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那脑子里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只猜测起来,“若说早前将宋晚亭捧上天是那清风书院的手笔,可这后来他们家也这样沉不住气, 就他那祖父,还是在朝中做过大官的,这般急躁行事, 好生奇怪,别是他们家要出什么事情了吧?”
白亦初本想叫周梨莫要胡说,可听她这样一分析,这宋老太爷的种种行事,还真是有些那意思。
不过还是告诫着周梨:“这样的话,我们俩私底下说一说便是了。不管怎么说,那瘦死的骆驼比马都大, 这样的人家我们是惹不起的。”
他说完这话, 看朝周梨的目光,隐隐有些忧虑。
这叫周梨不免是担心起来,“怎么了?”
白亦初也没心思把玩招式了,两只手臂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我找了人打听,那上京里,真的有李司夜这一号人。”一双灿若星光的眼睛里, 此刻蒙着一层浓浓的担忧。“和你说的一样。”
周梨急忙安慰他, “那又如何?如今你已经是秀才身份了,便是真的要和齐州打,也不会轮到你了, 他又没上学,如今你们算是没什么交集了。”
白亦初是和李司夜错开了, 可是他担心的一直是周梨。
梦里的周梨仍旧早早离开了他,所以他看着眼前还鲜活恣意的周梨,心里莫名是有些害怕的。就怕哪一天,这个世界上忽然没了她的存在。
但眼下看着周梨好好的,他也没敢将那些话说出口。
人家常说一语成谶,从前他是不在乎这些的,可眼下在乎周梨,就不敢随便开口了。
又见她因自己而露出忧愁,便将心中那些担忧不快都给压了下去,换上一张笑脸来,“弘文馆近来是无事了,书院那边云长先生也叫我好好休息几日,我们去城外赏菊登高。”
“好啊。”周梨虽没有那闲情雅致,但想着来了这州府这么久,一直忙于生计问题,也没有好好四处游玩,如今听他提议,自然是高兴的。
又邀着家里人都一道去,还请了小韩大夫。
只不过连续两日的阴雨,第三日才放晴,趁着这难得的好太阳,一家老小便迫不及待地上了租来的马车,一起往城外去。
元氏却还惦记着粮食的事情,如今那新粮一上来,她就有了要买来储存着的习惯。
到底是闹灾那一年给饿怕了,所以马车上还在和周秀珠念叨着个事情。
高高兴兴玩了两日,前来拜访白亦初的人仍旧是不少,周梨见着光景,也是耽误家里铺子,便叫他早些回了书院里去。
也是过了两日,那天一早下起了毛毛细雨,城中各角都**漾着晚秋的萧条凉意,街边也不晓得哪里飞来了许多的落叶,叫风卷在一起,如今被雨水再一浸泡,便发出一种腐朽味道来。
衙门那边喊人遍街清理着,小摊小贩们也被迫挪位置,不高兴的抱怨声音从街头巷子里传过来。
周梨趴在柜台边上嗑瓜子,只觉得还是忙一点好些。她身后的小炉子上,烤着两个地瓜,已经能闻到香味了。
“这天冷啊,我见着从城外山上下来的那些人头上,竟然还结满了霜粒。”柳小八朝着掌心哈了一口气,坐到小炉子边来说着。
周梨也附和,“亏得咱们去看花看得早,听说这两日都给冻没了。”便说那一处摆摊卖吃食的太心黑,一个烤红薯竟然要好几个钱,那钱在城里都能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钝了。
两人吐槽着黑心贩子,街上忽然传来一阵疾驰马蹄声。
但凡一下雨,街上人就少。人一少就显得十分清冷,忽然多了些人,大家都积极热忱地却瞧。
周梨和柳小八是一起起身朝铺子外面看去的。
却见是二三十匹大青马,上头坐着的都是些生面孔,穿着甲胄腰间挂着剑。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还跟着十几个小队的衙差。
整整百号人了。
这些衙差倒是衙门里的,只不过眼下一个个面色冷肃。
一直等着队伍从铺子前面打马而过,两人这才惊呼起来:“这是怎么了?”
