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王副社长动用自己的关系一查, 果然得知王伟是如何得意,打着他的名号肆无忌惮的。

他欺软怕硬,倒是没敢犯到领导面前,这个程度, 要是王副社长不知道,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偏偏被捅到了眼前。

王副社长请农场场长吃了顿饭, 酒过三巡, 倒酒时道:“王伟在农场也呆好几年了,依我看,他不太适合。”

场长睁着醉眼,声音囫囵,“啥?你要给他升职?”

王副社长和场长一向关系好,正因如此, 后者才忍着王伟在他面前晃悠。

听见这话, 他终于忍不住摆手。

“你这个远方侄儿, 就不是个当领导的料,心思太重, 一心想着耍威风、给自己谋福利。”

农场场长连连摇头, “要我看,他要是再升职, 迟早要惹出麻烦!”

犯事犯事, 总有一天会踢到铁板!

王副社长闷了碗底的酒,白碗“啪”一声拍到桌上, 有些刺耳。

他道:“什么升职?我刚知道他是这副德行!吆五喝六,恨不得自己当我的官了!”

农场场长吓了一跳, 酒碗放下, “不是升职?”

王副社长点头, 冷声道:“这月结束,你就把他打回原来的大队,老实种地去!”

两个领导说好这事,气氛一松,便继续喝起酒来。

而屋里的王松捏着笔记本,怎么也静不下心写作,他的注意力,全挂在刚刚寄给报社的文章上。

啥时候才能出结果呢?

王松焦心地等了一周,县报的回信寄到王家的那天,王伟也得到了被踢出农场的消息。

有人欢喜有人愁,王松显然是狂喜的那一位。

他从邮递员手里抢过信件,看见上头“四平县报”的落款,激动得手指都在抖。

他刚想用手撕开信封,却又忍住了,跑回家里。

“妈,咱家剪刀呢?”

王母正收拾抽屉,闻言疑惑,“你要剪刀干啥?”说着,顺手抓了把剪刀递给他。

王松接过剪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前端,生怕伤到里面的信纸。

王母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凑了过来,“谁的信?”

王松没说话,他大气都不敢出,划开信封,深吸一口气,才猛地往信封里看去。

有钱币!

有钱币的肯定是稿费,王松一怔,立刻狂喜起来,“我的文章上报纸了!”

王母被他吓得一惊一乍,“什么报纸?”

王松抖出信封里的东西,两张一块钱,一张五毛一张三毛,还有一封简略的收稿回信!

他激动地展开那封回信,大声朗读起来。

“王松同志,您寄来的文章《在公社工作的一天》文风朴实、文笔凝练,已正式被《四平县报》收稿,随信附两元八毛稿费,欢迎下次投稿。此致,敬礼,《四平县报》留。”

王母听着,手里的抹布不由自主掉了下来。

她张大嘴,“你给《四平县报》投稿了?!”

她不敢置信,自己一向不着调的儿子,还能有这么出息的时候?

王松克制着自己的得意,矜持颔首,把手里的回信抖得震天响。

“我准备了半个月呢!”

王母还是不敢信,她一把夺过回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看着落款处红色的印章,不得不相信。

她儿子真的上县报了!

她抽屉也不擦了,回头大喊,“老王!快出来!你儿子出息了!”

王副社长正在书房看报纸,听见喊声,皱着眉头走出来,“喊什么?隔壁都能听见了。”

王母翻个白眼,把手里的回信塞给他,“你自己看看!”

说着,转过头又看王松手里的钱票,脸色惊奇地仿佛第一次见钱,“哎呦,这可是你挣的第一笔钱呢!”

王松在宣传部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发,这点稿费,的确是他赚的第一笔钱。

王松骄傲地挺起胸脯,余光不由自主瞄向王副社长。

他戴着眼镜看回信,神色越来越惊讶,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末了,他狐疑地看向王松,“真是你自己写的?”

王松胸口那股气一下子就散了。

他脸一板,抢回那封回信转头就走,王母在背后叫了两声,也没回应。

他听见王母的嗔怒声,“你说啥呢?不是小松自己写的还是抄的?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然后是他爸模糊的声音,“我这不是不太相信嘛。”

王松怒气冲冲走了,以往,他会去县里转悠一圈,可今天,他不知不觉就去了公社。

现在是中午的休息时间,但谢温时住处离这儿太远,是不回家的。

一进办公室,他就看到了正埋头写作的人。

他一进来,谢温时便发现了,抬起头,“怎么突然来了?”

