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样儿听到有人喊自己, 只寻声望过去,见着那两个如同预想中顶着一头枯黄头发的女孩儿,顿时心声大喜, 当即从人群里垫着脚尖朝她俩招手大声回着:“小北小南!”
船只靠岸,旅客们接二连三上了岸,样儿挤上去抱住平小北姐妹俩, “想不到我们真的重新聚在一起了,天晓得这边的驿馆来人通知时,我们还不敢相信,没想到你们不但来了,且还这样快。”又见姐妹俩风尘仆仆的,到底是心疼:“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不过平小北现在想来,那叫什么苦?当即笑道:“都比要在家里好。”而且好很多很多倍。
一面忙将身后不放心她们俩而跟了过来的阿依干娘介绍给样儿, 又说了阿依干娘的诸多好话。
阿依大娘的儿子来接她, 一行人在这里相互打了招呼,留了地址,略有些遗憾,住得竟然有些远了,刚好在两个反方向的街区。
如今只说着得了空闲,平小北这两个干女儿就去找她。
这厢分离后,样儿两手各自牵着她俩, 将两人的包袱也挂到自己的身上, “走,湘莲姐今儿开会不好请假,所以昨晚上熬夜给你们煮了爱吃的。”
两个姐妹本来在船上久了, 摇摇晃晃的疲倦得很,但听得这话, 都一下打起了精神来,健步如飞地跟着样儿出了码头。
码头上也很热闹,到处都是小摊贩和叫卖声,不远处还有一排排各样的店铺林立着,里头都是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然就是酒庄茶楼,即便现在是早上,仍旧是坐满了客人。
按理姐妹俩在屛玉县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什么是热闹,但因为这半月镇是一个镇子,所以看到这样的光景,还是忍不住吃惊,“这里也好热闹,看起来都不像是个小镇。”
样儿听了只笑起来解释道:“说来你们怕是不信,这屛玉县比燕州都要大,不过我们这半月镇和边上的阿尤镇都不算什么,最大的当属是奇兰镇,那边还有雪山湖泊,听说美得很。”
一面说着,目光则朝着前面眺望而去,果然见着马车如约在那里等着,眼角顿时升起几抹喜色来,“走,咱们乘车回去,然后你俩吃了饭,好好休息,等起来湘莲姐也点卯回来了,到时候带你们逛一逛半月镇的夜景,虽是和屛玉县没法子比,但总有它的热闹之处。”
平小北听着要坐马车回去,一时想起了屛玉县的客马车,便也问道:“这里也有客马车么?”
“有,不过这边的客马车没屛
玉县多。”一头说着,只松了两人的手先走过去,朝着那车旁的高大男子打招呼。
对方却先是将手伸过来,“给我吧。”把她身上的包袱给拿了下去,挂到车上,一手从车屁股后面拿来上马凳。
平小北到底是比平小南大一些,上了马车后,听着样儿和那赶车的大哥说了几句话,便察觉了出来,这压根不是什么客马车,而且样儿姐和这大哥还挺熟悉的,而且还不是普通朋友那一种。
但又不好多问,就在暗中悄悄观察着。
至于那平小南,则全然被街道两旁的景色吸引了过去。
怎么说呢!这里天气和屛玉县差不多,也多是横穿交错的河道,桥更不少,但这里的绿化与屛玉县却是天差地别,好多都是她没见过的,自然是觉得稀奇。
而且此处汉人更像是少数民族,那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不管男女老手,皆是穿着各种漂亮衣衫的真正少数民族,叫她看得眼花缭乱的,一时觉得那人的头饰好看,一会儿又觉得人家的裙子真美,还有她们手里都拿着一柄漂亮的遮阳伞,看起来好优雅。
样儿细心,看在眼里,到了那卖伞的地方,只叫赶车的萝卜崽停了一下,便下车去给买了两柄伞上来,然后递给她们姐妹,“拿着吧,这伞有大用处,此处的女孩子们几乎是人手一把,以后你俩去书院里,也能随身携带着。”
平小北难以置信,这两把伞看起来做工如此精细,好像还是绸缎面的,而且那伞的边缘,竟然还有好看类似荷叶卷起来的花边,这绝对不贵,当下连忙给塞回去:“样儿姐,我们不能要,你快去问问人家能不能退了?”
