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这雪太大,马不肯走了。”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一个随从踩着那厚厚的积雪跑过来。
林子桐的思绪从回忆里抽回来, 眯着眼睛朝前面那蜿蜒破旧的官道瞧去,果然见着自己的队伍已经将整条路给堵住了。
他翻身下了马,到了前头去, 只见这些马一头头都疲惫地站在雪地里,顺着它们的健硕的腿往下瞧,只见着那马蹄歪歪扭扭的。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谁安排的马?”
这马蹄早就该修了,马掌也得重新钉了,这是自己早前就吩咐下去的,怎么如今还是这副样子就罢了,还牵出来给他们这队伍。
随从闻言, 这才留意到马蹄上的细节, 脸色大惊,“是,是大老爷。”
他口中的大老爷并不是旁人,而是林浩远那个平庸又愚蠢的父亲,就是因为他,所以林子桐的父亲被逼迫离家,死在他乡雪地里。
他的眼睛一下就有些泛红了, 摸着马背的手指微微卷曲起来, 最终捏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
他什么都没说,可是随行的众人见他此举就反应过来了,必然是大老爷故意而为之。
可恨的二爷又不能拿他如何, 只能生生咽下这口窝囊气。
而且挑了这些个早就该修蹄子的马给他们,不但耽误行程, 接不回林浩远,让二爷回头被老太君责罚,大老爷还能成功取代这个让林家光宗耀祖的儿子,第一个去往祠堂里祭祖。
林家不但是讲究那嫡庶之分,更讲究这官阶高低。
所以林浩远今年也就彻底将他的父亲林长文取而代之。
按理来说,儿子出息了,他林长文该是脸上有光才是,可奈何林长文心胸狭窄,窄起来的时候,连亲儿子都嫉妒。
所以他才不会觉得儿子给他长脸,反而觉得儿子不孝,爬到他的头上踩他这个老子的脸,叫他在一旁同龄老友面前,脸面尽失。
可奈何这林长文虽是一把年纪了,却是还害怕自己的母亲,偏他母亲林家的老太君又十分偏爱林浩远这个嫡孙子,所以林长文也不敢对儿子如何。
如今只能在暗中使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
而此刻林子桐因想起父亲惨死之事,那情绪便有些激动起来,叫众随从看了,只觉得他是因为林长文此举而愤怒。
向来就觉得替他不值得的随从里,便有人愤声开口道:“大老爷也太过份了!他这样图什么?二爷冒着这风雪出城,接的可是他的亲儿子!”
只不过大家见林子桐站在马旁沉默垂头,便拉过那个仗义出言的随从,低声劝着:“好了好了,别给二爷添堵了,为今之计,当是想法子才是。”
又道:“都怪我等着急,没有留心,不然的话……”
然话未说完,那沉默着的林子桐忽然开口道:“不怪你们,谁能想得到,大伯会在这上头做手脚,你们说的也没错,咱这去接的,是他亲儿子。”说罢,便拔出自己长靴里的匕首来。
这匕首很锋利,一出鞘,寒光闪闪的。
众人不解,正当好奇林子桐此举为何意时?只见他硬是将一匹马生拉硬拽,到了旁边一颗两人环抱的老松树前面,将马拴在了那里,然后绕到看马屁股后面,解开氅子,将袍裾拉起来,扎在腰间,便一把抱起那马的其中一只后腿,将蹄子面朝着自己。
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二爷是要亲自修马蹄子。
于是赶紧跑过去帮忙。
那匕首很锋利,林子桐也不比修蹄师父的技术差。不过想他从来没有林
浩远那样的好命,生在了正室夫人的肚子里,所以随从们都知道,这二爷小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林家的规矩又森严,他们即便是姓林,但却因不是嫡出的一脉,所以也是要自力更生,并不在林家白养的范围之内。
也是如此,他们活得如同林家奴才一般。听说二老爷他们都还在的时候,就常常从管事那里领活计,不然的话,怕是没得饭吃的。
后来二老爷不知为何惹怒了老太君,被赶出林家后,二老爷他们都死完了,等着将近两年后二爷回来,便也是什么都做。
正是如此,他如今会修马蹄,大家也不意外,反而越发同情起他,替他不值得。
心想他们这些奴才就算了,本身就是林家花钱雇来的,干些低贱的活儿到无妨。可是二爷是林家的人啊!从前便不提了,可是如今他为林家做了这诸多的贡献,可在林家眼里,仍旧是将他做奴才一般。
他自己是个忠厚孝顺的人,不愿意提,那是他的本份,可是他们这些旁观者看了,只替他委屈替他不值得。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修蹄子的技术再好,也只有他一人,马却是二十多来匹,更何况也没有马掌,所以即便这些马蹄修好了,的确给马儿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没有马掌钉上去,到底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所以马儿没走多久,又开始撂担子了。
这时候随从里,纵使是那心平气和的,这会儿也恼怒起了林长文来。尤其是眼见着如今这天边黑云滚滚的,瞧着分明就是有要继续下雪之相。
而他们这马不愿意动弹,进不得退不得。所以现在也不说能不能接到林浩远了,就是他们这一行人想要回城里去,怕也是艰难啊!
