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申宁迷迷糊糊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谢温时放大的脸。

他眉头微皱,眼皮低垂,漆黑的眼睛望着她, 伸出的手悬在她额头上, 只差一点距离就要摸到了。

申宁的动作快过大脑, 她抬起头, 主动把额头送到他的掌心。

她声音轻轻的,哼哼唧唧撒娇,“我难受。”

谢温时来不及反应,掌心就贴上了细腻光滑的皮肤。

她的额头是热的,柔柔一蹭,鬓角浓密的头发刮在他的手心, 有些痒。

申宁见他没躲, 心中一喜, 抬腿就撸起裤腿,给他看自己崴到的脚踝。

“你看, 我白天都扭伤了!”

一贯受了伤只会自己沉默舔舐的豹子, 只有遇到同伴,才会露出脆弱的伤处。

她的小腿纤细, 裤子又宽松, 随手一撸就到了膝盖,露出整条雪白的小腿。

线条紧致, 像柔滑刀剑。

谢温时眼睛像被刺到一样,猛地转过头, 缓缓转过来时, 又控制自己的目光里只有她的脚踝。

他松开摸她额头的手, 弯下腰去察看。

少女的脚踝生得秀气,骨骼分明,此时微微红肿起来,像破裂的红桃子。

他伸手轻轻一碰,便听见她“嘶”的一声。

谢温时抬头,“很疼?”

申宁用力点头,理直气壮地夸张道:“特别疼!”

大猫咪和小孩子是一样的,自己默默受伤还好,要是有人安慰,才会哭得更厉害。

有人哄,才会有说疼的必要。

她语气活泼跳跃,不像是很疼的样子。

谢温时沉默了下,又低头看她的脚踝。

良久,他转头望了望食堂外空无一人的黑夜。

扫盲班已经下课二十分钟,他一直盯着申宁犹豫要不要叫她,最后,就耽搁到了现在。

这个时间,队里应该没人了吧?

谢温时说服了自己,忽视心里那点微妙的雀跃,背过她蹲了下来。

“上来,”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申宁一愣,语气更加欢喜,“哎?你要背我吗?”

话是这么问的,但她生怕他反悔似的,人已经伸出胳膊,迫不及待地扑到他的背上。

谢温时猝不及防,险些被压倒。

他急忙稳住身子,扶住少女的膝盖窝,背着她稳稳站了起来。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感受她贴在脊背上的柔软触感,把注意力移到她的话上。

“这是怎么受伤的?”

“上午打水的时候太滑,扭到了,”申宁努力抬高身体,把脸贴到他的脖颈上说话。

人形的时候,她的敏锐度比不上豹子形,自然没有躲开。

发烫的气息喷吐在脖颈上,带着股甜甜的奶香,让谢温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侧了侧头,试图躲避,“你的奶糖还没吃完?”

申宁动了动伸到他脸前的右手,伸出两根指头,“还有两颗!”

她张嘴说话的时候,奶香味溢出来,仿佛谢温时也吃到了一口大白兔奶糖。

他胸腔发热,一向能说会道的人,眼下有些不知所措。

谢温时闷头往前走,他挑了去申宁家的小路,果然,路上没碰到一个人。

大队里安静得只有虫鸣,还有他一步又一步的脚步声。

他不说话,申宁却忍不住。

她压低了声音,恨不得把嘴凑到他耳边说话,“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谢温时步伐不停,脑中反应了下,才知道她说的大概是举报男女关系那件事。

他默了下,“我生的本来就不是你的气。”

生的是他自己的气,是他卑微、阴暗、自私,甚至无法让内心的情感端上台面。

申宁不懂他的隐含意义,只是听到他说不生气,便欣喜起来。

“你不生气啦?那我们是不是又能一起吃烤鱼了!”

