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惩奸

秋风咏于燕路,天光重于朝日。

——潘岳

元康七年八月,出镇关中六年之久的赵王司马伦被免去都督关中诸军事之职,奉召回京,留在身后的,是一个民怨沸腾、各族离心的烂摊子。它就像是一块潜伏在晋朝这具身体上的巨大痈疽,一旦心脏部位出现衰竭,就能够击破防御机制,进而蔓延到全身。

不过此时此刻,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日后席卷整个中原大地的隐患。与梁王司马肜交接完毕后,赵王司马伦就收拾好这些年在关中搜刮的民脂民膏,琢磨着怎么靠它们回洛阳打点一个好官职了。

就在赵王的车队在城门口聚集之际,雍州从事辛冉借口道别,走进了整装待发的人群之中。他来到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前,掀开帘子,对着里面唤了一声:“我找到了!”

“找到‘那个人’了?”答话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甚至有点猥琐的中年人,扔在人堆里没人会多看一眼,也不想多看一眼,然而他一开口,依旧是辛冉所熟悉的孙秀口音。乔装成赵王普通侍从的孙秀虽然刻意隐藏行迹,但一提到“那个人”,就压抑不住眼中深深的恨意。

“是,费了那么多工夫,好歹找到了揭发你倒卖朝廷赈济的内奸。”辛冉坐进车厢,放下车帘,对着孙秀低声道,“那个人叫做马敦,当初是冯翊太守欧阳建推荐到雍州任职的。现在他靠揭发你在刺史解系那里立了功,已经被升职为汧城都督了。”

“王八蛋,差点要了我的命!”孙秀恨恨地一拳打在车厢底座,“我和他有什么仇怨,他竟这样不遗余力来害我!”

“我原本也觉得马敦一个粗人,怎么会翻出这样大的风浪,就派人偷偷搜了他的住处。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这个马敦果然和天师你有仇呢。”辛冉故意卖了个关子,“马敦一直和一个人有书信往来,你猜那个人是谁?”

“谁?”孙秀蓦地挺直身子,就仿佛一只竖起鬃毛,蓄势待发的野兽。

“潘岳。”辛冉看着孙秀圆睁的眼睛,缓缓道,“潘岳担任廷尉平时救过马敦的命,所以马敦来到关中后一直私下搜罗对你不利的证据。”

“原来是他!”孙秀咬着牙,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迸出字来,“我就说马敦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把我的事一直捅到了皇后那里!看来当初没有在杨骏之乱时弄死潘岳,倒是我的错了。”

“是啊,若非天师想办法唬住了梁王,随便杀了个死囚来冒名,还真被那潘岳得逞了。”辛冉见孙秀不答话,只是眼珠下意识地乱转,知道他在寻思报复潘岳的办法,便好意提醒道,“不过现在那潘岳有了贾谧做靠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天师到了洛阳,一切都须小心行事。”

“知道了,多谢你。”孙秀想了想,对辛冉道,“我会想办法对付潘岳,不过这个马敦,就拜托给辛冉兄了。他敢和我作对,就得让他付出代价。”

“天师放心,马敦一个小小的汧城都督,要弄死他还不容易?天师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辛冉说完,又与孙秀依依惜别,这才独自回转雍州去了。

孙秀装神弄鬼唬住了梁王司马肜,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赵王司马伦一向依赖孙秀惯了,哪怕孙秀此刻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仍然巴巴地将他带在身边。幸而孙秀极擅乔装之术,此事又极为隐秘,因此便一路将他从关中带回了洛阳。

司马伦一路上原本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扰乱关中,会被皇后贾南风治罪。不过他回来入宫见过贾南风后,见皇后态度还算和蔼,对自己这个天子叔祖还算尊敬,心情立刻扶摇直上,满脑子寻思的便是如何在洛阳出人头地了。

见司马伦惴惴不安地出门,趾高气扬地回来,孙秀便知道自己猜测不错——贾南风和她背后的贾氏一党再厉害,对司马氏宗亲依然心怀忌惮。

“军师快来,我正有事想问你呢。”司马伦见孙秀一身侍从装扮候在厅中,心情大好,狎昵地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头,笑眯眯地道,“快帮我想想,去跟皇后讨要哪个职位比较好?”