平小南则爱不释手,但听到平小北的话,也连忙将伞放下。
穷惯了,不敢乱花钱,尤其这钱不是自己的。
却听得样儿满口豪气:“这才几个钱,如今你样儿姐我也是每月有工钱拿的,莫说是两把伞,就十把也买得起,安心拿着。”
然后朝前面的萝卜崽示意了一下,继续走。
萝卜崽到底大了,又在火羽卫做了一方小头目,不好再继续叫这个名字了,于是便取了当初养他们长大的一个老乞丐的姓氏华,又以自己萝卜崽第一个萝字谐音珞为名,如今全名叫做华珞。
他去年九月份的时候,就被调任到了这半月镇来,仍旧是属于火羽卫,不过算是升了官,做起了这里的副使来。
年前因为过年事宜,和样儿不打不相识,他虽是这一帮兄弟里年纪最长的,但性格十分活泼,与这样儿也是共同话题不少,一来二去,便熟络了起来。
本来两人来往之事,还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但因今年这跳花节,两人都给不约而同拒绝同事们的邀请,于是这心照不宣的感情,叫平湘莲给戳破,摆到了明面上来。
如今只等着抽个空,两人先将婚事给订下来。
也正是如此,平湘莲那里今日实在没得空,萝卜崽又不是什么外人了,便请了半日的假来,跟着样儿来接人。
也算是个合格的未来女婿了。
他因就请了半日的假,所以将人送到住所附近的小巷子,便与样儿告辞,分离之时两人都是一脸的念念不舍。
平小南的目光和心思都还在那伞上,但平小北却因早前发现了端倪,所以如今也是偷偷打量,十分确定样儿和这华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等人走远了,便忍不住小声问:“样儿姐,那位大哥是何人?可是信得过?”看那人不凡,所以极其担心样儿被骗了。
样儿顿时脸颊一红,“信得过的,他是个极好的人,对我和湘莲姐也多有照顾,只不过他还有公务,所以不能送我们进门去。”说罢,将包袱都背上,催促着两姐妹,只朝着那条两旁都种满了花的巷子看去:“我们就住在里面倒数第二个门,进去有一方小院子,虽就两间房屋,但也仅够我们四个人住。”
平小北将样儿的话听进去,心里只着重公务两个字,一时也断定了出来,那位大哥显然也是衙门办差的。
现在她对于整个衙门办差的人都充满了好感,觉得根本就不像是早前在吴州所听说的那样,因此也就认定了萝卜崽是个好人,不然衙门肯定不会要他的。
也就没再多问,而是将目光顺着样儿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时也对于这个新家充满了向往。
坦白地说,她们还从未有过家。
三人高兴地穿过小巷子,到了那门前,就姐妹俩就迫不及待催促样儿开门。
一开门,满园都菜畦瓜果飘香,墙根地下还有几只鸡在泥土里啄虫子吃,一座小竹楼就被包围在这些菜畦里,左边靠墙是厨房,后头则是茅房。
厨房是半露天的,还能看到飘飘****的竹帘后,有着碗碟。
但听样儿解释着:“我店里管两顿饭,湘莲姐都是在鸿胪院里
吃,这厨房其实就是个摆设,极少开火。”
“那你们种这许多菜?”平小北不解。
“当然是拿去卖咯,或者送给邻舍。”样儿解释着,又说隔壁邻舍都是极好的人,有一个是奇兰镇的,每次从他老家回来,都要个带许多肉干和这里没有的雪莲果。
而她们种菜是因从前在那荒院里的时候已经成了习惯,那时候要是不想办法自力更生,就靠着厨房那点施舍,早就饿死在荒院里了。
穿过小径,三人一起进了房间里,里头同样是摆放着一架木风扇,这东西平小北姐妹俩初见的时候觉得惊为天人,不过一路上不管是船里还是沿途住宿的地方都有,所以也就习以为常了。
样儿将她俩的包袱放下,便去将木风扇打开,吹着那迎面而来的凉风,一脸的满足:“陈慕先生真是了不起,这木风扇太好用了。”
姐妹俩连忙附和着,收拾包袱里的东西,样儿则去厨房将平湘莲昨儿给准备的饭菜简单热了一下,便端到了院子里的芒果树下。
这里有一张小桌子,正好能将碟碗都给摆下。