这么多马,总不能财大气粗就丢在了路上,而且这雪如此之厚,兴许一会儿还要下,他们也不可能就这样靠着两条腿走去啊。
就在这样的无奈之中,忽然听得铲雪的声音。
这倒是奇了怪了,当下随从里有人不等林子桐吩咐,就自告奋勇地去打探。
片刻后就高高兴兴跑回来,高声叫道:“是公子回来了,是公子的队伍!”
他们只认队伍不认人,瞧见那长龙一般将官道占满,还专门拿人在前面铲雪,那除了林浩远带去的那上千人大队,实在想不出这业州谁还有这样的大手笔了。
林子桐闻言,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长松了一口气,“那便好。”也让属下别闲着,先将这一段路的雪给清理出来。
而他们这里有人去前面打探的同时,乾三也早就过来打探,且还在这里看了林子桐修半天的马蹄子。
他这修马蹄子也不白看,毕竟在看的时候,晓得了林子桐的身份,也从他这一帮叽叽喳喳的随从口中知晓了些消息。
如今正在马车里回报给周梨,“想不到那林子桐,在外面名声如此响亮,在林家地位却如此卑微
。”
坐在一旁的沈窕听了十分疑惑:“他这样大的本事,怎么会甘心屈于别人脚下?难不成真是被他们林家的祖训给洗脑了不成?”
周梨也有些不明白,就目前来讲,不说以前这林子桐是怎么将林家在乱世之中一步步往上推的,就说是当下,林家所有的大权,几乎都是掌握在他的手里呢!
他怎么就心甘情愿回到林家那个牢笼里,对林家的嫡系们伏低做小?感觉就有些迷,不符合常理。
但如今还不知其中缘故,也没有往下判断,只看朝乾三:“如此说来,他们也同三姑县那帮人一样,没认出我们,觉得这便是林浩远的队伍?”
乾三颔首,“正是如此,可要将林浩远给带出来?”
周梨想了想,摇着头:“不必了,你直接带着甲字军的人上前,先将他拿下吧。”本来以为他在这业州也算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到时候怕最不好抓的人就是他,哪里晓得他竟然主动送上门来,那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再何况,她这又不是来业州常驻,还要去往南方找白亦初呢!怎么可能在路上白白浪费这许多时间?所以有好机会,自然是要把握住。
也是她这番话,那前面在路上带着随从清理积雪的林子桐,忽然就被从天而降的乾三带着甲字军们给拿下了。
他那一贯看起来温和又谦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裂痕,只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林浩远没有这样好身手的人,也没有这个胆量。
如果左云薇有,可左云薇也不会这样对待他的。
正是他疑惑之际,只听到乾三说道:“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得来全不费功夫啊①,林二爷是吧?我们大人就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这话说得林子桐满腹的疑惑,但他却没有多问,倒是手底下那帮随从以为是林浩远所为,急得大喊大叫,更有人骂起林浩远来。
所以有他们代口,也不必他林子桐开口了。
一行人被捆起来,如同粽子一般扔在早前林子桐修马蹄子的老松树旁边,很快他便看到了前面浩浩****而来的队伍。
这个时候心里还并不是很着急,更多的反而是好奇,林浩远哪里来的胆子?