四邻八舍的也都纷纷走到街上来,目光仍旧追随着已经走远了的队伍,嘴里满是疑惑言语,三五个交头接耳,猜测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还有人凑来问周梨:“小周掌柜,你和那知府大人多有来往,可是晓得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起来,自打白亦初从考场出来后,周梨就再也没有见过公孙曜了。
那余经历倒是遇着一回,却是急色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个什么,反正也没工夫和自己打招呼。
她摇着头,“衙门的事情,我如何晓得?”一面和柳小八说:“要不咱去看看?”她瞧见已经有胆子大的,追着那队伍去了。
柳小八看了看铺子里的卤菜,还有周秀珠那边也开着门,她自己却在后院里慰衣裳,便道:“罢了,若是去了,有人过来,怕是忙不开的。”
又说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会传开,哪里需要亲自去打听。
果然,两人这才坐下将那烤熟的红薯剥了皮,便
听得街上有人说:“宋家叫抄家了!”
“抄家?”周梨眼里全是惊诧,她回想起那日和白亦初闲说那宋老太爷行事不对劲,如今听得这话一时也是站起身来,哪里还顾得上那香糯的红薯,只赶紧擦了手跑出铺子问。
然大家这会儿听来的消息七七八八,压根就不齐全,周梨东拼西凑也只晓得一个大概,无非不过是新帝还是要准备和齐州保皇党打,钱粮不够便彻查起了这些贪官污吏,便追到了这宋老太爷的头上来。
哪怕他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但仍旧是没有逃过。
所以如今宋家不但是被抄了家,他儿子也就是宋晚亭的父亲也被革职,听说要被流放呢!
至于其他人如何说,眼下也没个谱。
周梨忽然想起宋小姐那高傲的脸,也不知她怎会儿该要怎么活了?她回到铺子里,柳小八对这样的事情没她那般上心,只骂道:“活该,听说当初拨给咱们这边的安置银子,叫他贪污了不少呢!活活饿死了多少人!也亏得有公孙大人自家掏了私房,听说当时为了给咱们芦州的老百姓筹粮食,把他母亲的嫁妆都卖去了大半。”
不过又说皇天有眼,如今圣上开明,查清楚了这些事情,已经替人把嫁妆给赎回来了,听说朝廷还要表彰他,指不定这次是真要给调回上京去了。
信息太多,有几句真假周梨也无从判断,只是想着宋家那么多人口,如今老爷们都要被流放,那下人们肯定也是要被发卖的,还有他们家那些田产房屋什么的,朝廷又不可能一直捏在手里,必然都是要转手卖出去换成银子的。
想到了这里,哪里顾得上去管宋家的案子了,如今只想着他们家的田产房地能不能便宜些。
自己趁着这功夫给买过来。
多攒几个钱,往后白亦初真入了仕,手头宽裕些,不必紧巴巴的盯着那点俸禄。自然也就不可能去碰那不该碰的钱。
只不过这会儿已经晚了,她是第二天才去找的正方脸。
一和正方脸提起这宋家的房屋田产,正方脸便兴奋道:“巧了去,我正想着你手里房产不少,却是没有什么良田,如今宋家现在几十亩上好的水田,我们牙行里也分得了些,过两日东家便要拿出来了,你若是有意,我便去给你想法子。”
宋家的水田,自然是上好的。平日里碍于他家的权贵,大家肖想不得。但今时不同往日,所以人人都盯着呢!
周梨想到这里,有些担心,“价钱怕是不低。”
“高不高低不低的,也不会太夸张了去,终究是朝廷要出手,他们自己也不好把这原来的市场给扰乱了。”正方脸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又不是私人出手,坐地起价。
周梨这才放心了些,又问起宋家可有什么好房产。
正方脸细数了几处自己知晓的,都是些怡情雅致的院子,若是逢着花开时节去游玩,倒是有几分意思的,但平常却不合适住人,而且里头的花花草草又要人时常打理,叫他看来就是赔钱的玩意儿。
周梨一听着话,连连摇头,“那罢了,这般的院子,只怕赚来的钱还不够雇人管那花花草草呢!你与我说说他们家的铺面吧,总不可能这么一大家子,就靠着那几十亩水田过日子吧?”