等准备好便将姐妹俩喊出来吃饭,又去给烧沐浴的水,拿了两套今儿去接她们俩时买的新衣裳。
她这里忙着安排姐妹俩,今日自然是请了一天的假期。
只不过姐妹俩满脸的兴奋,哪里有心思去睡觉?就这样追着样儿问东问西,等着平湘莲下午点卯回来。
而这时候的屛玉县里,科举已经彻底拉下了帷幕来,三考都上榜的考生们,如今三次的综合成绩也都得了个结果,更是依照着他们的名字,安排起了官职。
整整三百多号人,都是外任官员,即便是到他们原籍本地上任,但因官职品阶问题,以及综合考虑。
如今也才得了结果,然后将他们的即将就任的官职都一一写上,贴在了衙门大门口公示三日。
如果有人举报榜上的考生有任何违法行为,屛玉县自然会着手调查,如若真有官员涉法如实,便会取消其官职,此番考试也全然无效,且可能还要去挖矿。
这是早前没有听说的规矩,使得那些才放了心的考生们又开始紧张起来,生怕叫人陷害。
好在后来听说恶意举报者,也要去挖矿,于是才放了心。
而榜单公示这三日,太常属都十分平静,赏罚司的鸣冤鼓也无人动过。
然而任由谁也没想到,到了第四日,榜单撤了下去,竟然有人到赏罚司敲响了鸣冤鼓,只大声喊着冤枉。
此人满脸苍白无血色,跌跌撞撞地跑来,披头散发的,仿若疯子一般,且手脚四肢上,全都有明显的勒痕。
他进了堂中,便开始哭诉起来,他是那榜上综合成绩第二百九十三名的梅应和,一考二考他的排名都靠前,在前二十名。
但二考之后,他母亲骗了他喝下半碗汤后,待醒来发现自己的同胞弟弟已经用自己的身份进了考场,代他参加三考。
想是近来都被软禁,所以他情绪十分不稳定,所以话语也十分不连贯,只匆匆忙忙禀道:“青天在上,白大人明鉴,学生才是真正的梅应和,大人倘若不信,可让学生和梅应中再考一场,便能分辨出来我二人到底谁是谁。”
他说完,连磕了几个响头。
正当是这时候,有差吏来禀,“大人,外有两人,一人自称梅应和,一老妇人则自称为梅应中的母亲。”那差吏说着,一脸同情地看朝地上跪着,看起来脸色苍白无血色,的确有些疯疯癫癫样子的男子,“他们说,弟弟梅应中因为没有过一考,所以急火攻心下疯了,如今正是来领人归去。”
这要是换做别处的公堂,没准就是这样把眼下堂中自称梅应和的男子让他的亲人给领走了。
毕竟他现在这样子,也不怎么像是个正常人。
但现在坐在公堂上负责来审理此案的不是旁人,是这后虞铁面无情第一人,听说就算是帝王跟前的三大首辅也被他怼过。
而地上自称为梅应和的男子听得差吏这话,就更急了,声音都带了些哽咽,眼睛通红,不停地朝着公堂上的白镜磕头,“白大人,您一定要相信学生,学生真的是梅应和。”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就是梅应和?而且榜单贴了三日,如今已经撤榜,你为何才来?”其实白镜想,如果他真的是梅应和的话,今日才来状告自己的同胞亲弟弟,只怕是今日那冒充他的弟弟晓得撤了榜,以为万事大吉了,方才疏忽了些,叫他给逃出来。
白镜擅长各种刑罚,即便他自己不是最好的仵作,但也能根据对方四肢上的勒痕断定他被绑了多久。
又才几时得以松绑的。
但这是公堂上,是问题就要过明目,不是自己心里猜测了结果就作数的。
一面说完,也才同那来禀话的差吏吩咐道:“先将来人领来,在堂外等候。”
心急如焚的梅应和则忙着回白镜的话,“回禀大人,学生如今只能证明,一样的卷子,学生必然比弟弟要做得好,至于其他的证据,学生实在是没有。而今日才来,只因榜单撤下,我母亲与弟弟欢喜,准备去尚书阁就任,学生便趁机将此前打碎后藏起来的碎片隔断绳索,方才逃出来。”
尚书阁也是十二属之一,负责官员调任考核等事宜,主官乃陈正良等人。
梅应和说罢,又担忧地朝堂外看去,果然如同他所想的那样,母亲和弟弟来得很及时,如今人还没看到,就已经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儿啊,你是糊涂了,为娘早说了要你按时吃药,你偏不信,怎跑到这样的地方来惹事?连累了你哥哥可好?”