因那乾三说大人,并没有说是哪个大人,因此林子桐与他的随从们都下意识地以为,就是林浩远。
只是随着这队伍越来越靠近,人还是林浩远带出去的那帮人,但是林子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见着队伍走到了跟前,他终于是反应了过来,没有左云薇的人。
就算是左云薇和林浩远在那马车里,可是左云薇的人怎么一个不见?
正当他好奇之际,队伍便停下来了,前面的人马纷纷让开道,只让马车到跟前来。
林子桐好奇地看着那马车,只见车子也停了下来,随后车帘叫一个姑娘给掀起,随后一张既是十分陌生,但又让他觉得很眼熟的年轻女子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林子桐不知为何自己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想法,目光满是诧异地看着对方,忽觉得是万分亲切。
“林子桐,林家实际掌权人,没想到你这样年轻。”对方诧异的同时,周梨看到林子桐后,同样也觉得有些吃惊。
大家一口一个二爷,且此人行事老道,可谓是滴水不漏,短短几年里,就把这业州像样的世家和显贵之家都给一一铲除不说,还将他们的产业都牢牢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应该是个老狐狸一样的人才对。
可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但年轻,最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且还一脸不入世事的青涩感。
如果在大街上看到,周梨是如何都没有办法将他与这传说中的林二爷给联系到一起的。
而她的问话声,让林子桐忽然一怔,尘封在心底的某一个记忆忽然被打开,随后整个人的脸上就浮出了与他此时此刻身处环境并不相匹配的欢喜笑容来。
这笑容真真是由心而发,连沈窕都觉得这林二爷好像真遇到了什么开心不已的事情,叫他笑得那样开怀。
于是和周梨悄悄说:“他是不是疯了?”魔怔了,看起来怪吓人的。
林子桐的随从们也好奇二爷为何笑得如此猖狂?难道他与马车里的那个年轻女子认识?
然就在大家的不解之中,只见跪坐在地上的林子桐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就在乾三上前去要拦住他之时,忽然就朝着周梨双膝一跪,“姑娘,我终于等得你了。”
此话一出,又是众人一番愕然。
随从们欢喜,二爷果然认得这个年轻女官。
然而周梨却是凝着眉头,心想并不认识他,这话是什么道理?难道是什么阴谋诡计?
可就在此时,又听得林子桐说道:“冯家,赵家,钱家,孙家,他们我都替姑娘杀完了,如今只剩下林家了,且这几家所有的产业都在我的手里,如今全部奉上给姑娘,以还姑娘当年的一饭之恩,以及那二两银子的恩情。”
周梨自来就有那乐施好善的举动,不管是在芦州开店之时,还是在上京居住的那短暂的一段时间里。
所以这吃过她周家饭菜的人实在是不少。因此听得林子桐说一饭之恩的时候,却是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哪个?
直至他说二两银子,周梨目光一怔,几乎是从马车里站起身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当年那个孩子是你?”
她这样难以置信,是有道理的,毕竟那时候她吃得饱穿得暖,养得胖乎乎的,个头自然是不落他人。
只不过这林子桐却因长年累月过着那吃不饱穿不暖的艰苦日子,又瘦又小,看起来七八岁的模样罢了。
如此一对比,周梨只觉得两人之间的年纪少说也是拉开了四五岁,所以称呼他一声孩子,倒也不为过。
“正是,难得姑娘还记得,只是可惜我母亲没有这份好福气。”林子桐此刻已然是因为周梨还记得他,而热泪盈眶了。
他那时候想活下来的缘由,就是要报复林家。所以他利用林家去对付那冯家钱家等。
本来是想等这些人家联手灭了林家,可是后来他改变主意了。
他听说周梨和她的小夫君被贬去了屛玉县,那段时间他考虑过去投奔,但是没想这边他还没处理好,天下就乱了。
屛玉县那边的消息也逐渐传过来,于是他便改变了主意。
他要将一个完完整整的业州攥在手里,交给周梨,还她当年的恩情。所以他将那些满腹贪婪的人都杀了干净,也将他们手里的产业都给接到手里来亲自管着。
现在他就只留着林家,一来是没了林家,自己的确是没有大树可靠,这些产业都攥在手里,是握不稳的。