说着,目光落到他手上的信封上,“《县报》的回信?”

只有他毫不意外,王松脑袋耷拉下来,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是。”

谢温时拿过来一看,“是好事,怎么这副样子?”

“还不是我爸,”王松愤愤地撇嘴,“就他,天天觉得我啥也不是干吃白饭,诶,你爸也这样吗?”

谢温时一怔。

他垂下眼皮,眼里闪过厌恶,再抬头时,一切情绪已经收敛干净。

他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怀念,“他已经去世了。”

王松一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青年一慌,“我、我不知道。”

“没事,”谢温时笑笑,把回信叠好,整整齐齐放回信封。

“只是你第一次文章上报,你爸太惊讶了而已,要是你以后多上几次,他肯定就不会怀疑了。”

王松明显是在打压式教育下长大的,现在看来,这份压力很可能就来源于他爸。

听见这话,他有些疑惑,“真的?”

“一次上报还能说是运气,但多上几次,不就是实力了吗?”谢温时语气温和而笃定。

他的神态总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起码王松就不由自主相信了。

他又高兴起来,但又有些紧张,“我还能第二次上报吗?”

这点倒不是王松没自信,而是他自己清楚,自己这次能上报,有一大半都是谢温时改稿的功劳。

他轻笑一声,“你认真写,我可以帮你改。”

王松心里那点气馁顿时散了,他拖着凳子坐到谢温时身边,忍不住道:“要是你是我亲哥就好了。”

这样,他爸肯定不会天天骂他。

谢温时一怔,头一次真正认真地看了王松一眼。

这个表面吊儿郎当的关系户,其实心思单纯,也有很敏感的那一部分。

他微微一笑,并没看他,“你可以把我当你哥。”

……

王副社长到底还是为自己儿子骄傲的,下班后,特意把他叫到了跟前。

“你说说,想要什么奖励?”他和颜悦色道。

王松哼了声,虽然还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忘不了讨好处,“我要自行车!凤凰牌的!”

王副社长刚要皱眉,被王母狠狠拧了一把腰后软肉,还是答应了,“行!”

王松这才露出笑脸。

他跷起二郎腿,得瑟道:“我能上报纸多亏了谢哥,说好了请他吃饭,妈你给我点肉票呗。”

王副社长一愣,“谢哥?”他还真没听这个熊儿子叫过谁哥。

王母也不禁疑惑,“这是谁啊?”

“我们宣传部的啊,红江沟大队的知青,之前文章上了《省报》那个,”王松提醒道。

他这么一说,王副社长就想起来了。

“是他啊,我还见过一次呢,”他对王母解释道:“是个文采很好的优秀年轻人。”

王母恍然大悟,“我好像也听说过一次。”

平常公社没什么娱乐,她又是妇女主任,还真听说过有个知青上《省报》这事儿。

她手掌一拍,“去什么国营饭店?你把人请到家里吃饭,正好也让妈见见!”

平心而论,她很乐意儿子多和优秀的人相处。

王松一愣,挠了挠头,“这行吗?”

王副社长拍板定下来,“怎么不行?就后天,明天爸去买点好酒!”

第二天一上班,王松就和谢温时说了这事,心里有点忐忑。

谢哥还不知道他爸是公社副社长呢,到时候看见,他不会吓到吧。

谢温时一愣,笑着答应下来,“好,那我准备一下。”

王松没明白他要准备什么,直到第二天下班时,看见谢温时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

见王松惊讶,他笑道:“我总不能空手上门。”

公社这一片的人都好面子,被请客时带点礼物是正常的,一包中华牌刚刚好,也不出格。

王松挠挠头,兴冲冲道:“走!我带你去我家!”

公社后面就是一片家属楼,越往里走,房子的面积最大,王松家就在比较后面的位置。

进来这一路上,有不少人跟王松打招呼,“小松下班啦?”

顺便,再好奇地看一眼谢温时,“这是谁啊?小伙子长得真俊!”

王松介绍了好几次,到后来,拉着谢温时闷头往里走,不再看别人。

他嘀咕道:“也就是你长得好看,以前我带别人进来的时候,他们问都不问一嘴的。”

说着话,终于到了王家门前。

王家有个小院子,王松用力地拍门,“妈!妈我回来了!”