谢温时复杂的心情消散一些,忍不住莞尔,“你怎么满脑子烤鱼。”

他把背上的人往上提了提,“小心别掉下去。”

申宁便乖乖搂紧了他。

她好奇地问起今天的事,“我听宋雪洁说你去公社上班了,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谢温时想起那个有点傻的关系户,笑了笑,“没有。”

申宁呼出一口气,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全盘放松下来,“那就好,不然,我可以帮你去偷偷打他!”

“原来你还知道得偷偷的?”谢温时笑。

“我还以为你无法无天,谁都敢打呢。”

申宁哼了一声,撒娇似的。

到家门口了,谢温时才把她放下来,两手扶住她的手臂,等她拿钥匙开门。

本来腿脚灵活的申宁看他这个样子,装模作样拐着脚,撑着他的手,把家门打开。

谢温时把她送到房门口,便没有再往前,“好好休息。”

申宁愉快地朝他招手,却没转身,还在眼巴巴看着他。

谢温时笑笑,声线低而温柔,“我看着你进去。”

申宁歪歪头,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屋子,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上门。

房门一关,谢温时原地驻足许久,这才转过身。

他轻叹一声,喃喃低语被夜风一吹就散。

“这样就很好了。”

……

第二天上工前,谢温时起了个大早,去找大队长说扫盲班的事。

“公社离得实在远,等我晚上回来就会迟了扫盲的时间,这样的话,我也怕耽误了大家扫盲的进度,不如换一个老师,”谢温时和大队长站在一个角落,说得情真意切。

大队长听完他的解释,垂头想了想,便爽快地答应了。

“也行,正好队里还有几个小青年挺想参与的呢,那你就专心搞公社的工作,扫盲班就不管了。”

谢温时颔首,大队长又拉着他问大家的学习进度。

一说五六分钟还不结束,三两句话来回说,他心有所悟,微笑问道:“大队长有事要说吗?”

大队长的话戛然而止。

他惊疑地看着谢温时,不知道他怎么猜到的,但既然都被点出来,他也就不再犹豫了。

他一鼓作气道:“也没啥别的,我就想问问你,你和申宁现在是咋样了?”

谢温时目露错愕,“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队长四下看看周围没人,咳了两声,这才压着粗嗓子说道:

“你别多想,我就问问,毕竟申宁那孩子也十七快十八了,现在还有人跟我打听她处没处对象呢,”大队长不善言辞,自己也觉得这问话十分没理由,却不得不问。

先前申宁拉谢知青的手给上药那次,大队长想起自己当时的警告,便觉得十分后悔。

早知道当时不那么着急警告就好了。

谢温时沉默。

大队长紧接着道:“你别看申宁没娘家,但她干活打猎厉害,这一到年纪,想找她说媒的人还不少呢。”

只是她出了名的脾气凶,所以,这些打听的人都找到了和她关系最亲的大队长这儿。

谢温时还是没说话,良久才道:“申宁同志这么好,有人喜欢也是应当的。”

话说出口,他的心里却像吃了未熟的青李子,酸涩难堪。

大队长端详着他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

难道真是不喜欢?

他心里揣摩了下,有些可惜,也许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他摇摇头,忍不住叹了一声,“那我还是再问问明英吧。”

谢温时的心却猛地颤了一下。

他语气平和,透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陈明英?他不是去县里工作了吗?”

大队长点点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咋了,一声招呼不打就去县里了,但他打小就喜欢申宁,这俩人青梅竹马,也挺合适的。”

“可惜,”他摇了摇头。

谢温时忍不住追问,“可惜什么?”