这声音里,满是老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和无奈之情。
可那梅应和听罢,却是觉得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眼里升起丝丝绝望来。
但终究是不甘心,同样是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凭何母亲的心偏得那样厉害?他不甘心啊!
最终只转身面朝堂上的白镜,这个时候的他已是泪流满面,“大人,学生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连学生的母亲都偏向弟弟,如今学生只能以死证清白!”说罢,只起身就要朝着公堂上撞去。
当然,他没能成
功,早就被眼疾手快的差吏给按住了。
那白镜更是有些恼怒地拍响了惊堂木,怒容满面:“放肆,你既口口声声一考二考乃前二十名,那该明白此举在公堂上又算得上是什么罪责?你这是公然挑衅本官?”
其实白镜更愤怒的,是因为这个‘梅应和’,案子都还没开始审,他便不信任自己这个主审官。
如果他真的是梅应和,真的冤屈,自己自然是能替他辨别清白之身。
他这样不认可,对于白镜来说,相当的屈辱。
而这一声惊堂木拍响,不但是惊到了堂中要去寻死的梅应和,更是吓得堂外还在喊的梅母止住了声音,显然也是被吓着了。
白镜的声音则再度响起:“案子还未审,你若真是梅应和,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就好生等着本官审理,而不是去寻死。”
梅应和哭得伤心不已,一面扯开自己的衣裳来。
差吏们以为他是魔怔了,正要去阻拦,竟然在公堂上行为如此不雅,哪里晓得他却将那满身的伤痕都给露出来,上头有鞭痕,也有火钳烫伤的痕迹。
他这样子,仿佛是经过了百般酷刑留下的痕迹一般。在大家的震惊中,只听他哭诉道:“大人你不懂学生的绝望,学生与弟弟虽是双生兄弟,却因学生出生之时,胎位不稳,险些害了我母亲和弟弟的性命,所以即便我与弟弟长着同样一张脸,母亲却待我如同牲畜……”
这二十多年的委屈,如今他哭哭啼啼絮絮地说来。
家中也不算是太艰难,但他却从小吃不饱,万幸乡里人家看不过梅母的偏心,时常接济一二。
他也是知恩图报之人,非那狼心狗肺,所以家中母亲所派的活干完后,都会去帮乡亲们。
好不容易熬到了七岁,以为可以进族学了,没想到母亲却只愿意让弟弟去,一哭二闹三上吊,觉得自己就是个索命鬼,生自己的时候险些难产,自己出生后又害全村人对她指指点点。
自己就是她的祸星。
所以梅应和晚了两年才得以入学,前提条件是母亲派给他的活更多了,他只能做完后才能去学里,所以时常旷课,使得他落下的功课,夜里都是跑到族里的祠堂,借着那供奉先人们的烛火来学习。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族里长辈也教育了几回,但是并没有什么用,最后换来的是母亲对他变本加厉的折磨。
加上他晚两年启蒙,学问还比弟弟好,更是受尽了母亲和弟弟的打骂羞辱。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始终他都听那个性格软弱的父亲劝,觉得果然是自己欠了母亲和弟弟的,当初还险些害了他们的性命。
于是也是心甘情愿任劳任怨。
但是他的忍让换来的只能是变本加厉的折磨打骂。
“后来学生与弟弟一同参加院试,学生上了榜,做了秀才,以为母亲对学生应该有所改观,哪里晓得父亲却在这个时候染病去世,临走前抓着学生的手交代,说学生是家中长子,往后要孝顺母亲照顾弟弟,学生那时候已是认命,想着这一辈子就是注定了的。”
但那时候梅应和想,再不济自己是个秀才郎,自己又肯苦,自然不会过得太差的。
可是没想到大虞乱了,这一乱就是好些年,各处天灾又连连,万幸他们那完州还算是好的。
而自己则靠着秀才身份,在族里学馆里做了个先生,每月能得些束脩,又捡着家中的地给种着,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弟弟也取上了媳妇。
只是自己却仍旧如同老牛一般,母亲不给半点喘气的机会。
而这一次的科举之事,母亲本不愿意自己一同前来的,但因银钱都是自己赚来的,所以自己这次梅应和长了心,没有上缴。
母亲和弟弟夫妻俩都是有一分用二两的人,他们攒不住钱,所以没法子,方同意他一路前往。
但是被母亲和弟弟给绑了软禁后,他才忽然醒悟过来,母亲后来一下就同意了自己一同前俩屛玉县参加科举。
并非是银钱攥在自己的手里,他们没办法才同意的,而是他们只怕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到时候来个冒名顶替,以假乱真。
他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对这所谓的至亲之人丧失了所有的期望。
他想,自己欠母亲和弟弟,应该在这二十几年该还完了?他们该放过了自己才是。
可没想到,他们原来是这样贪婪,要的是自己的一辈子!