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谢温时端起笑容,抬眼,就看见来开门的中年女同志,身材高瘦,一头干练短发。

她看向谢温时,和善地笑起来,“你就是小谢吧?来,快进来。”

他浅浅一鞠躬,跟着进去,进屋,才看见椅子上坐着的中年男同志。

一身简朴的黑色中山装,国字脸,气质严厉,真是四平公社的副社长。

谢温时一怔,脸上出现恰到好处的惊讶,“副社长?”

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看向王松,“你是——”

王松摸摸鼻子,含糊道:“我是他儿子呗。”

王副社长颔首,端的是严肃领导气质,“又见面了,小谢同志。”

说着,伸出手来。

谢温时惊讶了一下,便回归正常神色,上前握手,“您好。”。

“听小松说你对他很是照顾,我们当父母的,也很感谢啊,”王副社长笑笑,看向王松。

“我这个儿子向来懒散,没个正形,这回写的文章居然上报纸了,我和他母亲都很惊讶。”

王松不满地喊了一声,“爸!”就知道训他。

谢温时却微微一笑,“王松同志其实很聪慧,一点就通,很会举一反三。”

刚才还不高兴的王松立刻挺起胸膛。

他把准备好的香烟双手递过去,“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买了包烟。”

“哎呦,还是中华牌呢,”王副社长惊讶地接过。

虽然他没想着收礼物,但对方有这个心意,他不由得更满意了两分。

他推拒了几下才接过,笑着指指对面的椅子,“来,坐,我们好好聊聊。”

谢温时坐下,王松摸摸肚子,跟王母溜去了厨房。

第二次见谢温时,王副社长更加欣赏。

“小谢是沪市人?”

谢温时颔首,“我小时候在东北呆过几年,后来去的沪市。”

“这样啊,我还想着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你这样的同志,会写文章,口才也好,”王副社长笑笑。

谢温时:“我一直比较喜欢看书,来红江沟见识了不少新的风土人情,很有感触。”

“哦?什么感触?”王副社长来了兴致。

“我们东北现在正是发达的好时候,资源丰富,山林、动物、土地,都是很适合长足发展的。”

“我们四平公社有山有水有土地,不比大地方差,只是欠缺一点机会和名气。”

王副社长一愣,这些东西他很少从普通群众嘴里听见。

大家都忙着吃、穿、养活小家,很少有人分析这种全局的事情。

他坐直一点身子,正色道:“你继续说。”

“我个人觉得,特色的东西是最没法替代的,比方我在红江沟大队,那里有草甸子有沼泽,漫山遍野都是松树,这都是南方的城市不具有的特色,哪怕发展经济,都是有利的。”

“这些东西如果宣传出去,通过报纸、文字,对我们的发展是不是更好呢?”

谢温时这话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他一来红江沟就在观察这些东西。

他不会一直呆在乡下,那么想要爬得更高,总要有些支撑的东西做跳板。

红江沟、公社……一步步向上,总能到达更高处。

眼前这位王副社长,明显就是个很好的人脉。

王副社长神情严肃了点,“你的意思是发展文字行业?”

他皱眉,想都没想的拒绝,“不行,这个实在太敏感了,容易被上面揪住小辫子。”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打成臭老九?

谢温时笑笑,“这只是一个小的设想,具体实施,肯定要先仔细推敲的,关键的还是扫盲,让集体的文化程度升上来。”

王副社长思索了下,不得不高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

看来,他不止有文采,还是个有思想有大局观的。

等王松捏着桃酥回来时,便看见客厅里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身体前倾,聊得十分热络。

他爸更是面带笑容,连连点头,看着谢温时的眼里全是赞赏。

王松:“?”

这还是他那个讨人厌的严厉亲爹吗?

王副社长余光看见他,招了招手,“过来一起听!听听同样十七八岁,小谢怎么这么优秀呢?”

王松撇嘴,果然还是那个讨人厌的爸。

但他也好奇谢温时在说什么,能让他爸听得这么来劲,还是拖着椅子坐了过去。

没一会儿,就被满耳朵的“小学教育”“”绕晕了。

对于这些擅长的东西,谢温时信手拈来,行云流水,让王副社长连连赞叹。

“说得好!”

他拍手笑道:“要是所有年轻人都有你这个意识,我们还愁什么发展不起来!”

王母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听见这话,不禁笑道:“说什么呢?刚才在厨房就听你们聊得正欢。”

她把五道菜端上来,两肉一蛋两菜,算是很大方的宴客了。

王副社长又拿了两个酒碗,手拎起一瓶酒,笑道:“这是我特意买的,度数高,喝起来最爽快!”