正方脸却是摇着头,“说来你怕是不信,他们家除了宋老夫人留下的那一间当铺,便没旁的铺子了。”只说那宋晚亭有个二叔,以前在上京也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又好赌。
家里的铺子几乎都全葬送在了他的手里。
如今就是那间当铺,也是赔着钱的。
可即便如此,宋家明明已经是没个什么银钱来路了,但仍旧是过得奢靡富贵,可见这宋老太爷是贪得不少了。
难怪坊间多的是要喊着要把他杀头的。
“对了,那宋公子如今也不在清风书院里上学了,听说他虽是有这秀才身份,免去了流放之罪,但也没了秀才的身份,以后就是一介白身,偏偏家里吃了这样大的罪,他是没机会再入仕了,现下又没个秀才身份,做个先生都难。”
宋晚亭有这秀才身份免了流放之罪,可是他们家的女眷和其他男丁,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听说女眷们都卖了那种地方去,男的几乎是流放。
周梨只觉得恐怕,回了家里也听元氏他们在说此事,果然是要遵纪守法,不该自己的银钱不要多拿一分。
又道宋家这些人活该,连老百姓的要命钱也要贪。银子虽然是宋老太爷贪的,但这些钱宋家人却是都花了,如今也活该他们这个下场。
这是一件大事情,在城中沸沸扬扬闹了小半个月,早将白亦初这个十四岁少年郎一举夺得榜首的热度给压了下去。
周梨也终是将宋家的田产都买到了手里来。
正巧已经是入了冬,于这水田算是农闲时节了,这日便趁着得空,喊了香附一起,一起到了这城外的三丫口。
这便是水田所在地了,旁边不远处就是河,所以这水田从来都不缺水,加上本就有那河中淤泥肥田,因此稻谷每年都长得极好。
也是这般,这价格上是有些贵,但周梨还是咬牙给买了下来。
她和香附赶着驴车,一路颠簸着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了这三丫口,铅灰色的天空下,只见那一片灰蒙蒙的山峦叠影下,便是一片片水田,依稀可见几只野鸭子在这里头啄着什么。
这附近有个小村庄,听说大部份人都是宋家的旁亲族里,这里的田也几乎都是雇他们来种植。
他们离得近,就守着这田,周梨是想继续找他们种的。
因此今天来这三丫口,也是为了和他们提前商议好此事,以免过年后不耽误春耕。
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见着了一张熟面孔。
那原本该被卖到那种地方的宋莲衣,竟然也在此处,虽是换下了那一身华丽的锦缎衣裳,但周梨还是一下给认了出来。
只不过她没想着周梨已经认出她,还用一种莫名其妙仇恨的目光看了周梨一回,方和那几个村里的姑娘走了。
周梨一直都没明白,这个宋莲衣到底是个什么人?自己是从来没有得罪过她,可她一而再再而三拿鼻孔看自己。
但回头一想,如今人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懒得同她计较了。
只喊了香附去问村里人。
村中的人晓得周梨是这几十亩田产的新主人,也不知是见她是个小姑娘还是怎的,居然拿乔,只同她说道:“往年我们给宋家种地,虽每个月只给那些钱,但寻常往日,没少给我们旁的好处,你这里我们也不要你多给,就在添这个数罢了。”
周梨一看对方这漫天要价,眉头微微一蹙起,也不再多谈,只叫了香附上驴车,转身走了。
村里人见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她不雇本村人种,难不成还能亲自来种么?
周梨这会儿坐在驴车上,越想越气,甚至觉得有可能是那宋莲衣从中作梗,真是气得有心将给举报了。
但最后也就作罢,只同香附说,“他们不愿意便罢了,咱们直接去城北,那边多的是十方州的人想要种,直接租给人便是。”
香附却是有些担心,“可那些人就守着田,若是不叫他们种,若是到时候使了坏,可如何是好?”