这个时候的梅应和,早没有刚来堂上时候的慌乱紧张了,即便是哽咽哭诉,但也是言语清晰,有条有理,从小说到大,可见这事儿八九成是有真。
不过这凡事要讲究证据说话,他拿不出证据来,堂上也不能全凭着他一家之言就定了案子。
这时候则有人建议:“可以打发人去完州到当事人老家打听。”那里自然是能证明。
不过立即又有人道:“能证明又如何?他们乃同胞兄弟,只怕如今除了梅应中的妻子和梅母,没人能辨别兄弟了。”
“你糊涂,怎么可能辨别不了,梅应和自小替各家干活,做的什么那梅应中难道还能一一数得出来?且他身上这伤,那梅应中也没有。”
朝堂上几个陪审官争执起来。
他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白镜又将惊堂木给拍响,“肃静!”
几个陪审官也闭上了争论的嘴巴,而是按照规矩起身一一进言。
不过绕来绕去,最后都是要去往他们完州老家找村民和族里证明。而完州离屛玉县天涯海角之距,一去一来少不得是八九个月的时间了。
所以这个法子自然是不可取的。
白镜只得暂时叫让将梅应和带到侧堂去,一面叫了外面自称梅应和的男子和梅母一起进来。
这个梅应和一进来,也是恭恭敬敬地给白镜行礼。不过所行的并非是学生之礼,而是官员之礼。
“下官完州黑土县县令梅应和参见白大人。”
然其实他还没上任,任书也还没拿到。
梅母也福身行了一礼,一双三角眼到处在公堂上乱瞟,搜寻着另外一个儿子的身影。
没瞧见,便有些沉不住气,“大人,我小儿子呢?”
“他诬告朝廷命官,方才已被行刑,昏死了过去,抬至侧堂。”白镜说罢,一双清明冷目扫视着堂下的母子二人,“不过梅大人,那梅应中一口咬定你冒名顶替,你又作何解?此事涉及涉广,本官也不能糊涂办案,还请梅大人配合一二。”
这个梅应和还没开口解释,那梅母就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起来:“这个鳖孙,早知道当初就该将他直接溺死罢了,自己不争气不上进,还见不得他兄长好。”她骂完后,一脸正气地朝着白镜望过去:“大人,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谁是谁,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
然后将身旁的这个梅应和往身前一推:“这便是民妇的长子,自小就十分出息,不但与民妇一起分担家中事务,还时常帮扶乡邻们,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们,都晓得民妇这儿子是个孝顺懂事的。”说到此,她脸色像是那翻书一般猛地一变,满脸嫌恶甚至是有些仇恨之色。
“至于那该死的梅应中,从小顽皮,到处与人惹祸打架斗殴,落得一身的伤不说,民妇早早将他送入学堂去,还不如他这晚了两年入学的兄长有学得好。”
这些话,那梅母是咬牙切齿说出的,对于这个小儿子,好像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她的话,也没有什么毛病,还将之前那个梅应和身上的伤痕由来都解释清楚了。
而这个梅应和也在一旁附和感慨:“是了,下官就这么一个弟弟,自小都十分偏爱,便有些纵容,不想竟是养成了这等无法无天的性子,如今还扰乱了公堂秩序,白大人要如何判,下官是无话可说。”
他满脸的深明大义,从他脸上是找不到半点说谎的痕迹来。
就在这个时候,不少人都相信了他母子二人的话,开始怀疑起此前来状告的那个梅应和是假的,乃是不成器的梅应中冒充。
哪里晓得这个时候白镜忽然问起梅母来:“既然梅应中如此不成器,你也知晓,却还如此偏心?”
梅母一脸疑惑,不解他所言偏心是何意?
而这个梅应和的眼里,则闪过几丝慌张,一面开始在心中细算,自己好像没落下什么马脚?
这时候白镜却忽然指向了他,“既然你这长子样样好,且按理长幼有序,你还未替你长子说亲,小儿子便先娶了妻子,这又如何解释?”