至于他娶那朱彤云,只觉得此女实在不堪大任,怎么能将业州的金商馆交给她来管理呢?所以他只略施小计,便将这朱彤云娶了过来。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样,这个女人太好骗了,很是顺理成章就将金商馆的大权交给自己。
甚至还默认了自己将那个不服自己的温副馆主给赶走。
也万幸,这朱彤云是叫自己给骗了,若是别的男人骗过去,这金商馆是真的就流到外人手里去了。
他也借着金商馆,将林家的其他族人都一一网络于其中。他要他们都死,给父母双亲去陪葬!所以如果只将他们安排到别处,只怕到时候追究起来,罪责并不严重。
因此只能让他们来插手朝廷的事情,这可是大罪。更何况他太了解林家这些人了,那骨子里的贪婪是与生俱来的,自己给了他们大权,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周梨却不知林子桐这心中这些个偏激的想法,如今只听得他说起他母亲已经身故,不免是想起那个春日暮光,这母子俩在她家里狼吞虎咽的样子。
她和莫元夕为了不让对方产生心理负担,便在外面慢吞吞地收拾卤肉摊,然后聊些闲话。
一直等他们吃完了才进去的。
当时她便觉
得那妇人脸色难看,便借给了对方二两银子去看病。当然,她也知道那二两银子可能不足以将对方的病症治好,可是那时候他们周家也才刚起来,又才赎了花慧,压根没有多少余钱了。
所以二两银子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就这样借给陌生人,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你,节哀。”她想了半日,却也是想不起什么安慰的话来,而且也不知对方究竟是哪一年走的。
“多谢姑娘还惦记,我母亲若是泉下有灵,必然是感谢姑娘的恩情和挂记。”林子桐又俯首朝地磕了一个头。
沈窕见了,只在周梨耳边提醒道:“姑娘,你这人这么厉害,你可别被他外表欺骗了,顾着与他扯旧情,把正经事情忘记了。”
是了,周梨叫他提起过往之事,还真将眼下的正经事忘记了。只是看着眼前满脸恭顺谦和的林子桐,实在是难以置信,那些事情都是他所操办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啊?”
林子桐闻言,却是凄凉一笑,“大抵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不过姑娘放心,杀孽罪恶都是我林子桐来背负。”更何况,他本身又活不了多久了。
无所谓的。
年幼时候的凄惨生活,就在他身体里埋下了祸根,更何况这些年他没日没夜地辛勤拼搏,身体早就已经提前透支,说是油尽灯枯一点都不为过。
他算起来,最多也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罢了。
只不过他这番话,竟是让周梨接不下去。哪里晓得这个时候林子桐又忽然开了口,“这些年,林家所有人犯下的所有罪,我都一一有记录在册,还请姑娘打发人去取来,就在我城东的一处院落里。”
又说那院落里的书房里,设置了怎样的机关,到时候派人过去,只消启动机关,便可将其中的一屋子证据都一一取来。
那些个证据,从外到内,有钱家冯家当年杀人的贪赃枉法的,也有他林家内宅里,嫡系如何凭着那所谓的‘尊贵’身份将那些个才智出众的庶出逼死或是打压的证据。
此话一出,不单是周梨听得瞠目结舌,便是林子桐自己的随从也都傻了眼,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看起来忠厚孝顺的二爷一般。
但他们作为奴才,这些罪都不在他们身上,所以听了,竟然觉得十分解气。
他说完各人的罪,又道:“其中,自然也有我的,有我如何利用林家对付冯家钱家等,还有我设计陷害那温副馆主……”
桩桩件件,由着他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再一次让全场哗然,尤其是他说到那朱彤云之时,情绪更为激动:“此女心性不坚,且又愚蠢,旁人只稍微一骗,她就信以为真,如此之人,怎可堪当大任?”
朱彤云虽不是自己亲点到这业州的,但在屛玉县的时候,她也是个吃苦耐劳,且在金商馆里政绩卓越者,大家都一致推选到外州府做馆主,也是有道理的。
朱彤云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周梨听得林子桐的话,一时不知他是如何定义的所谓愚蠢。
是有些气道:“所以,你便索性骗了她,好过旁人骗她?”周梨简直是将林子桐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果然,只见林子桐大言不惭地点着头道:“不错,此等愚女,将来若是为人所骗,这金商馆岂不是葬送与她之手?”
