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1906

冷,好冷。

李安生仿佛做着一个梦,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一阵刺骨的寒冷让他的灵魂都要战栗,接着又是一阵的麻木与慵懒的睡意,如此交替往复。

他努力的想要动弹,却指挥不动自己的四肢,连意识都在不断的沉沦,仿佛再往无尽的深渊中滑落,被黑暗与死寂包围。

要不是刻骨的冰寒让他不断地试图挣脱这个梦,他已经忍不住沉沉睡去,可是,他只觉得自己好累,只想着彻底睡去,好离开这个让他无比难受的梦境。

半梦半醒间,朦胧中似乎浮起了许多人的脸,或远或近,或熟悉或陌生。

他始终觉得在形形色色的影子后面,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林薇?难道自己毕业后一直没有能够忘记她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位和蔼可亲始终公正的对待他的女同学,有了连自己也没能察觉的异样心思?

他努力的想要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追寻那张让他始终无法忘记的脸。

可是,他始终无法如愿,就如同隔了两个世界。

难道,真的像肖剑白所说的那样,自己跟林薇是两个世界的人,小人物注定不能太过奢望?

不,就算我只是个小脚色路人甲那又如何,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精彩。

李安生开始有些激动起来,父亲的话语此刻无比的清晰,男人活着,没大前程没关系,只要心里有个奔头,用汗水努力去拼,尽最大的努力不白活一场,那便足够了。

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的,小农民怎么了。

他努力的想要集中意念,想要看清林薇那张渐渐模糊的脸,不断地挣扎着。

耳边似乎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忽远忽近,仿佛敲打在了自己的心头,不断地在心底的空旷谷底引起回响。

林薇的声音也是这样的,清脆动听哟,这是他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个年头。

“扑哧”,一大团雪从树上掉下,惊起了两三只在树下雪堆里过夜的飞龙。

要是李安生还醒着,他定能辨认出这种在后世极为珍贵的榛鸡,上大学时去黑龙江的同学家玩,就见过这种东北四宝之一。

不过,眼下他却是似乎彻底的失去了知觉。

“叮当,叮当,叮铃铛。”

清脆的马铃声由远而近,在这片雪地里分外的悠远醒耳。

蜿蜒而来的一条驿道,在无边的雪原中无比的醒目,显示着这条路并没有因为接连几天的大雪而就此封堵。

赵大小心的打了个弯,便进入了茂密的树林子里,接下来一连几里,都得在这茂密的林中穿行。

好在北边的大江封冻之后,金矿进出人货便都走这条驿道,俄国人为了从南边的墨尔根贸易,特意派出军队整修了一下道路,清扫了一下积雪,虽说平时遭了老毛子不少罪,可这会子,倒是要承他们的情呢。

想到至今还霸着胭脂沟金矿的俄国老毛子,赵大就一阵的胸闷,要不是为了照顾无儿无女视同己出的春桃跟小雀儿,他早就跟着小老弟林虎到北边去打老毛子,虽说是当土匪,也总好过受老毛子的折辱,说出去还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想到春桃跟小雀儿姐妹俩,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毛子军队一天不走,就总是个祸害,要是她们有什么闪失,自己可就没啥奔头了。

想到俄国人自打庚子年如狼似虎般的闯进胭脂沟金矿,一直到现在还霸着不肯交还,矿上的老兄弟们就死的死散的散,好好的光景被毛子们整得愁云惨淡,一日凄惨一日。

“姐,我听说朝廷跟毛子大官已经谈好了,胭脂沟总算是要还给咱们,南边已经有姓袁的大官派了人来接收呢!到时候,咱们就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啦。”

一声清脆的女童说话声在茂密的林海中回**着,瞬时击破了这沉重的静谧,让白雪皑皑之下的林海雪原多了些生气,并且因为惊起了三两只勤快的在雪地中捕食的鸟儿,而更加的让这死寂消退,生气勃发。

的确,已经是2月了,再不用多久,这雪就会化,这条路所连接的地方,就将是另一番光景。

“小雀儿,可别偏听偏信的,这收回金矿都谈了好几年了,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哪次俄国人肯松开胭脂沟金矿这块肥肉?”