“明英那个妈呗,”大队长自从他上了报纸去了公社,就把他当红江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看待,也没隐瞒。

他不满道:“他妈一心想攀高枝,想让他找个城里吃商品粮的,对申宁也没个好脸色。”

当然,陈母也不敢跟她当面说什么,只是背地里阴阳罢了。

谢温时也皱起眉,他还真不知道这桩事。

大队长觑他一眼,该说的说了,他也就把手背到了腰后。

“行了行了不说了,你赶紧去公社吧,我也得上工去了,”说完,他唉声叹气地走了。

谢温时望着大队长的背影,心头的钩子乱转,时不时勾到皮肉,又刺又疼。

他当然知道大队长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却没法忽略。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乱跳的心脏渐渐冷静下来,沉默着转身去公社。

……

还没开始正式的思想教育,但准备工作也很繁杂,谢温时忙碌一天,效率奇高,看得王松目瞪口呆。

因为被对比得过分惨烈,王松这一天被万主任骂了无数次。

他垂着脑袋,用余光瞪谢温时,后者微微一笑,十分无害。

王松气结,他实在分辨不清,这个姓谢的到底是真善良,还是装的。

万主任骂完王松写的稿子,回头叫谢温时,“小谢,你过来传授传授你的经验。”

说完,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王松一眼,“好好学!”

王松耷拉着脸,赶紧接住拍到他胸口的稿子。

谢温时并没拒绝,温声道:“王同志只是不太擅长写这种稿子,我看他文笔还是很好的。”

王松眼睛一亮,“真的?你真觉得我文笔好?”

作为一个被被塞进来的关系户,虽然他上完了高中,但是并不擅长写文章,乍然听见夸奖,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谢温时笑笑,“有底子的,只是不够严谨,稍微训练一下就好了。”

万主任自然也不是真心骂王松,听见这话,哼了声,“听着没,跟小谢好好学学!”

万主任一走,王松的头又抬了起来,由于刚才他的夸奖,对谢温时脸色也好了些。

“你跟我讲讲呗,”他语气生硬地道。

王松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人,谢温时给他讲了半个下午,他就深深折服了。

“你这脑子咋长的啊?这话咋写这么好呢!”

“你之前上了省报是吧?怪不得,你这样要是上不了省报也没人能上。”

“哎谢哥,你说我能不能上个报纸?”

短短一个下午,王松已经哥长哥短的叫了起来。

面对王松兴奋睁大的眼,谢温时也没打消他的积极性,笑了笑,指了指手下的一沓稿纸。

“只要多写,认真写,总是能上报纸的。”

现在的报纸并不那么注重文学性,思想正确、觉悟高才是最重要的,恰好,谢温时很擅长这方面的伪装。

王松一听却十分激动,“我要是写的文章上了报纸,那我爸不得说我光耀门楣?!”

到时候,说不准奖励他一辆自行车!

他像狗看肉包子一样看着谢温时,恨不得钻进他的脑袋,把那些知识都吃进自己肚子里。

谢温时微笑,声音平缓,“你可以写,我帮你改改就好了。”

王松大喜,忙不迭应了。

万主任再回来时,便看见王松围着谢温时的样子,手上拿着稿纸,嘴里热烈地说着什么。

殷勤得简直有点讨好的意思了。

他心中惊诧,隔老远听了听,听见两人围绕着写文章的对话。

“谢哥,你觉得我这句写得咋样?”

“挺好的,要是在开头插一句语录就更好了。”

“哦哦好,你看这句语录咋样?”

“好是好的,就是不够文采,我研究过市报,他们喜欢引用红色诗句的。”

“啊?那你说哪句好?”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吧,这句比较适合。”

王松在稿纸上刷刷写了两笔,愈发敬佩,觉得奖励的自行车离自己又近了一步。

等晚上下班时,他被万主任拉到一边。

王松摸摸肚子,“万叔你拉我干啥?我都饿死了,要回家吃饭!”

万主任背着手问:“你和小谢关系变好了?”明明上午,还是一副酸溜溜的样儿。

要是上午问这话,王松肯定摇头,但现在问,他乐呵呵点了头。

“是啊,谢哥写文章真厉害,还主动教我呢!”