一把启开瓶盖,给谢温时倒了满满一碗。

谢温时双手接过酒碗,抿了一口。

又辛又辣,火焰似的酒液从舌头一路烧进喉咙,流进胃里,带来热热的暖意。

王副社长聊上兴头,喝得更豪气,仰头灌了一大口。

王母急忙拍他,“慢点,慢点喝!”

王副社长摆摆手,继续和谢温时攀谈起来,喝酒吃菜,很快就到了饭菜尾声。

王家院门,突然传来了很大的敲门声。

“叔!叔你在家吗!”

谢温时夹菜的动作一顿——是王伟的声音。

很明显,王母和王副社长都听见了。

王副社长已经喝得面颊通红,鼻子也红了,狠狠一拍桌,“他来干什么?让他滚蛋!”

王母只喝了半碗酒,意识更清醒,巴不得远离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侄儿。

听见这话,她站起身来,“我让他回家去。”

说着,便站了起来。

王伟看见王母出来,见到救星似的扑了过去,“婶儿!婶儿!我叔呢?”

“他不在家,你别来了,”王母不耐烦地挥挥手。

王伟欲哭无泪,他今天在农场干得好好的,谁知道,场长突然就宣布他被辞了!

他不敢相信,质问对方,结果直接被连人带行李扔出了农场。

他叔可是公社副社长!

他顾不上包袱,连滚带爬冲来公社,急得在泥地里摔倒,此时狼狈得不成人样。

他抓住王母的手,赶紧解释道:“婶儿,我在农场的工作没了!他们是打我叔的脸呢!我得告诉他啊!”

王母一把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你一个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远房亲戚,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鄙夷地看王伟一眼,准备关上门。

“你在农场打着他名号干的那些事,我就不说了,要是再纠缠,你直接蹲局子去吧!”

他们早就查出来,王伟干过好几次收礼走后门的事。

王伟一愣,抓着她袖子的手缓缓松开了。

那些事儿,王家人都知道了?

这样的话,农场场长不顾情谊地把他赶走这事,也得到了解释。

分明是王副社长要把他撵走啊!

大门砰一声关上,险些撞到他的鼻子,王伟瘫坐在地上,明白王家这条关系是断了。

而王母呸了一声,回屋时还忍不住骂道:“这个王伟,好事不干,天天想着拉关系走后门!”

王副社长跟着不高兴,“是我看错他了。”

本来以为除了心眼多点,人品没问题,没想到是他想岔了。

王松哼了声,“我就说他有问题吧?要不是谢哥,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王副社长和王母一愣,这事儿是小谢和王松说的?

谢温时正喝酒,感觉着舌尖传来的灼热感,微微一笑。

他放下酒碗,落落大方解释道:“宣传部这阵子在做思想教育工作,我被分到农场,正巧,来和我对接的就是这个王伟同志,后来发现他总盯着王松的动向,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

“没想到,他不止本职工作干不好,还没少背地里干坏事。”

说到这儿,他摇摇头叹了一声,真心实意可惜似的。

王松附和地点头,“没错!”

王副社长心里那点疑心也就散了。

也是,毕竟王伟离不离开农场的,小谢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豪气道:“来!我们继续喝!”

谢温时赶紧讨饶,“我的酒量可没有您这么好,这一碗就够了,再喝下去,我可就得爬回红江沟了。”

他说得风趣,把王副社长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那就不喝了!”

王母看着谢温时桃花满面的脸,心思一动,忍不住问道:“诶,小谢你有对象吗?”

她是妇女主任,对年轻人的婚姻状况习惯性的关注。

看谢温时这么优秀又俊,便生起了说媒的心思。

谢温时一愣,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张明艳的笑脸。

他端着酒碗喝了一口,顿了顿,才道:“暂时还没有。”

他咬重了“暂时”两个字。

王母是人精,听见这话一愣,转瞬便明白过来。

她笑着看看谢温时,又不免好奇,“暂时没有,那就是马上就要有了呗?”

谢温时迟疑一下,“嗯”了声。

喝了酒的胸腔发热,那颗心跳得愈发剧烈,他几乎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动。

突然很想见她。

他的脸本就有些红,此时再红也看不出来,王母笑道:“哪家的姑娘?是公社的吗?”

谢温时摇头,“是红江沟的。”

王母有些惊讶,那多半是没念过很多书的,但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笑呵呵地点头。

“你要是想提亲啊,可以来找婶儿,我这个妇女主任当媒人可是最合适的!”

