书房的躺椅上小憩,却被砰砰的砸门声惊醒。不待他坐直身子,却见他新任的护卫首领、李成梁的四子李如樟已然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
早在去年李成梁离开京师,赴辽东任参将的时候,陆准一向贴身的护卫头子邵化海就被陆准派去跟着李成梁了,毕竟是跟了他这么久的人,总要给个求取功名的好机会嘛。邵化海固然万般不舍,但陆准决心已下,他也只得从命。
至于迟法典,陆准原本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也是有着磨磨他的性子的意思,见他连日里驯服多了,便又把他打发回了军营。男儿功名马上取,做亲兵是升迁的捷径,但做一辈子亲兵可就没什么大出息了。
算起来,李如樟也已经跟了陆准几个月的时间了,可办事毛躁,就如同今日一般,却让陆准时不时地就要为他感到头疼。
“什么事啊?”见他闯进来,陆准反倒不忙着起身了,依旧将身子倚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问道。
“爷,宫里出事了!”李如樟慌慌张张的对陆准禀报道。
“出什么事儿了?”陆准掏了掏耳朵,斜着眼睛问道,“这才刚过十五,能出什么事儿了?”
李如樟急道:“是冯太监派人来传的话,说是抓住了个刺客!”
“刺客?”陆准登时坐直了身子,但他关注的重点显然和慌慌张张的李如樟不一样,“你说,是抓住了刺客?冯双林的人抓住的?我们的人呢?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李如樟被他问得呆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陆准看了看他茫然的样子,摆摆手道:“罢了,问道于盲。去,备马,我要进宫。”
“是,小的伺候您更衣。”
“更什么衣?”陆准起身,不轻不重的踹了他一脚,骂道,“老子让你备马去!宫里都能长出个刺客来了,老子还有哪个鸟蛋时间更衣吗?快滚!”
陆准匆匆骑马赶至宫门口,翻身下马之后却没有急着进去,反倒是找到了今日当值的掌侍卫官、宣城伯卫国本。
见到人的时候,卫国本也是满面急色。看到陆准,这才放下了心,急忙上前道:“唉哟,您可算来了!出大事儿了!您说这晦气不晦气,怎么这糟心的事儿偏偏就赶到我头上了?”
自年初,成国公朱希忠病殁之后,陆准凭着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俨然成了京中权贵的重要核心,在他管束之下的京营,和宫中禁军也已然是尽数在其掌握。哪怕是慈圣皇太后的老爹武清伯李伟,也跟他关系很是不错。当然,这些人无非是看重量点罢了,一个是财,一个是权。
比如李伟,就是生性贪婪,陆准能够给他弄到财路,所以他才跟蚂蟥似的,牢牢的吸附在陆准身上不肯下来。至于像是卫国本这样的,担任一些职务,手中有些权力的人而言,陆准则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有没有权、权力稳不稳,全都看陆准的态度,因此也对他马首是瞻。自然还有两者都有的,占着绝大多数。他们的目的不能说通通不纯,但大多数都是如此,不过陆准并不介意这些。
像蚂蟥一样的吸血鬼,在这个时候的大明简直是太多太多,数不清的多,与其让他们统统去从军营里头吸兵血,将大明仅有的武备都消耗掉,还莫不如自己跟他们合起伙来干些不那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急什么?”陆准笑着对卫国本说道,“难不成,那刺客是从你眼皮子底下进的宫?”
“就因为不是,才叫邪门儿呢!”卫国本拍着大腿,面色愤怒的对陆准说道,“我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刺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说说,咱们这几个月来,无论是操训,还是查检,那都称得上是极严格的了吧?别说不该有刺客能进得去,就算是进去了,也不该一点儿都不知道啊!难不成那刺客还会遁地?我可是仔仔细细的盘问过了,压根儿没人见过啊!”
“怕什么?”陆准依旧保持着笑容,“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你就咬死了牙,说不是就是了。你是世职的爵爷,宣城伯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的夺门功臣,同休共戚,还有谁敢无凭无据的严审你不成?就算真有罪,那还有八议呢!搞不懂,你在这儿无缘无故的慌什么?再说了,天塌下来先砸死我,我死之前,保你无恙。”
前面说的在卫国本眼里头通通都是废话,只要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中的关键!他当然知道,他是世职的爵爷,除了太祖皇帝那般的人物敢说一刀砍了就一刀砍了,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之外,后世历代皇帝都还是要给些面子的,绝不会说怎么搞你就怎么搞你。他担心的是,陆准不肯背这个黑锅,反倒把黑锅推给他,那他可就是长多少嘴也说不清了。固然不会丢了命,丢了爵位也不太可能,但手握有权的人,谁愿意松手?现在活得那么风光,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就只能在府里头逗逗鸟儿,那也忒没意思了!
安抚好了卫国本之后,陆准这才进宫,必经之路上,冯保果然已经在等他了。
“固城伯,您来的好快啊!”
冯保说着反话,陆准故作不知。他傻傻的笑了笑,摸摸头道:“听说出了天大的事情,这不,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忙跑过来了。怎么?出了什么大事儿?外面那些狗才一个两个的都瞒着我,不肯说实话呢!”
“抓了个刺客!”冯保直截了当的捅破了窗户纸,“在内廷抓住的,陛下吓了一跳,交付东厂审问,已经审出眉目来了。”
“哦?这么快?”陆准笑道,“抓住了就好,审出来就好,大伙儿都省了事情了。双林先生,还是您手下的人好用啊!什么时候也借我两个使唤使唤?教教我手下那些不成器的废物!”
