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数字12o出现在计时器上,然后,开始一秒一秒减少。

在场所有人的耳机里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死寂。

直至一声因为疲倦而隐隐透出不耐烦的叹息响起——

“嗬……”

那一声叹息幽幽的,有气无力,正对着麦克风所以特别清晰。

如果戴着质量比较好的耳机,甚至能感到呼吸钻进了耳朵里,慢慢爬向深处。

“朕就不明白了……”前面这句就像一个刚刚睡醒的人,嗓音微微有些嘶哑,让人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神情颓唐的人懒洋洋斜在龙椅上的画面。

下一刻,龙椅上的人似乎不情不愿地挺起身体。

人醒是醒透了,然而语气变得更加不耐烦。

“如今天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怎么还会有那些叛党作乱?”他的声调一字字往上抬,仿佛一根原本粗钝的竹竿被一刀刀削尖,到最后狠狠刺了下去,厉声问,?“这是故意要跟朕过不去,还是要跟这天下百姓过不去?”

两句怒问过后,似乎气竭一样呼哧呼哧喘了一阵,渐渐平息过来。

齐誩声音比较年轻,即使把嗓子微微弄哑,也还是三十出头而已。

但是他念台词的方式一下子添了几分苍老,如同一个积劳过度的中年男子,听得出来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你们瞧瞧……”一边喘匀呼吸,一边开始念奏章上的内容,“‘通州州府衙门被党贼付之一炬,官兵死伤百余,退守于周边尧城。官银遭劫,共一万二千七百两;粮库大开,乡民中有蒙昧未开者大肆搜掠,哄抢一空,颗粒无存’?”

因为怨气,他的声音有些颤巍巍地抖,越读越快,不过没忘记把许多选手音错误的“尧城”的“尧”字读正确。

电视台记者在普通话音方面比一般人优势大,而且齐誩考过一级甲等证书,更胜一筹。

生僻字、多音字、古风古文体等等都难不倒他。

念毕,一阵粗气从喉咙那里匆匆冒出来,骂道:“造反……这明明是要造反!造反!”

与炮叔戾气冲冲的愤怒不同。

他的愤怒充满了神经质,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味道。不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神经兮兮地一连嚷嚷了好几声。

“顺阳侯……顺阳侯……顺阳侯!”

大殿上伫立的那个人应该回答了很多次,不过总是多叫几遍、多听几遍回答才宽心。

“你立即带二十万兵马,前往通州平叛。”吩咐到这里,帝王架子忽然间放了下来,将对方视为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喃喃恳求着,“你……是朕最赏识的将领之一,应该办得到吧?”

原著里的“昌帝”,是一个极其容易产生不安感的人,用现代术语来讲即是一种“被迫害妄想症”。

症状根据他是神智清醒还是药性上头,又有轻重之分。

那段朝堂上的对话生在各地方叛乱刚刚开始兴起的时候,通州州府遇袭是一个小□。“昌帝”那时候还不知道“顺阳侯”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只知道“顺阳侯”虽然兵权在握,却不同其他人那样借口推三推四,不捞点利益不肯出手——简直就是大风大浪中的一块浮木。

对待一般臣子可以居高临下地说话。

但是对待救命稻草“顺阳侯”不会,会有依赖性。

听众们一直屏住呼吸在听戏,连黑黑都似乎暂时遁于无形,在齐誩说话期间,公屏上只有一种反应。

非常统一,非常协调的反应——

听众1:咦……

听众2:咦咦咦……

听众3:咦咦咦咦咦……

……

全部近似于这种。

直至第一幕结束,才有人终于想起除了“咦”字之外,还可以用别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感想。

听众1:不,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但是我刚刚整个人就好像一只仓鼠那样两只手搭在胸前,在座椅上缩成圆滚滚的一团在听……【我在说什么,扶额】其实我是想说——我听得很投入!!

听众2:原来还可以这样配帝王……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Σ⊙▽⊙?对喔,昌帝的确病恹恹的没错……神经质什么的大赞!

听众3:……把那个高贵、气质、风流、优雅的归期期还给我!!还给我!!┭┮﹏┭┮?【啊……主要是他和平时配的那些角色差太远,我一时间接受不了,但是侧面证明了他配得很逼真!!】

听众4:╯-_-╯╧╧?以后谁跟我说不问归期是弱受音,我跟她急!