……

谢温时只喝了一大碗酒,吃完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大队里一片寂静,大家下了工,不扫盲的人早早就回家休息了。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经过大队长家门口,看见大队长抽着旱烟,正坐在门槛上敲老烟枪。

见到他,大队长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才下班啊。”

谢温时摇头,“早就下班了,只是去同事家里吃顿饭。”

“呦,”大队长有些惊讶,“你关系处得挺好啊!”

现在谁家也不富裕,要是关系不够好,也不会请别人去家里吃饭。

他端详了下谢温时异常绯红的脸,咂了口烟,更加惊讶,“这是还喝酒了?”

有酒有菜,是顿正经招待的好饭了。

谢温时点点头,笑道:“是喝了一碗。”

随口寒暄两句,他趁着清醒,便引到了准备好的话题上。

“咱们大队也扫盲大半个月了,大队长觉得效果怎么样?”

“还行,听大家说也认识不少常用字了,”大队长摸摸下巴,有些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温时想了想,道:“我看队里有不少适龄的孩子,参加扫盲不太合适,不如去小学接受正式教育。”

现在小学管得不严,六岁能上,十岁的也能上,小学一年级几岁的孩子都有,从高到低,能排成一溜。

比方红江沟大队,就有十几岁才送去公社小学上一年级的,同样,也有十几岁没上过学,直接念扫盲班的。

他缓缓道:“国家正是发展工业的好时候,还是得正式念书,才能走得更远。”

大队长一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说着,又用力在门槛上磕了下老烟枪。

“我听到领导们说话,也是支持提升队员们文化程度的,要是我们大队先一步尝试,不是很好吗?”

谢温时和王副社长谈话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是赞同孩子多接受教育的,只是建学校不是个小问题,这件事又没到紧迫程度,便一直没有人主动提起。

要是红江沟抢先提出,那以后不就是领头羊吗?

而且,要是知青们也有工作,所有人就不会把关注落在谢温时一个人上。

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已经察觉到许多不友好的视线了。

谢温时喝了酒,大脑却无比冷静,他一条条给大队长分析着利弊,听得他一愣一愣。

大队长一边点头,忍不住问:“你从哪个领导那儿听说的?”

这些事,他咋就没听说呢?

谢温时看他一眼,声音低平,“王副社长。”

大队长“嘶”了一声,声量不自觉提高,“公社副社长?!”

谢温时颔首。

大队长看着这个没去公社多久的青年,对他的优秀程度又高看了一眼。

这才多久,都能听见副社长唠这些事儿了?

但事关重大,他用力吸了口烟,被呛得直咳嗽。

他眉头紧皱,摆手道:“我得好好想想。”

谢温时笑笑,也不着急,“您慢慢想,我先回知青点休息了。”

说着,离开大队长的视线,脚步一拐,不由自主地到了申宁家门口。

院门紧闭,敲门也没人应,可能是去上扫盲班了吧。

谢温时心有预料,可不知怎么,还是有些失落。

他慢吞吞往知青点的方向走,快到孙家门口时,听见了花花低低的叫声,很高兴似的。

这只土狗乖巧聪明,见到谢温时还会蹭他的腿,总有点谄媚似的。

何况,上次李建文被农家肥浇了一身还是它的功劳。

谢温时转了个方向,准备去孙家门口看一眼。

人还未到,先看见黄色土狗乖巧坐在墙边,仰着脑袋,冲前面被墙遮住的人疯狂摇尾巴。

有人?

他刚要转身离开,便听见少女熟悉的声音,“别叫!”

花花的尾巴都快摇成风车,真闭上了嘴,不再叫了。

谢温时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见那人的身形,高瘦挺拔,正是申宁。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边解开,一边训花花:“见了我不准叫,不然,不给你小鱼干吃了。”

他不禁莞尔,她以为狗能听懂她说话吗?

谢温时走过去,刚准备叫人,便见她突然转过了头。

“谢温时!”

他一愣,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是我?”因为喝了酒,一贯清澈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闻见了!”申宁顾不上喂花花了,把手帕里的小鱼干一股脑塞给它。

花花跳起来,狼吞虎咽吃着鱼干。

而申宁凑近谢温时嗅了一嗅,“你喝酒了!”