相比这小雀儿,刚回话的这女子,声音低沉而温柔,显然是个成年女子,说话轻柔但干净利落。

是啊,提起胭脂沟,这关外谁人不知,京城太后老佛爷御口亲封的“天下第一金矿”,太后用这儿的黄金做皇宫胭脂粉费用开支,胭脂沟因此得名。

这里最鼎盛时,可是有数万人在这里劳作生息,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春桃几年前初到此次时,老金沟一带还算是繁华,有别于关外其它地方,150余家店铺,除了面包店、酒店、百货店外,还有旅店、浴池、娱乐场、赌场、音乐厅等,一应俱全,在关外苦寒之地,能有这等兴盛,实属少见。

当然,春桃印象最深的还是那80多家妓院,一千多名妓女,这是胭脂沟的一个特有景象。

只是现在呢?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都只是残红,零落成泥罢了。

春桃怔怔的想着心事,想到自己经营的胭脂水粉店已经是入不敷出,再这么下去,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当初两个兄长被抓壮丁死在了倭寇手中,四个弟弟妹妹病死两个,为了让家里人活命,她跟着家乡人一道进了胭脂沟,操起了皮肉生涯,因她生得好,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从良开了家胭脂水粉店,总算是脱离了苦海,可如今,总不见得再操旧业,那是打死她都不愿的。

那会是没法子,家人没了活路,她是咬牙挺了过来,她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如今弟弟妹妹都已长成,自己再不愿去想那过去了无生趣的日子。

要不是自己当初答应故去的几位无亲无故的老姐妹,替她们的坟头逢年过节上柱香,替她们照料死后的栖身之处,自己只怕早就离开了这里。

愣愣的出神,连小雀儿都不敢打断她的沉思,就这么的恢复了宁静。

“呀,大姐,前面的路上躺着个人呢,怕是给冻死了吧!”

一声脆生生的惊呼再次的打破了雪地里的死寂,将春桃的思绪瞬时拉回。

晃晃悠悠大青布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半旧马车停了下来,略略拉开的布幔子后头,露出了那位叫做春桃的成年女子的脸来。

紧接着,跳下了一个梳着麻花辫子身形带着稚气的小姑娘,许是那位叫小雀儿的,乖巧的扶着那位梳着高髻的成年女子下了马车。

“赵大叔,你先去瞅瞅,那人怎么了,能救不能救。若是没了气,少不得今日又劳累些。”

春桃站在马车旁,示意赶车的赵大,说话有条有理,声音柔和,极是悦耳。

她紧了紧斗篷,却因为关切,而露出了本来遮得严严实实的脸庞,瓜子脸,肤色白皙,细细的眉毛勾勒出婉约的线条,加上不大不小的嘴唇,挺括的鼻子,让整张脸看起来极为温柔可亲。

赵大应了声,紧紧了腰带,迈开了麻利的步子,过去三人出行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他亲手就埋过三个人,要说心善,老金沟只怕没人比得上这姑娘。

这么难出行,她还照样坚持去给最要好的一位姐妹上坟飘纸,只因为今日是这位苦命的姐妹的忌日。

小雀儿也在一旁叽叽喳喳起来,眼前的一幕并没有吓到她,显然也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小雀儿,还是你机灵,要是那人还活着,那可真是造化了,你我又是功德一场。”

春桃嘴角微微上翘,说话中正平和,在这清冷的雪地里,竟是那么的带着暖意。

不过,赵大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欣喜地嚷也没有低着头过来,让急于知道“那人”是死是活的两位姑娘一阵纳闷。

赵大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雪,神色有些慌张。

“大姐儿,可了不得,人是还有气,可,可竟是个革命党!”赵大说这话的时候,像是遭了惊吓,遇到了洪水猛兽一般。

看着赵大比划着“那人”没有辫子的脑袋上竟像是刻着革命党三个字一般,两位女子却没有心思感到好笑,而是一阵的心慌。

“呀,春桃姐,那可怎么办?虽说这是活人,可万万进不得我们胭脂沟的呀!朝廷不是派了大官来跟老毛子交接金矿,即便救活了,不也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嘛。”

那个叫做小雀儿的小姑娘脸都吓白了,这年头,留着发又不穿僧袍的,十有八九就是革命党,而革命党还三个字就像有魔力一样,让人心生惧意。

赵大心有不忍,短暂的交战后,还是良知战胜了理智,期盼的望着春桃,他不信春桃会见死不救。

春桃脸红一阵白一阵,须臾便作出了决断,咬着银牙说道:“别说了,见死不救的话,从前再有多少的积德都要在这次给毁了。先救了人再说,再让人躺在那,只怕就真没气了。”

革命党并没有吓倒春桃,反而让她更加的坚定起来。

赵大连声的应着,脚步迅速的迈了开来,还一迭声的嚷着:“管它呢,说不准这人不是革命党,而是留过洋的二鬼子呢。”

迅速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心理安慰的赵大,显然对“二鬼子”并没有好感。

天高皇帝远的,即便是革命党又怎样,更何况这人十有八九是留洋回来的,剪了辫子的不是没有,从前就听过老毛子说过这事,况且,革命党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跑到这极北之边境。

两人都是这样的想着,安慰着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的推测漏洞百出,留过洋的二鬼子同样不会莫名其妙的跑到这漠河地界上来。

冻僵在冰天雪地中的李安生当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终于以革命党或者二鬼子的身份被救。

当然,相比从21世纪忽然莫名其妙的来到1906年漠河的冰天雪地中,显然还是两位姑娘的推测更为靠谱些。

这个,就不是李安生所能想象的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