万主任摸摸下巴,对谢温时更高看了一眼。

短短一个下午,能让性子这么熊的王松都叫他一声“哥”,满嘴叫好,这个谢温时,真不是表面这么简单的。

因为教王松改文章,谢温时有一份稿子没写完。

他钢笔在稿纸上停顿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橙黄一片,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把稿纸卷了卷拿在手里,扣上钢笔盖,便匆匆往外走。

谢温时去了县里。

进药店走了一遭,再出来时,他手里便多了一管药膏,这才准备回到红江沟大队。

回去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往扫盲班走去,食堂的门敞着,他站在门边往里望了眼,上面讲课的是宋雪洁。

谢温时在食堂里扫了一圈,寻找着那个黑色的高挑身影。

没找到。

谢温时一愣,期待的心情渐渐冷却下来,人呢?

难道是脚崴得太严重,起不来了?他想起她扭到的脚踝。

他眉头微皱,握紧了手心的药膏,转身离开。

上方的宋雪洁看见他昙花一现,心有猜测,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而谢温时找到小路,直奔申宁家。

院子里没有烤鱼的香气,申宁家院子围墙高,他也看不到有没有灯光,只好上前敲门。

“咚咚”两声,很轻。

屋里的人应该听不见。

谢温时正要再敲门,便听见里面屋门打开的嘎吱声,伴随着申宁清澈的嗓音。

“谁啊?”带着点柔软黏糊,像是刚醒。

谢温时一怔,轻声道:“是我。”

下一刻,便听见里面的脚步声骤然加快,院门一开,便看见了申宁那张美艳的脸。

晚上很黑,但她雪白的皮肤自带光晕,朦朦胧胧,珍珠一般。

她笑盈盈的惊喜,“你怎么来了呀?”

说着,手拉上谢温时的手腕,把他拉了进来。

谢温时被她的力道拽着往前,院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恍惚间,感觉自己是被山间精怪引诱的书生。

如痴如醉,甘愿献身。

他在院子里站定,将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缓缓吞下去。

他道:“我刚才去扫盲班看你没在,想着来看看你。”

申宁一愣,神色顿时心虚起来。

“我不想去了。”

下午的时候,全大队就知道了谢温时因为公社工作,不能再扫盲的事情。

她就是为了见谢温时才去的,他都不去了,她自然不想再去听那些让豹头疼的汉字。

谢温时看不清她的神态,只以为是因为她脚疼。

他声音放轻,低头看她的脚踝,“你的脚好点了吗?”

听见这话,申宁一愣,站在地上灵活坚实的脚一抬,“哎呦”了一声。

她伸出胳膊搭在他手上,得寸进尺道:“好疼,你扶我进去。”

猫猫就是很会顺竿上爬的。

谢温时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他伸出手,把申宁扶进了屋里。

这是他第三次进这间小屋,第一次进,是落水后被申宁带进来,第二次,是来给申宁道谢,如今第三次,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心绪,复杂难言。

屋里的摆设如一,墙上挂着弓箭、砍刀,被擦得干净锃亮,一看就是常用的。

那张他借穿过一次的狼皮大衣,也挂在墙上。

谢温时把申宁扶到炕边,看她坐下,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身后的木头炕箱。

这次的木头炕箱上多了一盏点燃的油灯,旁边是把梳子,红色的塑料梳子,断了两根齿,十分简陋。

他不由得望了望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到脑后,柔软漆黑,浓密得像是一捆密密匝匝的黑绸。

申宁晃了晃脚,拍拍身边的位置,“你坐!”

谢温时却摇摇头,“不坐了。”

进姑娘家的屋子就够出格了,要是再坐人家的炕,那真是耍流氓了。

他递出手里的药膏,已经被他的手温捂热,“这是药膏,可以治扭伤。”

申宁看着他手上熟悉的药膏,眨了眨眼,这不就是她之前给谢爷爷买的那种吗?

小伙伴这两天又背她、又给送药膏,她觉得两人的关系已经大有进步。

申宁想了想,手藏到背后,“你能给我上药吗?”