“呵呵,此事不急着说,咱家还是先跟你说说那刺客吧?”冯保如是说道,“东厂已经审出一些眉目了,那人说是京城泼皮,受雇于人,才混入了宫中来。”
“哦?那是受雇于谁呢?何人如此胆大包天?”陆准惊讶地问道。
冯保伸出手来,陆准一瞥,只见他手掌心中写着一个斗大的字,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再转回目光看对方的脸时,对方已经将手掌中的字迹抹去,对他笑了,“伯爷,刚刚两宫太后和陛下还问过,为什么刺客能够突破外围重重禁军,直入内廷……你也该知道的,兹事体大,咱家当然会据实相告。”
威胁吗?必然是了!
高拱如今其实并未离开京城,哪怕是他的党羽统统都被上一次京察给扫**了个一干二净,他自己树倒猢狲散,门可罗雀。但他依旧抱着可以东山再起的心思,甚至都出了京城,又绕了回来,赖在宅子里迟迟不走。。还曾多次联络过陆准,希望陆准可以为他在陛下跟前说话,希望可以获得一次机会。
这刺客的事情,显然就是一个针对高拱的阴谋!
高拱赖在京城不走,宫中的皇帝是不知道的。因为没人敢轻易提起高拱,生怕他真的会死灰复燃,人人都在等一个机会。也就是现在!一个可以一击致命的机会。
冯保的意思,就是内阁元辅的意思,陆准如果答应下来,就将彻底迈入对方的阵营,亲手将高拱东山再起的希望浇灭。那样的话,他前一段时间搞的拉拢对方党羽的小动作,也许就会遭遇到波折。但如果陆准不答应,冯保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刺客是怎么突破外围重重禁军,直入内廷的?是他陆准放了水吗?
“双林先生。”陆准脸上的笑容不再那么温和,看上去也不再是傻傻的了,他看着冯保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您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所以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陆准这辈子,别的或许不行,但唯有一副牙口最好,吃软,也吃硬,但偏偏就是不吃瘪!您威胁我啊?得拿出点儿真东西来!”
“陆准,你这是什么意思?”冯保登时变了脸色。
“我什么意思,你清楚。”陆准此时已经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来说道,“我府上的清客常常跟我讲,凡事留一线,不要做绝了。今日这句话,我送给双林先生您!高老先生已无回天之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冯保看着陆准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更是翻江倒海的折腾。恐怕无论是他,亦或是张居正,在忙着收拢朝臣的时候,都万万没有想到,陆准竟然有违背他们二人意思的胆量。
但细想起来,他们一时间却真的拿陆准没有什么好办法。陆准的伯爵虽然得来不硬,却是先皇给的。他是当初的顾命大臣,是陛下倚如心腹的武官,是朝中勋贵的核心人物,更是这宫内禁军及京营十二万大军的实际掌控者。当然,如果说这些都不重要的话,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陆准是个疯子,是个疯起来可以什么都不顾的疯子。如果真的把他逼急了,谋乱弑君他固然不会,也没有人敢跟着他干,但清君侧这三个字,在他眼中却不过是一场赌上脑袋的豪赌罢了。把他逼急了,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他也早就说过,他是瓦罐,不怕碰碎了瓷器,反正他碎了也不可惜。
那么,为了一个已经致仕的高拱,惹急陆准,值得吗?
冯保认为绝不值得!但陆准这样的表现,却让他打心眼儿里看不惯,总要给他些教训才是的!
由于陆准留下的话太过惹人思量,当冯保匆匆追上陆准的时候,他已经领了旨意,召集群臣,公开审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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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图穷匕首见,陆准生生要把这件其实很简单的事情闹大。冯保十分不满,但朝中有些大臣却对陆准的做法大为称赞。究其原因,其实不过是认为高拱此时已经是一滩烂泥了,穷追不舍,还要追上去踩两脚,这种做法实在是不妥,令人不齿,也让人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张居正纠结此事,恼火陆准横生枝节,但紧接着,吏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登门拜访,便让他不得不在表面上改变了立场。葛守礼是清流领袖,杨博则是朝中山西派的魁首,朝廷到底还不是他张居正的一言堂,他还没有那么如日中天的大权在握,很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默许与支持。
于是,当召集了大臣们,在御前仔细审问的时候,张居正始终保持了沉默,只看着陆准在朝臣们面前上蹿下跳。
“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
“小人……小人王章龙……”
“王章龙?”陆准一瞪眼,“你个匹夫也配叫龙吗?”
“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王章龙本就没有见过大世面,面见御驾,又有这么多大臣已经让他很是害怕了,陆准身上杀气腾腾的逼问他,更是让他一时间慌了神儿。
陆准冷哼了一声,继续瞪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宫谋刺?”
“小人……小人是……”王章龙悄悄地远远看了眼冯保,由于离得太远,他又不敢细看,故而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心中一时间更慌了,“小人是京城……”
“胡说八道!”陆准骂道,“你一口吴语腔调,以为本官听不出来吗?”
“是,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是……浙江人,是浙江人!小的早年曾跟着戚大帅当兵,后来……后来流落到京城……”
“这么说,你还是个逃兵?罪不容恕!”陆准的眼睛瞪得血红,身上的杀气愈发浓重,“你既然在戚大人军中当过兵,就该明白忠孝节义!怎么能做出此等刺王杀驾的事情来!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是……是……”王章龙紧张极了,一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但他到底还是记得冯保许诺给他的事情,此时兀自不肯改口的胡说八道,“小人是受了高阁老的指使,小人实在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求大人明察啊!”
陆准眼中的血色慢慢退去,他疑惑地看了看王章龙,问道:“是高老先生亲自对你吩咐的嘛?”
“不是!”王章龙回答道,“是他府上的家人!”
“家人?哪一个?”陆准追问。
“这……小人不知……”王章龙回答道,“小人并不清楚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高阁老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