“嗯,还能闻出什么?”谢温时没躲,顺着她问道。

“有芹菜炒肉、炒鸡蛋、还有陌生人的味道,”申宁认真分辨着,末了歪头道:“你和人去吃饭了?”

吃这么好还喝了酒,肯定不是在知青点吃的。

“是,”谢温时笑,“鼻子这么灵,你应该去公安局破案子。”

申宁摸摸自己的鼻子,谁让她不是人呢?

夜色太黑,墙边没有月光,他指了指不远处空旷的空地,“我们去那儿说。”

申宁乖乖走过去,借着月光,谢温时这才看清她的脸。

白皙光洁,美艳到锋利的曲线被月光模糊掉,只剩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又美丽。

她的睫毛颤动,像幼小山鸟展开的乌翅,蓬勃而生动。

一大碗的烈酒渐渐模糊了他的理智,从记忆深处,挖出了另一双很相似的眼睛。

水润润,眼巴巴,很会撒娇的小猫眼睛。

他声音轻缓缓,“你好像猫。”

诶?

申宁的心骤然提起来,小伙伴知道她身份了?

她睁大眼睛,瞳孔扩大,水光流淌颤抖,更像是一只受惊的猫了。

谢温时轻笑一声,“更像了。”

醉意让他遵循本能,抬手,轻轻碰了下申宁浓黑的长睫毛。

她下意识闭上眼。

也许是吹了夜风,他的指尖冰凉,指腹带着薄薄一层茧子,碰到她温热的眼角。

申宁没有人类浪漫的心思,惊恐后仰——她怕被戳瞎。

好在谢温时只摸了这一下,他放下手,转而低声说起了话。

“我把王伟解决了,”他说了这一句。

“嗯?”申宁想了想,才想起来王伟是谁,眉头一皱,“那个吆五喝六欺负爷爷的小队长!”

她有些惊讶,好奇问道:“你怎么把他解决的?”

谢温时:“王伟是公社副社长的远房亲戚,不算亲近,我从他儿子入手,给王伟上了点眼药。”

他说得平铺直叙,申宁一听就懂了。

“哇,你好厉害!”都和公社副社长的儿子认识了。

申宁满脸敬佩,要是她,肯定只会把王伟打断腿,粗暴地弄走。

谢温时笑,喝醉了的他,明显比平常更爱笑。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定定望向申宁,“你怎么没去扫盲班?”

申宁:“……”

她好不容易逃掉一次,怎么还会被抓到?

她别开眼,小声道:“不想去。”

她一只自由自在的豹子,干嘛要学人类的字?

想着,她又理直气壮起来,回视着谢温时。

谢温时端详着少女不情不愿的脸,对扫盲这事,不喜欢都快写到脸上了。

他停顿了半分钟,等到申宁心思揣揣,几乎要忍不住投降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

“那我私下教你好不好?”

申宁:“诶?”

她心里迅速权衡利弊,虽然扫盲很讨厌,但是可以和小伙伴呆在一起唉!

她立即点头,“好!”

谢温时便垂首笑了起来。

他生得实在漂亮,骨肉匀称,五官柔和而精美,像雪山巅飘下的一卷不真实的画。

哪怕衣裳简单,脖颈那一颗细小红痣,都如朱砂。

申宁下意识咽咽口水。

小伙伴看起来好香好好吃唉。

这么想着,她的脑袋不自觉凑近,想仔细闻闻他的味道。

谢温时注意到她的神色,喉结滚动,脑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她是不是想亲他?

他僵硬不动,等她的脸几乎要凑近他脖颈时,才如梦初醒,仓皇后退两步。

他的手捂住申宁的嘴,低声道:“现在不行。”

申宁:?

闻都不让闻了?

她愤愤咬了口捂住他的掌心,没用力,但谢温时依旧吃痛似的猛地抽回手。

申宁茫然:“我没用力啊。”

谢温时没有开口。

他的手紧紧背在身后,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的触感……她柔软的嘴唇、尖锐的虎牙,甚至是舌尖不安分地舔过他的掌心,带来热乎乎的濡湿感。

他的脸蹭得红了。

他后退两步,声音紧绷又模糊,“天色晚了,你该回家休息了。”

说完,便转头大步走。

来时还步伐稳健的人,现在真像喝大了酒,走起了蛇形路线,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申宁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小伙伴怎么了?

她想不明白,但想起自己以后可以跟小伙伴一起扫盲,还是心情颇佳,美滋滋地离开。

两人离开许久,远处的围墙后,才露出一双阴毒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