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周梨也是憋着一肚子的气,“那边是丢荒了,也不可能给他们了,一帮不知好歹的,我瞧那村里左右不过就这些个田地,他们若是不种,回头怕是饭都难吃饱,我有心照顾,愿意继续雇他们来种,却还敢坐地起价,也好意思漫天开口。”
她这满肚子的气。
一路到了这城北,要往瓦市里去,便将驴车找了地方停下。
香附却找人看驴,她在一旁等着,一双眼睛到处闲看,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中午才遇着宋莲衣,这会儿就看到了宋晚亭。
只不过才差不多一个月的功夫没见,那宋晚亭跟换了个人一样。
如今没有了那华服加身,他自是少了那股子风流倜傥,一身粗布短衣,肩膀上的线已经松开,露出些黑乌乌的棉絮出来,头发油油的,贴在头皮上,粗糙地用一跟布条绑着,正卖力地跟着几个大汉搬运着货包。
也不知那里头装的是什么,看起来很重,将他整个人压成了九十度的样子。
周梨凝着眉头,却是没对他生出半点同情之心,反而想起那宋莲衣,心里莫名一肚子的火气来。
也就朝着他走了过去。
宋晚亭早便察觉有人打量自己。
但他早已经习惯了,自从宋家一夕之间发生了巨变,每日这样落在他身上的探究或是嘲讽的目光多了去。
他也逐渐开始习以为常,自动去忽略。
以至于周梨走过来拦住了他,他才抬起头看过去。
见着是周梨,心里是有些诧异的,听说她用押白亦初中榜首的银钱买了自家的田产,只是她跑到这里来拦住自己,所为何事?
“小,小周掌柜?”他试探地开着口,一面却因实在无法长久承受着压在身上的货包,终究还是绕过周梨,去将这货包给卸下了。
回头见周梨还等着自己,只得腾出些时间走过来,“你是有什么事情么?”
周梨黑着脸,“我今儿去了三丫口,看着宋姑娘了。”
只不过周梨一说这话,那宋晚亭就吓得面色苍白,似乎生怕周梨去告密一般,急得忙要开口。
不过周梨却先他一步继续说道:“你家的田产如今在我手里,我本意是继续雇你本家人帮忙种的,只不过他们漫天要价,我方来了这头找十方州的人去种,如今既然在这里遇着你,那我先同你说了,我那田里往后若出什么事情,我便只找你们宋家人。”
她说完,也不理会这担心她把宋莲衣之事说出去的宋晚亭,直径就走了。
那厢香附已经将驴车安排好,见着她跟一个瘦弱的苦力说话,甚是不解,“姑娘认得?”一面往宋晚亭甚是探了两眼,还是瞧着陌生得很。
周梨回着:“宋晚亭,我同他说那三丫口送家人坐地起价的事情。”
这下换香附吃惊了,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打量那宋晚亭,“呀,怎么短短时间变成这一副样子了?”这哪里还有什么清风书院双杰的样子了?又啧啧几声,只说人果然都是要富贵才能温养出来。
但见着如今宋晚亭也这番模样,“那三丫口的宋家人愿意听他的?”
“能不能叫那些人听他的,看他的本事了,反正我是提前打了招呼他,他们若是敢使坏一分,我就敢报官,总不能因为他们穷他们就有理,我便要原谅了他们吧?”更何况周梨想,那宋莲衣在村子里呢!宋家人只怕比谁都怕报官呢!
然而在村子里的,又何止是宋莲衣呢?
