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同意?!
宁氏的嗓音立马拔高了八度,她颤巍巍地指着江陵,对江子郡道:“老爷你听听,这就是你的好侄女!”
“我可是花了整整十两银子才请动那石婆子从中做媒,如今卓家那头已经差不多点头了,你告诉我说你不同意?”
宁氏声调越发尖锐。
“我不同意,”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江陵第一次当面锣对面鼓与宁氏对峙。
她话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夜幕下平静的海面,谁也看不透海面之下究竟蕴藏着什么。
宁氏气得眼冒金星,正欲发作时,江蓉琪忽然站起来徐徐走到江陵身边,她神色沮丧,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她试着上去拉住江陵的手,声音哽咽着,
“江陵——阿娘脾气不好,你莫要怪她,我实话跟你说了吧,那日林家差方娘子上门说亲,我们也是没想到林家竟给出一份嫁妆清单,阿娘和我都看过那份清单,我们家是绝对出不起的那份嫁妆的,许是林家觉得我们家小门小户与仲卿哥哥并不相配,这才故意刁难我们。”
说着,江蓉琪哭了,一双秋水般的眸中风露濛濛,水光氤氲,眼泪顺着她那张如凝滞般白玉无暇的脸颊上一滴滴落下,看上去我见犹怜。
江陵恍然。
这么着急想要把她嫁到卓家,原来只不过是为了换取更多的彩礼,然后用得来的彩礼,为江蓉琪填充嫁妆,以保她能顺利嫁入伯爵府。
难怪每日都能听到叔母房中“噼里啪啦”敲算盘声,谁听完不说一句,好算计!
江陵猜测,叔母唯一失算的是,她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林家会要求她们家出这样一份丰厚嫁妆,若不然,叔母定会以阿布爬上她的床为由,把她塞给阿布了!
可她此时并没有想象中气愤,相反却是十分痛心。仿佛有只手一直在戳向她心头最脆弱的地方,那种飘忽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件不值钱的物件,用不到的时候,被随意搁置一旁,用到的时候,被人随心所欲的安排。
若她也有家,有阿娘,有一个全心护着她的人,何至沦落至斯。
那一刻,她甚至有点羡慕江蓉琪,起码她有亲娘护着爱着为她盘算一切。
“江陵——江陵,我求求你,我和仲卿哥哥早已两情相悦,若这辈子不能嫁给他,我宁愿一死……”
江蓉琪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晃着江陵的手臂。
看着江蓉琪哭红的双眼,江陵心里苦笑,“二姐姐别求了,我不会答应的。”
江蓉琪楞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江陵会这么快一口回绝她。
她向后退了一小步,看江陵的眼神也渐渐变得茫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哭得鼻头通红,“江陵,你好狠的心!难道你就真的忍心看我和仲卿哥哥被迫分开吗!”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震得植物图花纹的大门“哐当”作响,江陵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男式灰蓝色短衫,罩衫十分宽大,极不合体罩在她纤瘦的小身板上,冷风从领口袖口飕飕灌进去。
此时的江陵已又冷又饿,眼冒金星几乎直不起腰来,可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映射出一种藏不住打不垮的倔强。
“二姐姐,那你就忍心把我推进卓家那个火坑吗?”
江子郡看着眼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亲侄女,这些年江陵在这个家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无奈他改不了现状。
索性眼不见为净。
“我得回衙门一趟,”
说着,江子郡低头,把手缩进袖口起身就要往外走,装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今儿琪儿的事儿不解决,老爷你哪儿也不许去!”
“哎呀——夫人哪,我是真的衙门有事,昨儿裴大人还让我翻查一个十年前的卷宗,这不就被夫人你叫了回来,这事以后慢慢商议,不急这一时,”
“你敢!”
宁氏厉声大喝。
“看来本官来的不是时候!”
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声音。
江子郡一愣,抬头一看,赶忙把手从袖口中拿了出来,躬着身子,“裴,裴大人,您怎么来了?”
说着,他退到一侧,赶紧给裴大人让出一条道,“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怎么也着人先通知一声,大人快快屋里请!”
江子郡躬身侧立于一旁,斜眼瞪了司门家丁,好个奴才,家中来了贵客竟也不知提前通报!
家中方才的那种剑拔弩张两方对峙的场面,也不知道被大人听去了多少。
这若万一小裴大人是个嘴上不牢的,明日他还不沦为满刑部的笑柄……
江子郡拈着袖口擦了擦汗,介绍道:“裴大人,这是贱内宁氏,”他不停地给宁氏使眼色,“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上做看茶!”