听众5:╯-_-╯╧╧?跟楼上一起掀桌,我居然听出了昌帝和顺阳侯的暧昧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正常向的作品吗??居然让我萌上这种兄弟cp,简直太丧失!!可是刚才他连续喊“顺阳侯”的时候我一瞬间心口被击中了……年下大好!!【喂】

听众6:一边看台词一边听得很激动……然后现楼上说的那几声“顺阳侯”是16号选手自己加进去的,原台词只写了一次。哈哈,这个处理不错!很有想法!昌帝那种“你是唯一靠得住的人”的心情出来了……嗷嗷嗷,好像说着说着我也萌了兄弟年下……掩面

……

……

当公屏上还在议论纷纷,齐誩突然出一声冷冷的嘶吼:“放肆——”

帝王毕竟是帝王,龙颜大怒的一刻爆力是必须的。

他爆力不差,可惜是可惜在他与生俱来的声音薄这个特质上面,因为厚度可以增加爆力所带来的冲击。

不过齐誩决定扬长补短。

他用相对薄的声线塑造出“昌帝”病时又尖又利的音特征,把听众听觉的重点转移到角色目前“有病”的身体状况上面,而不是硬生生去追求所谓的大吼大叫。在结尾的时候,顺便轻轻咳两声,更为神似。

“朕的天下……是朕的!”他一边咳嗽,一边碎碎念。

按照文中的描写,这个地方正是皇帝药瘾作症状由隐晦过渡到明朗的时候。齐誩的台词处理也从锋利渐渐过渡到含糊不清,自言自语似地唠叨:“要立哪个皇儿为太子……当由……朕自己定夺!”

忽然有那么一刻,齐誩觉得自己正在下意识模仿酗酒后酒疯的父亲。

一样的意识不清。

一样的难受。

一样的凶。

看谁都不顺眼,都烦——哪怕是平日里最宠爱的妃子,再怎么如花似玉楚楚动人,提起自己不想提的事,都只会产生撕碎这朵花的残忍念头。

以前,父亲一不小心喝多了,在家里面大吵大闹起来,几乎要动手打他母亲。

他和弟弟每到这种时候就一左一右死死拖住,姐姐则护着母亲赶紧躲到门后,等父亲撒酒疯的劲头过去……这种事情其实不多,时间也已经很久远了,起码都是他上大学之前生的事情,却仍旧历历在目。

奇怪。

奇怪。

是因为角色相似的缘故吗……居然在比赛途中想起一些有的没的,配音情绪险些中断。

齐誩有一刹那的走神,随后默默摇了摇头,继续接后面的台词。

“朕又不是……没了阎家就什么都做不了,”然而事实上正是如此。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觉得愤慨,觉得悲哀,“朕可是天子……天子!”

炮叔的愤怒情绪表现得非常到位——但,缺乏变化。

愤怒处处都一样的话,显得粗糙。

齐誩在前面的时候加入了神经质的成分,后面这段则加了一点点凄凉感,从而让两幕之中的两种“愤怒”听起来有所不同,相互区别。

再下来就是那个花瓶破碎以及摔倒在地的动作提示了。

这里是他和炮叔理解最不一样的地方——炮叔认为角色是因为过于愤怒主动去摔花瓶,然后自己也不小心跌到地上;齐誩则认为角色是因为药性作得太厉害,控制不住平衡,不慎撞翻花瓶后自己也一同摔倒。

之所以那么想,是那些从单位带回来的戒毒纪录片给了他启。

比赛开始之前他曾经默默研究过纪录片,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他注意到里面有好几个瘾君子在毒瘾作时会出现晃来晃去,四肢抽搐,动作常常不受头脑支配的情况。“昌帝”如果当时还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手去摔花瓶,那么,他病的症状应该还不明显,更不至于跌倒。

这些有悖原文中那句“昌帝病症急,似癫似狂”的人物描写。

还有一个地方是没有看过原著的人想不到的,那就是“昌帝”面对的人在这幕场景中的作用。

“淑妃”姓阎,正是前面台词提到的“阎家”的长女。

“昌帝”因为内心存在着对她父亲的畏惧,所以平时处处骄纵她,宠爱她,一直把她当作阎家的象征看待。原文里面提到,在“昌帝”摔倒后“淑妃”急急忙忙过来要搀扶他,结果在丹药致幻的作用下他把她看成了恶鬼,影射出他平日里对于阎家又怕又恨的情绪。

“呜……”

齐誩忽然间断断续续短促抽气,出梦呓似的呜咽声,居然带着一点点哭腔,像极了毒瘾作的人情绪崩溃的表现。

胆小而胆怯地恨着——

“朕,明明就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他在急促的换气之间有一句,没一句地嗫嚅,“为何,为何在这些事情上拿主意,还要听别人的?”