她踢掉脚上趿拉的鞋,白净净的脚晃了晃。

谢温时低头,便看见她□□的右脚,脚背纤长,脚趾圆润,颗颗脚趾甲都花瓣般莹润。

这个一直被别人说凶的少女,全身上下都柔软漂亮。

他其实很爱干净,但对着少女的脚,意外地没有反感。

等发现自己的凝视的时候,谢温时猛地转开眼。

他艰涩道:“这不合适。”

申宁:“?”

她晃了晃脚,把他的脸掰正过来,语气无辜,“反正又没人看见。”

谢温时的脸被她捧住,不得不正视着她,脑袋里突然冒出了大队长上午的话。

“申宁那孩子也十七快十八了,现在还有人跟我打听她处没处对象呢。”

他沉默下来,拧开药膏,“伸手。”

申宁不太情愿地伸出手,试图被伺候,“真的不能你来吗?”

谢温时的回答是往她手上挤了一坨药膏。

黄色的药膏味道刺鼻,有股浓烈的苦臭味,申宁一闻便面露厌恶,用另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谢温时闻着倒还好,但看看申宁,想起她嗅觉比常人更敏感。

他心里暗叹一声,还是扭过了头,“自己抹,乖。”

这声“乖”脱口而出,带着自然而然的亲昵,甚至是宠溺,谢温时肩膀一震,自己都被震惊了。

他下意识看向申宁的脸色。

她正把腿伸得直直的,捏着鼻子,伸长胳膊给自己上药,对他的话没什么波动。

应该是没注意吧,他安慰自己。

谢温时看着她一脸嫌弃地上药,心下微松,温声道:“这个早晚各抹一次,还要按摩伤处,这样好得快。”

申宁恢复力极强,脚踝上的红肿只剩一点,但其实已经不疼了。

她涂上难闻的药膏,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说伤好了才对。

谢温时看着她的脸色,忍不住问:“这么难闻吗?”

申宁苦着脸点头,对她来说,这个难闻的程度是人类闻到的几十倍,相当于一大桶腐败的鱼虾、腥臭的淤泥搅拌在一起。

谢温时默了下,却还是没上手帮忙。

他晚上特意告诉申宁不要睡觉时蹭掉药膏,而后匆匆离开,怕回去太晚,知青点会有人怀疑。

申宁嫌弃地看看脚上药膏,暂时没擦掉。

她身子后仰倒在炕上铺的棉被上,盯着房顶,满足地打了个滚。

小伙伴今天让她乖了哎!

那明天,他是不是就能叫她“乖乖”了?

……

晚上的申宁伪装得一瘸一拐,白天的申宁健步如飞,干垮一众壮汉。

她心情极佳,挑着水桶的脚步都轻快如踩云,等两桶水送到知青们负责的地旁边,宋雪洁接了过来。

“你不累吗?”宋雪洁忍不住问。

一上午看着申宁来来回回挑水,速度没有一丝变慢,她再次对她的体力表示羡慕。

“不累啊,”申宁脸不红气不喘,连汗都没流一滴。

她看着宋雪洁拿来水瓢,往地里一瓢瓢地浇水,索性也跟了上去。

她随口道:“我听说你去孙大娘家串门了?”

队里是没什么秘密可言的,宋雪洁农闲时去孙家串了次门,全大队都知道了。

宋雪洁刚开始还疑惑她怎么知道的,转念一想,也就不意外了。

她笑着点头,“是啊,就前天晚上。”

说起这个,宋雪洁想起了昨晚来扫盲班的谢温时,忍不住问:“谢知青昨晚是不是去找你了?”

申宁惊讶,“你咋知道的?”

宋雪洁抿嘴一笑,“昨晚他来扫盲班门口呆了一会儿,看着像是找人,没一会儿就走了,我猜是来找你的。”

申宁歪头想想,原来小伙伴还去扫盲班找过她。

她心情更好,漂亮的猫眼因为愉悦而眯起来。

宋雪洁自己都觉得赏心悦目,笑道:“那你和谢知青真处对象啦?”