宁氏即刻明白,早就听老爷说刑部新调来一位小裴大人,颇得皇上的重视。
今日这么一瞧,此人风姿神秀果真气宇不凡。从面相上看,他天庭开阔,中主饱满高挺,生得一副龙章凤姿之相。
一袭天青色袍服,站在院中临风而立,看起来清俊飘逸,刹那便可吸引众人的视线。
宁氏心下不由惊叹,论品貌学识,这位小裴大人可比林仲卿强太多了,只是不知此人家境背景如何……
“裴大人来了真不提前只会一声,臣妇也好有所准备,”
她尴尬笑着扫了一眼房里两个姑娘,“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见过大人。月影快看座上茶!”宁氏立即切换成另一副谄媚面孔,满面堆笑地看着裴洛城。
“不必了,今日本官到此只为处理一些私事。”
裴洛城眼光目视正前方,轻轻抬手,他身后的一位长相干净利落的婢女迅速上前,那姑娘一言不发,目光锐利地环顾四周,很快便锁定在江陵身上,指着道:“大人,就是她!”
裴洛城目光稍稍一抬,眸光在江陵身上一瞥而过,什么话也没说。
那婢女走至江陵身前,不由分说便开始搜身,终于在她袖中翻出一个麻布袋子,打开看了看,随对裴洛城道:“大人,一文不少,这就是我前几日丢失的钱袋。”
江陵有些懵怔,还没从方才一幕中回过神来,现下又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一个女子诬赖她偷东西。
看来改天真的要去开元寺烧柱香了,今年开局便走了背子。
这可是自己多日辛苦所挣的三十文钱,日后离开江家还得靠着这些钱过日子,江陵岂能看着它就这么被人拿走,“这是我的钱!”
那女子没有说话,而是把钱袋往自己的怀中一揣,麻利退回到裴大人身后。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子郡看得一头雾水。
“还能怎么回事,定是那好侄女在外起了歹心,偷了大人身边婢女的钱财,真是家门不幸!·”
宁氏狠狠剜了江陵一眼,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那就把人带走吧!”裴洛城只淡淡撂下一句话。
他的手下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江陵欲把江陵带走。
“大人,大人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江子郡心有疑惑,跟在裴洛城一行人的后面。
裴洛城刚走两步立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对了,江主事,前日本官着你查找的一份卷宗你可有找到?”
江子郡心下一沉,僵在了原地,缩了缩脖子道:“……下官这就回府衙去,”
江家所住的宅子位于京城西南角安平坊的乌衣巷里,距离西市不远。
安平坊宅子密集,住的人也多,马车行进不便,只好停在安平坊外的一处空地。
整整饿了三天,身上穿得又少,再加上方才被人冤枉一时急火攻心,出了乌衣巷没走两步,江陵便昏了过去。
裴洛城小心将她抱上马车,挨着她坐下。
方才一直跟在裴洛城身后的小婢女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大,大人,奴婢刚刚在里头诬赖江陵姑娘偷了我的钱,她,她该不会是被奴婢气晕的吧!”
裴洛城只是认真地看着身前这个瘦弱的姑娘,什么话也没说。
自江陵晕倒那一刻,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
他想告诉她,整整十三年,他回来了!
那小婢女半跪在一旁细细瞧着江陵的面色有些微黄,她整个人的身躯是蜷缩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摸,手立即弹了回来!
“大人,江姑娘头好烫,像受了风寒!你看她好像一直在发抖。”
裴洛城摸了摸她的额头,于是抬手掀开隔窗小幕帘,“去请大夫!”
她穿得实在太少了,一件看起来穿了很多年的皱巴巴的旧衣裳,又硬又薄,一看就不暖和。
裴洛城顺手将放在一旁的锦凳上的大氅拿过来给她盖在身上。
马车出了安平坊,上了朱雀大街,小婢女见裴大人神情凝肃地揽着江姑娘不发一言,吓得也不敢说话。
“……阿娘,明轩……”
江陵的声音很虚弱,越到后面越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大人你听,江姑娘好像在说胡话,”小婢女一脸担心,她模糊地听到江陵嗓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却没听清是什么。
许是裴洛城离她更近一些,又或是因为他对那最后两个字太过熟悉,他毫不费力听懂了江陵的话。
他怔了一下,眼底突然有了些许潮湿,恍惚间,时光仿佛倒回到了十三年前某一天……
那人,那树,还有那清脆爽朗的笑声……
方才在江家宅子里,江陵看他的眼神平静得近乎毫无波澜,很显然,她并没有认出他。
是啊,整整十三年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是想如今上京城里有谁还会记得当年将军府里那个身份低微的小男孩!
甚至连江陵都已经认不出他。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走了不过一箭之地,一个身着扈卫行装的锦衣男子慢慢靠近隔窗,轻声道:“大人,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