担惊受怕的宋晚亭做了一天的苦力,在这偌大的城中却是没有一处可歇脚的地方,到底还要趁着没关城门,急忙出城去三丫口落脚。
踩着烂泥走两个多时辰,总算到了村上。
他妹妹和母亲都在这里。
不管是生活环境和物质的巨大落差,都叫她们一时适应不过来,但更要命的是他们现在连吃口饭都成问题了。
如今母女俩还要指望着宋晚亭这个弱书生去赚钱。
眼下宋晚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却见她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分的母亲和妹妹还在等着他煮饭。
这几天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其实也不会,可想着自己如今是家中现在唯一的男子汉,总不能叫女人吃苦受累了。
便多担待着几分。
可今日的他太累了,又一路踩着烂泥稀雨回来,此刻只剩下满身的疲惫,见着冰锅冷灶,一时觉得这家里好像比外面更冷了好几分。
“哥,你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晚?我和娘都快要饿死了。”宋莲衣正拨着灯芯打发时间,见他总算来了,嘴上忍不住埋怨。
宋晚亭想起自己担忧了她们一天,如今见她们俩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可见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小周掌柜压根就没有去告密。
这原本的担忧危机一旦解除,这使得他浑身一时间都被疲惫所占满了整个身体,有气无力地靠在泥土墙上,“让我先歇会儿。”
宋莲衣‘哦’地应了一声,随后便主动与宋晚亭说道:“我今日看到那个村姑了,她竟然还妄想叫用从前的银钱雇佣大家给她种地,想得美。”
她若不提这事儿,浑身疲倦的宋晚亭一时是想不起要说这个事情的。当下听得这话,不禁抬眼才她看过去,“所以你便同大家出主意,要高价钱?”
宋莲衣一脸的得意,“是啊,她果然被气得马上就转身走,不过想来要不了两日,她还是要哭着回来求大伙的。”她年纪比周梨要大,说这话的时候,那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兴奋和雀跃。
只瞧表情的话,她美貌天真纯洁。
只是如今这一切在宋晚亭看来,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愚蠢感觉。
宋莲衣以为兄长会夸自己,毕竟以往兄长最疼爱自己了。也是这般,她才几次几番抛头露面,出去替兄长出气的。
有一次还特意到了周家的铺子门口,将周家狠狠羞辱了一回。他们家那卤菜,就只配叫花子吃!
可是现在她没等来宋晚亭的夸赞,反而叫他用一种陌生又奇怪的眼神看着,这让宋莲衣忽然有些头皮发麻,“哥,怎么了?”
宋晚亭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自作聪明。”然后环视着这漏风的土墙屋,“咱们在这里,只怕住不得多久了。”
一直觉得是兄妹俩斗嘴的宋夫人听得这话,终于抬起头来,“我们要搬回城里了么?这里也实在太难熬了,房屋破败成了这样,如何住人?”
宋晚亭发现一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以前眼里高贵天真的妹妹,其实很蠢,而优雅温柔的母亲,除了穿衣打扮听戏,什么都不会。
她们俩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现在宋家到底是什么光景,竟然还妄想着能回城里去继续过从前那样的奢靡日子。
他忽然有些想想笑,“娘,莲
衣,你们不会觉得,我们只是来此处避难一段时间吧?”
“难道不是么?”宋莲衣挑眉,她不信祖父和爹一点办法都没有,在朝中那么多年,那么多人脉难道是白搭的么?
却不晓得,有句话叫做树倒猢狲散。
不过宋晚亭却没有打算再多解释了,只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抬眼看了看宋莲衣,“你今日撺使村里人们将价格太高,小周掌柜已经另外找人种此处的田地了,往后村里的人断了营生,你叫他们如何活?你觉得我们还能继续在此处住下去么?”
宋莲衣一脸的愕然,显然是不敢相信,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分,“那个村姑她居然敢另外找人?难道她不怕我叫村里人把路堵了么?”