她以为,都私下见面了,大概就算是正式处对象了。

没想到,申宁摇头,回答得毫不犹豫,“没有啊。”

宋雪洁一愣,“没有?”

她想想外表风光霁月的谢温时,虽然不愿意恶意猜测,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道:“那你平常要注意点啊。”

申宁:“?”

“注意什么?”申宁不解,平常从没人跟她说这些东西。

“就是、就是,”宋雪洁难以启齿。

她也是个没处过对象的姑娘家,踌躇半天,才含糊道:“就是不能接触过密嘛。”

这个世道,总是对女性的欺压更大,当男女犯了同样的事,往往也是女性所承受的伤害更多。

宋雪洁拉过申宁,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一分钟后,申宁挑着空水桶往回走,脸上的神情还有些懵懂。

她一直不知道,原来人类男女还能干这种事?

想起两个人嘴对嘴亲的样子,申宁嫌弃地撇嘴,又不用喂食,干嘛要这样?

宋雪洁说不能被看身体、摸身体,可是,她昨天让谢温时涂药他都不肯哎。

想到这里,申宁又稍微高兴了点。

宋雪洁说不这么干的是正人君子,她就知道小伙伴是个好人!

申·满脑滤镜·宁如是想到。

虽然谢温时没干活,但关于他的传言一直没有停歇。

“要我说多念书还是有用的,你们看人家谢知青,不就靠笔杆子去公社上班去了吗?”

“等今天秋,我也把我大孙子送公社小学去!”

“我也是,小孩还是得多年书,不然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得靠扫盲!”

大家闲暇时谈论的热闹,申宁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下听着,耳朵轻轻抖动。

大队长也在树下乘凉,手里握着干巴巴的饼子,牙齿撕下一块,便腮帮子用力地咀嚼起来。

申宁灌了口水,润了润喉。

她眼睛扫着不远处聚集的大娘们,问大队长,“你听见她们说啥了吗?”

“说啥啦,”大队长不是兽类,耳朵自然没申宁灵。

他又撕咬下一块饼子,眼睛顺着申宁的目光望过去,有些疑惑。

申宁向来是不说废话的,她主动搭话,肯定是有事要说。

申宁:“他们说孩子得多读书,等今天秋天,要把自家小孩送去公社读小学。”

大队长附和着点点头,“挺好挺好,咋了?”

让小孩都去上学当然是好事,哪怕现在不能考大学了,也能去公社、县里找工作,有吃商品粮的机会。

再没有人比农民更知道靠天吃饭的苦了。

申宁摸摸下巴,当然是年代文里说好的建小学了。

公社小学离大队不近,成年人走路都得快一小时,还得翻过一个小山坡,下雨下雪天都很不好走。

年代文里,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大队长有了给队里建小学的心思。

她随口道:“咱们队里不能建个小学吗?离得近,上学也方便。”

重点是在年代文的剧情里,似乎是有一次大雨天,谢温时和几个人去公社小学接孩子,自那之后,他出现的频率大大增加,好像一夜之间,就从一个漂亮斯文的背景板变成了大反派。

反正,这个剧情肯定发生了什么。

可现在小伙伴不在大队干活,去公社工作了,那应该就不会去公社小学了吧?

申宁不太确定,觉得还是队里有个小学比较放心。

这样,红江沟的孩子不用去公社上小学,谢温时自然不用去公社接了。

大队长一愣,连饼子都忘了咬。

“咱们队里自己建小学?”这是个他自己从没想过的事。

红江沟大队人口不少,近百户人家,小学适龄的孩子也有好几十个,上过学的是少数。

早些年,大家一直没有送孩子上学的意识。

真有几个上学的,也是去公社小学上,大队长从来没有自己建小学的想法。

听申宁这么一说,他扎扎实实愣了一会儿。

他想都没想,摇头道:“建小学哪有那么容易?得跟上面上报、申请,等审批过了以后还得费人费钱建学校,多麻烦呢。”

他把话题拉回了申宁身上。

“我听说,谢知青不去扫盲了,你也不去了?”