接着,齐誩冷不丁地笑起来。笑声浑浊不已,沉沉地从咽喉深处传出,颇叫人毛骨悚然。

“嘻,嘻嘻嘻嘻……”

索性豁出去,谁怕谁。

“朕不管了,不管了!”只有在药性的煽动下,自己才敢说出这种话,才敢公然悖逆权臣的意思,才敢真真正正做一回天子。即使只是自欺欺人,那一瞬间角色的语气应该畅快无比,“不论国丈说什么,朕都不管了——”

末了,台词停在原处静静等候片刻,齐誩又像第一幕开头那样幽幽地叹了口气。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因为解脱。

“不管了……”

这是他自己加进去的一遍重复。在不改变台词的情况下,他通常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加或者减某些短语的“重复”次数,构建自己心目中的效果。

如果现在不是在线比赛,而是在某个实际存在的场所中比赛,那么那个场所此时应该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因为观众们都定格了。

唯一一个在动的是主控着麦克风的人,而动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声音背后的画面感。

在所有人回过神以前,画面已经随着场景的转换而转换。

肃杀的气氛隐隐袭来。

耳机内刚刚还在的愉悦叹息不知不觉转变成被人围剿时的仓皇喘气。不过“昌帝”标志性的疯疯癫癫倒是可以从台词里捕捉到。尽管人停了下来,粗喘声却没有:“你……你是来杀朕的对吧?”

前面这句还有一点点希望对方回答“不是”的侥幸语气,后面显然是看见了令牌,一瞬间心灰意冷,绝望的感觉渐渐漫上,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呵呵,你手上拿的那块东西……不正是逆党们口中的‘诛天令’令牌么?”

不但不怕,甚至破罐子破摔大雷霆。

“一个个都反了!一个个都来逼朕!”他突然厉声大喝。因为角色是清醒状态,吼的力度也往上提,字字铿锵有力,“‘诛天’?哈,哈哈哈哈……天岂是人人能诛的?你们这不叫诛天,而是逆天!”

一口气骂了这么多句,身体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气息慢慢跟不上语句,喊完只顾得喘。

但是堂堂帝王家的嫡系血脉输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弟,自己还曾经愚蠢地无比信任他,怎么可能甘心这么死去?

“呵,呵呵……”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语气冷到了骨子里。

“朕知道……你们这些逆党……要把顺阳侯推上皇位。顺阳侯,呵呵……”话说到此,神色突然一凛,狠狠骂道,“顺阳侯不过是先帝在外面生下的孽种!朕才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册封的太子!”

计时器上的数字在这一刻跳到了“5”。

齐誩倏地一口深呼吸,气场全部收敛回来,清清爽爽地简短报上自己的谢幕词:“结束。谢谢各位——”

没等主持人动作,自己自动自觉下麦了。

指示灯瞬间变灰。

听众1:……咦……

听众2:……咦,完了??

听众3:这样就配完了??说好的昌帝和顺阳侯相爱相杀呢!!【根本没说好】〒▽〒

听众4:╯-_-╯╧╧?混蛋,听得正起劲,就断掉了!!这种裤子都脱了却不让上感觉是要死啊??

听众5:╯-_-╯╧╧?楼上的比喻深得我心!!

听众6:╯-_-╯╧╧?不问归期你不继续配下去的话我每天都会上论坛黑你!!黑你!!

……

……

回到第一麦序的阳春曲还在出神,也愣愣地冒出一个单音:“咦?”

当她在耳机里听见自己的声音的时候,总算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急匆匆恢复她的专业官方主持人形象。

“啊……16号选手的表演结束了。16号不问归期,角色为‘昌帝’!”她笑吟吟地例行向全体听众宣布,“下面我们将弹出投票窗口,请大家踊跃投票!与此同时,我们将请三位评委在后台进行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