蠢!是真的蠢!宋晚亭此刻对妹妹只有这样一个评价了。一面深深吸着这寒凉的空气,“她今日告诫过我了,到时候若真有人闹事,她便去报官。而且她今日已经认出你了。”
“这怎么可能?”宋莲衣不信,甚至觉得兄长今日奇怪得很,一直都在偏向那个村姑。
宋晚亭却不大算与她争辩,也没有余力再去做晚饭了,只打起帘子,也没精神去洗漱,直接躺倒那稻草铺上,“今晚收拾东西,明天另外找落脚地吧。”如果她们不想被抓到,送去那种地方的话。
这个时候的宋晚亭也发现了,自己虽是家中现在唯一的男人,但是他真没有这个能力承担起作为一个顶梁柱该有的责任。
他忽然想通了,自己为什么叫白亦初给超了去吧。
外头的宋莲衣却见他就这样去睡,嚷着还饿肚子呢!宋夫人不知道安慰了她什么,方才停歇下来,不多久宋晚亭便听得她们也吹灯睡了。
翌日一早起来,却见母亲和妹妹还没起,也没收拾包袱,便过去催促。
只是两人这会儿又不打算起来,他无奈和要上工,怕去晚了人家又不要自己,顾不得只能匆匆去了。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直至有一日他回来,发现家里空****的,那点破败行李也还在,急匆匆正要去找,村里一个老实的将他唤住,“你别找了,大家都晓得了你们本就不是来避难的,你们是来躲罪的,村头宋三把她们送衙门去了。”
宋晚亭听得这话,只马不停蹄地朝城里赶。
只不过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了。
他在城外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急匆匆进城去,直奔衙门,想要打听母亲妹妹被卖到了何处去。
却被无情拦在了外头,朝着衙差们磕了好些个响头,也没人理会,反而引来了一阵阵的无情嘲风。
他无计可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晃着,又跑去了城北那些青楼巷子里找人,但却挨了好几顿毒打,叫人给赶出来。
那落魄之际,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天冷了,逛一会便回去,他们要的东西那样多,总不能每次样样都给带齐全了。”
说话的是白亦初,他今日沐休回来,和周梨一并上街,顺道替小狮子他们带东西。
只是他这几个同窗,实在是难以伺候,每次吃喝玩乐都要一大堆。
若是往昔天气好,白亦初也乐得在街上转一转,可是现下天气越来越冷,他看着周梨那已经冻得通红的小脸,有些不舍。
说话间,只将伸手去探了探周梨怀中的手炉,就生怕不暖和了。
这时候发现有道目光朝自己看来,转头看过去,只见是那衣衫单薄的宋晚亭。
宋家发生了巨变,这事儿城里没有一个不晓得,即便他锁在书院里,也是略有所闻,加上回来后又听周梨说,早就已经有了数。
但此刻真见着宋晚亭这般光景,也是有些错愕的。
周梨见他发呆,顺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也是看到了宋晚亭。
宋晚亭先是窘迫,后来又以一种认命了的态度接受这个事实,踩着一双露了脚趾的布鞋走过来,冻得灰白的大脚趾上,沾满了稀泥。
只是他走过来了,却不知该如何向他二人开口。
“宋兄。”白亦初率先打破的沉默。
这一声宋兄,在宋晚亭听来,实在是久违了。他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眼眶热热的。
这段日子里,大部份人都称呼他为‘宋家那个’,以往拥护他夸赞他的同窗朋友们,一个个将他避若蛇蝎,又或者将他践踏得毫无半点尊严不剩。
他旋即苦笑着回了一声:“白兄。”
周梨一直没搞清楚,起先白亦初想要结交宋晚亭,想将他弄去武庚书院,自己可以理解。
可现在宋晚亭虽非戴罪之身,但不可能再继续读书挣功名了,就更不知道他图宋晚亭什么。
但是白亦初开口邀了宋晚亭,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也给足了宋晚亭该有的体面。
白亦初请宋晚亭吃了一顿便饭,又十分委婉而不伤体面地给了他一些银子安身。
这叫周梨有些不解,生怕银子打了水漂,回去的路上只忍不住问白亦初,“你到底图他个什么?人又不是特别有大智慧的那种。”真聪明的人,不会叫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
白亦初回想着宋晚亭那看起来削瘦儒雅的身影,的确是有些老实了,好像是真做不了什么大事情。
但他也没有直接回答周梨,而是同周梨说道:“你那梦中,李司夜身边有一个郑三好,为他冲锋陷阵两肋插刀。”
“怎提起他,莫非你也访到这个人了?”周梨一下来了兴致。
不过白亦初却摇着头,随即说了一句:“我也想要这样一个人替我两肋插刀。”
他说完了这话,面对着周梨投递过来的不解目光,“阿梨,这些日子里,我懂得了很道理,也晓得许多事情,不是一腔正义就能解决的。我也需要那样一个人为我在边缘处奔走。”
只是那脸上全是担忧害怕,“阿梨,你会不会厌恶这样的我,小小年纪已经要开始钻营这些东西了?”