这也太自负了些。难道林子桐他自己就是好的么?哪怕他自以为是出发点上好的,可是他在做这件‘好事’之上,在无形中到底是带累了多少人?
反正周梨是被他气得不轻,挥挥手道:“将他先押下去吧。”然后又同乾三说道:“进城之后,你先带人他那城东的宅院,将证据拿到。”
乾三这里应了声,庞大的队伍因为林子桐这一场插曲后,继续往前行。
只是黑云这个时候已经从天边追到了头顶来,还没走多远,上空又开始飘落起雪花来。
虽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②睡,但这积雪已经足够了,再下就是适得其反。
昨儿晚上这一场积雪,已经让沿途不少人家的房屋给压塌,路上更多是横栏的断枝,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怕是要引起雪灾来。
更何况许多人家到底还是没有那冬日里贮存果蔬的习惯,这时候要吃菜,不知道得扒多深的雪才能见到菜叶子呢!
再有日以继夜地被这大雪覆盖着,等雪融化之时,那白菜只怕也是坏在了地里,化水了。
也是如此,只与章玄龄这里商议着,只怕进了城第一件事情,先将林家之人拿下后,那七岔岩的土匪倒是顾不上了。
得先将这大雪后续的事宜安排妥当才是。
话说这路上,他们也经过七岔岩的地境了,只不过因为这大雪封山,那余下的七岔岩喽啰在山头上看到他们这长长的队伍,都以为是林浩远,自然是没有来阻拦。
只怕还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收拾着进城去吃喜酒呢!
队伍还在路上盘旋,本就因积雪而艰难行走,如今又不断落了鹅毛大雪下来,所以行程就更为缓慢了。
而林家这头,老太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进去祠堂祭拜祖宗的,虽是那林浩远为头为目,可是她却老早就将这些有资格进祠堂,或是没有资格进祠堂,只能在外听从祖训的林家众人都已经喊来。
如今依着辈份嫡庶之分,站满了整个院子。
满院子的人,老少皆有,自是有那等得不耐烦的,且还有朱彤云这个大着肚子的。
她自己身上沾一点积雪倒是无所谓,反正还有丫鬟撑着伞,她此刻牵肠挂肚的是在城外官道上的夫君林子桐。
雪越是大,她就越是担心,看着那个坐在祠堂外面廊下还抱着手炉的老太君,就生出些憎恶来。
眼见着老太太那热茶又等凉了一次,便朝身边的侍女递了个眼神。
那侍女见此,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满院子都站满了人,既是林家的人,还有伺候他们,给他们撑伞的奴仆,所以密密麻麻的,少了一个侍女,也没人察觉出来。
很快老太太的茶又有下人换成了滚烫的热水,老太太看了一眼,却是又嫌烫,看了一眼就不在过问了。
这让朱彤云不免是焦急起来,那杯茶可是她专门为这老太婆准备的,一把年纪了,就该有老人家的样子,而不是站着儿孙们的位置作威作福。
更何况,她的亲孙子不过废物一个,如何能比得过自己的夫君?如今享受着夫君辛劳赚来的一切,却将夫君做奴才一般使唤着。
也是她故意打压夫君,连带着自己这个孙媳妇也跟着受气,试想且不说这是大雪天,便是寻常往日,也没有叫一个孕妇就这样一直站在院坝里头的。
所以这老太婆此举看似在为难自己,但到底是她那心里根本就没有将夫君放在眼里。
朱彤云觉得自己可以受委屈,但是她没有办法让苦了一辈子的夫君继续受这份气。
就在朱彤云盯着她,期待她喝下那杯茶的时候,老太君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使唤着人:“再打发人去看看,怎么还没来?”而且半点消息也没有,这林子桐别是死在了路上。
林长云作为老太君的亲儿子,院坝里第一个就是他。
他儿子林浩远不在,便要以他为首。他虽不知道儿子为何还没来,但是却晓得林子桐为何没消息来。
那都是因为自己精心替他做了准备啊!那些个马蹄早就该修一修了,不然走两步,那些马就算任由马鞭怎么上背招呼,都不会肯再多走一步的。
“母亲,您看这时间也不早,要不让儿子先进去告慰祖宗们吧?可不好叫祖宗们多等了。”林长云朝台阶上走了两步,身后与他举着伞的随从也跟着上前了一步。
老太君拧着眉头,打量着亲儿子,却是有些为难:“是不好叫祖宗们多等,只是今年远儿出息了,当叫他亲自去将这一喜讯告知祖宗们才是。咱们林家本就是靠老祖宗做了那五品大员才有今日的,如今远儿有本事,又得祖宗们的保佑,一做官就做了五品大员,以后也不知咱们林家要如何辉煌,这自然是要他亲自去同老祖宗们告知,也好求老祖宗们多多保佑才是。”
林长云听罢,心中自是十分不满的,心想远儿再怎么厉害,那自己也是他的老子,凭何就叫他越过了自己去?母亲莫不是老糊涂了?