申宁只在谢温时面前心虚,在大队长面前,理直气壮地点头。

“不想去。”

大队长语塞,好半天,才语重心长道:“你扫盲是为了谁?那不是为了你自己——”

“不对,”申宁打断他,“我就是为了谢温时才去的。”

她眼神不避不让,大大方方,让正准备教导她的大队长无言以对。

他是知道的。

也许是因为没爹妈教,申宁在很多方面的想法一直非常固执,她认准的东西,没人能改变。

他长叹一声,不再劝说。

“算了,你们小年轻的事我不管,反正扫盲班你得继续去。”

申宁正要辩解,便被大队长先一步抢先,“你要是不去扫盲,我就让谢知青去公社住去,不回大队!”

虽然他的权利未必干得了这事,但对不清楚公社事务的申宁来说,还真被唬住了。

她拧着眉毛,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等申宁的脚踝彻底好了,她揣着晚上又熬了个夜,跑到四平农场去找谢爷爷。

一进屋,先看到了小宋激动的脸。

他赶紧把申宁迎进来,语气有些激动,“申同志你来了!”

谢爷爷躺在炕上,老魏在他身后,正为他腰上抹药膏,见到申宁回头望了一眼。

申宁陆陆续续也来了好几次,他们的防备心大大减少。

“腰伤还没好吗?”申宁走近,看到谢爷爷的腰上红肿一片,看着比之前还严重了。

她把口袋里的药膏拿出来,是谢温时给她买的那管,正好送给谢爷爷。

“天天砍树,一时半会好不了,”谢爷爷笑了笑。

他盖上衣服,扶着腰坐起来,眉头因为吃痛而紧紧皱起,但眼神还是清明和蔼的。

他脸色红润,精神状态看着比之前好很多,申宁放下点心。

她端详着谢爷爷的脸色,接着问道:“那个叫王伟还是什么的,他没欺负你们吧?”

王伟就是她当初背谢爷爷下山时,遇到的那个盛气凌人小队长,被她狠狠打了一顿。

没人回答。

申宁看向小宋,“你说。”

小宋犹豫一下,还是道:“他就是把我们分去了干活最苦的地方,还没晚饭吃。”

他们这种身份,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申宁握紧拳头,眉毛直竖,只觉得上次打王伟打轻了,让他还能爬起来搞事。

她心里盘算着怎么解决,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谢爷爷的腰伤。

她把药膏递给谢爷爷,“这个我就用过一次,你拿着用,”她没说的是,这是他亲孙子买的。

谢爷爷道了谢,接过药膏,只觉得手里小小的管状物重比千金。

他长叹一声,“这份恩情,我谢某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

申宁不愿意听这些,见到谢爷爷她就高兴地不得了,拆下肩膀挂的包袱,把里面的吃食交给他,“你们抓紧吃,别被发现了。”

吃食送出去,突然,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申宁疑惑回头,看见小宋。

他脸微红,左手捧着一把鲜红的草莓,颗颗只有她指肚大,是山上才有的野草莓,很不好找。

他小声道:“这是我昨天上山时发现的,申同志你吃。”

申宁眨眨眼,今年她还没吃到野草莓呢!

想起野草莓芳香的味道,她咽咽口水,伸手拿了一颗野草莓,“谢谢你!”说着,把草莓扔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绽放,溢到喉间,让申宁满足地眯起眼睛。

“好吃!”

小宋看着她的笑容,傻愣半天,脸蹭的红到脖子根,慌慌张张把一把野草莓全部塞给申宁。

“都、都送给你!”说完,便落荒而逃。

申宁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手心里的大把草莓,美滋滋回头,就对上了老魏和谢爷爷奇怪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引用自《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在这里放上原诗: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