夜幕里街边已经挂起的灯火,映在周梨的眼睛里,火焰疯狂跳动着,然后她忽然笑起来,“你这样,我其实很开心。”随后环顾着着灯火升起的城池,“这个世界很疯狂,做个好人堪比做个圣人,我希望活得随心。”又看朝他,“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的事端,届时用任何手段反击都是能说得过去的。”
周梨这话不是哄着白亦初的,她也是开心的,难为白亦初会与她说这些,而不是一味在她面前保持那端方君子的模样。
她想这样子很好,嘴巴就是要用来说话,他们既然是最亲密无间的人,那不管他心中有什么想法,不管是好是坏是邪是恶,都要与自己说才好呢!
而不是他做一半,然后让自己猜一半。
只不过周梨很怀疑宋晚亭似乎能成为白亦初手里的一把好刀。
“刀是好的,只要磨得好,自然是能拥有锋利的刀刃。”白亦初想着,现在宋家的事情,对于宋晚亭来说,便是最好的磨刀石了。
他的一点恩惠,一点都不会显得刻意。可恰恰是这样,才附和了那雪中送炭的标准。
周梨听着他的话,侧头看了看微黄光影里的白亦初,发现他好像不止是长高了,思想好像也长大了不少。
会考虑很多东西,考虑得也很全面了。
宋家的事情,热度比周梨所预想的还要持续得久,直至进入了腊月里,她还是能听到关于宋家的风声。
尤其是听闻宋晚亭的母亲,做了城中一位殷实富商的妾室。
她和宋莲衣的行踪,最后还是被三丫口宋家人告密了,所以去那种地方是避免不了的结局。
但宋夫人被城中一位富商高价买了回去,做了妾。
周梨听闻的时候有些诧异,想着这宋家也是高门大户,那宋夫人应该也是出生不凡之家,怎么这会儿没娘家人来救?
不想一打听,那
宋夫人的娘家更惨,直接被杀了头。
难怪她会愿意放下尊严,做了以往最看不上的那种人的妾室。
至于宋莲衣,倒是没听到什么风声,只是晓得那宋晚亭,的确和白亦初有些联系。
只不过她也没再管了。
今年是个好年头,决定好好过一回年。
但这年似乎注定是过不好了,腊月二十五,按照旧历风俗,周梨她们一帮女人正赶着驴子在后院拉磨推豆腐。
想趁着这年前的几天,把冻豆腐给做出来。
不想街上传来了声声铜锣响,随后是衙差高声大气的呼喊。
衙门那头来消息。
确切地说,是上面的朝廷传下来了旨意,因为去年灾情免了税赋的他们,现在要马上征收税赋了。
不但如此,还要征兵。除去功名在身,上老有父母,下有黄毛小儿的,青壮年男人都要去城外旧马场那里集合登记。
周梨家中唯独两个男丁,一个是白亦初年纪刚刚到十五,但他已经是秀才身份,可免去这兵役。
再有一个是几岁的安之,正儿八经的黄毛小儿。
所以此事自然是与周家无关系。
而柳小八那边,他虽年纪也是附和,但上头有个婶子要照顾,自己也没成家娶妻,从户籍上来瞧,他那柳家只有他一个独苗苗了,也不符合。
反而是对面的阿叔,他三个壮年的儿子都被拉去了城外旧马场,只因这孙子们有十几岁了,是能自力更生又能赡养他的年纪,一时间他家那头哭声不断。
又说隔壁邻舍里,或多或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免不得吃这一份苦头的。
一时间,那还没被点上名的,卷着铺盖就要逃难去。
城里过年的气氛一时全无,四处慌慌张张的。
不是大伙儿不想上战场挣功名,而是这战事来得快,去了便要直接冲锋陷阵,这些人都是外行,分明就是拿命去挡刀子的。
但大家不敢怨当今圣上,只恨那保皇党不死心,又骂那李木远自己不是做皇帝的命,却非得还不赶紧降伏,害得这么多老百姓们要丧命在战场上。
这一瞬,怨声载道。不说清风书院里多少没秀才保身的学生被带去了旧马场,就武庚书院里,顾少凌竟然也没能逃脱。按理他也是个孤家寡人来着,这般的人若不是自愿,是不用上战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