若今日真是要等他先进祠堂,以后自己还如何在林家立足?本来大部份权力都在二房林子桐那个小贱种的手里,若如今自己还被儿子比了下去,还有何脸面?
于是仍旧是壮着胆子开口道:“可是母亲,这吉时就快要过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老太君就越发着急了,猛地一起身,竟然是将那茶碗给掀倒了。
在她脚边蹲着的长毛小狗儿旺财下意识地伸了舌头去添,丫鬟蹲在地上忙着清理残局,见此赶紧拦住小狗,但这时候小狗已经添了几口。
只是听得茶碗落地的声音,倒是叫后面的朱彤云整颗心都紧张起来了,可奈何这会儿前面都是些人头身影雨伞,她却看不到前面此刻到底是什么光景。
就在她忐忑不安中,忽然听得一阵狗叫声,这声音很奇怪,并不像是以往那般,仿佛有些痛苦。
随后就听得丫鬟大喊:“旺财吐血了!”
“旺财怎么吐血了?”
又有声音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吐血了?”
“它好像喝了老太君的茶水!”
最后这一句话起,顿时满院坝的人都不安起来,好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来。
当然最不安的是老太君,哆嗦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敲
打着手里的拐杖,“谁?是谁胆子这样大?”竟然敢朝她下毒?
老太君眼下看着谁,都像是给她下毒的那个,一会儿只拿拐杖指着这个,又指着那个。
当然,这会儿已经有人下去查了。茶水有毒,只要连带着茶叶来处以及煎茶的人,还有这送茶来人等审问一遍就是了。
只不过这还没审问出什么来,就有林家的其他人忽然大喊起来:“不好,快将那死狗抱走,祖宗的跟前,怎么能见血?这岂不是血光之兆?”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将愤怒中的老太君拉回现实来,人也理智了不少,忙让人将自己心爱的旺财给抱下去,又叫人来打扫旺财吐出来的那丝丝血迹。
但想着不知谁说这是血光之兆,心中到底是不安,便喊人去佛堂里,将里面的香灰都给拿来,撒在了这地面上。
这一系列操作完,管家那头也得了个审问结果,但是他却没直接告诉老太君,而是朝着朱彤云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回了老太君:“是个新来的丫鬟,已经跳井自尽了。”那丫鬟是不愿意的,还道出了二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让自己做的。
所以管家心一横,没法子,就将她推进了井里去。
朱彤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她是一时之气,才想着与这老太君下毒的,因此各处都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想到这死老太婆居然没有喝茶,不然的话一会儿她断了气,林家必然是会乱成一团的,就她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能成得了什么事?
至于其他的林家族人,哪个没有受过夫君的恩惠?那时候这整个林家,都将是夫君的。
而这所谓的祭拜祖宗,也轮不到林浩远了,当是夫君最为有资格走在最前头才是。
但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竟然没喝茶。
不过那个丫鬟跳井自尽,是朱彤云没有想到的,虽然自己将她父兄的命脉都握在手里,但只要她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那等夫君回来了,自己也会想法子营救她的。
谁想到她竟然这样忠心呢?早知如此,那时候自己便对她好些才是。
她心里七七八八地想着,只觉得丫鬟已死,此事就与自己无关了。
而那个得了自己眼色下去的侍女,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压根就没有人发现她中途出去过一次。
也正是她,同那个新来的小丫鬟传达了消息,甚至将准备好的毒药给了对方。
只不过主仆如今都默契得很,一言不发,如同大部份的林家族人一般,听着老太太在廊檐下咆哮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