梅母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还扯到这个问题上来,但她的反应也是相当的快,“大人这个年纪,一看便是才成亲,不知道这孩子大了后更是难以管教。”然后一面泪声俱下地诉说道:“眼看着他父亲撒手,他却是越发的无法无天,在这样下去民妇也恐他有一日招来什么大祸,连累了家里,方想着 给他先娶一房媳妇来管着,兴许就收了心。”
这话引得一个声音从外响起来,“笑话,自己做了几十年的母亲都管不了,还指望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来帮忙管?”
大家闻声望去,却见是周梨带着沈窕进来。
沈窕的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木匣子。
梅母却是不认识周梨,只见她是个年轻女人,即便晓得这城中不少女官,听说这一次科举还出了个女知州,她知晓后没少骂,说这些女人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不在家中生儿育女伺候公婆照顾自己的男人就算了,还跑来和男人们争这一官半职。
要不是这么多女人跑来参加科举,她儿子一定不会这么低的名次。
不过俩人都有些后悔,早晓得三考后等梅应和拿了任书,在路上动手冒充才是,到底是有些心急了。
但覆水难收,如今只能继续了。
所以见到周梨,一腔的怒火都转嫁到了周梨的身上来,“哪里来的小蹄子?晓不晓得这是公堂之上,见了大老爷是要磕头的!更何况我数落自己的儿子,关你这小蹄子什么事?”
周梨是三首辅之一,那白镜自然算是她的下属,本来对她也是颇为敬重,见此只连忙起身来迎接。
然而没想到自己才起身,就听得这梅母此等污言秽语,当即是冷下一张脸来,欲教育这梅母一二。
而周梨则将欲上前动手的沈窕拦住,反而云淡风轻地吩咐着沈窕:“卷子要紧,先呈上去给白大人。
”
白镜见此,一时明白了周梨的意思,也十分钦佩她的气度。
其实哪里是什么气度,是周梨压根就觉得没有必要和这样的刁妇一般见识。不管是还了嘴还是还了手,反而是抬举她了。
倒不如直接漠视掉不作理会。
果然,她的反应让梅母一下气急暴跳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么?公然教训老娘还不道歉?”一面扯过了身旁这个梅应和:“这是我儿子,完州黑土县的县令!”
这次莫说是周梨,就是沈窕也没作理会了。
两人直径朝着堂上走去。
而梅应和只觉得不对劲,虽说这屛玉县女官随处可见,但是他还没见过那个女官胆子这样大。尤其是看到了白镜从堂上下来,还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在一旁,心中更觉得不妙,连忙去拉扯自己的母亲,想示意她住口。
但是梅母如今在气头上,叫儿子一拉,满腹不服,“你做什么?你如今做了官,还要我这做娘的低三下气?”
是做了官不假,但是在这屛玉县里,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什么都不是。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猜测到了周梨的身份,所以急得满头的冷汗,“娘,你别说话了。”
他声音里的急促和紧张,一下叫疼爱他的梅母察觉了出来,果然闭上了嘴巴,然后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娘什么人没见过?”
但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
只见白镜恭敬地朝周梨行礼,随后听得白镜问:“周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
“正巧在太常属,听闻了白大人打发过去的差吏说了案情缘由,想讨要这梅家兄弟的卷子,便一起给拿了过来。”而此时事关重大,陈正良如今要忙着官员赴任之事,也就请她帮忙,顺道来同审此案件。
白镜听罢,只请她上坐,当下将木匣子从沈窕手里取了过去,亲自打开,将这梅家兄弟的卷子都给一一取出来。
总共四份,梅应中的一考卷子,梅应和的三考卷子都在。
梅应和的一考二考卷子,的确都十分不错,完全配得上此前那个梅应和所说的前二十名。
但到了这三考,一下就有了天差地别悬殊,分数甚至都不够看。
可科举一连三考,最后算的也是综合分数,毕竟朝廷要的不是单一的人才,尤其是这一类要做一方主官,必然是各类都有所涉及才是。
所以这梅应和如今能在科举三考结束后,综合分排到第二百九三名,正是全靠一考二考的分。
但三张卷子的字迹,却是没有什么差别。
至于这梅应中的卷子,只有一张一考,没过。
字迹潦草是其一,且错字还不少。
一时间,单看着卷子,竟然是没有办法证明,这第三考到底是谁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