“以大将军身份录尚书事,自然是最尊贵也最有实权的选择。”孙秀当仁不让地为司马伦打好了算盘,“若是皇后不同意,王爷就退一步,求尚书令的职位,虽然品级不够高,但好在有实权。”

“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司马伦大喜,不由庆幸孙秀保住了性命,否则自己就成了没头苍蝇。不过笑完了,司马伦又皱起了眉头,“皇后倒是好说话,就是张华、裴頠两个家伙瞧我不起,恐怕要从中作梗。”

张华、裴頠是贾皇后重用的心腹大臣,他们的意思自然是贾南风的意思。孙秀心里通透,却没有说出实情打击司马伦,只是道:“王爷是皇室宗亲,身份尊贵,若是再博得皇后青睐,将来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那是,天子见了本王都得叫一声‘叔祖’,无论司马氏还是贾氏,哪个不得对本王高看一眼?”司马伦没有太听懂孙秀的话,只是一味沉浸在兴奋之中,“等本王再掌握了尚书台,张华裴頠见了本王哪里还敢嚣张?”

“还有潘岳。”孙秀忽然阴测测地补充了一句,“王爷别忘了,把我们害到今天这一步的,就是潘岳。”

“其实还算好吧。”司马伦愣了愣,表情轻松下来,“反正本王也在关中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够了,早就想回到洛阳的花花世界来。檀郎的做法,说不定还是帮了本王呢。”

“……”孙秀暗暗咬住了嘴唇。似乎只要一涉及到潘岳,司马伦本就不聪明的脑瓜就会更糊涂几分。就像杨骏之乱时他借机整治潘岳,几乎将他置于死地,司马伦得知之后竟朝自己大发雷霆,说没有他的同意,自己绝不能再动潘岳一根毫毛。

“改天本王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檀郎。”司马伦没有注意到孙秀的表情,自顾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檀郎现在对我的态度应该会好起来了吧。”

“潘岳现在有贾谧做靠山,怕是不会将王爷放在眼里呢。”孙秀阴测测地道。

“所以我要录尚书事,再不济也要当上尚书令!”司马伦自信满满地道,“只要我站得够高,檀郎就没法看不起我了!”

孙秀自以为在赵王府内藏得好,却料不到世子司马荂还是打听到了一点风声。司马荂知道父亲司马伦多年来一直被孙秀迷惑了心智,不敢直接去问司马伦,便找到了自己两个小舅子,也就是“二十四友”中的刘舆、刘琨两兄弟,向他们询问对策。

“赵王此举太过糊涂!”刘琨和赵王世子相熟,也就顾不得在他面前指责司马伦,“那孙秀是朝廷下诏处死的要犯,赵王救了他的命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将他带回洛阳。若是被有心人知道,这可是包庇大罪!”

“这个我知道,当务之急是怎么办?”司马荂叹气,“父王一向依仗孙秀为左膀右臂,如今要他自断臂膀交出孙秀,肯定是难上加难。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敢逼迫父王。”

“孙秀多留在王府一日,就多一分隐患。”刘琨向来胆大,手掌斜斜向下一劈,“就看世子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你是说,先斩后奏?”司马荂惊问。

刘琨重重点了点头。见司马荂和刘舆都不说话,应是默许,刘琨又冷笑道:“这个孙秀当年陷害潘岳潘安仁身陷牢狱,备受苦楚,如今我正好借这个机会给潘安仁报仇!”

“此事千万不能让潘岳知道。他是贾谧眼中的红人,若是泄露出去,我家就彻底得罪贾氏了!”司马荂连忙道。

“世子放心,轻重缓急我自然知道,绝不会透露给外人得知。”刘琨说着,情不自禁地撸了撸衣袖,“只是孙秀那种小人,我不狠狠揍他一顿,实在消不了心头这口恶气!”

“揍,怎么不揍?连本世子看着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动手!”司马荂点头,“只是孙秀素有妖法,我们必须速战速决,绝不给他惑人之机!”

几个人商议妥当,便趁着司马伦进宫的一日,大摇大摆地进了王府后宅。司马荂当即命人将孙秀带了来,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麻布口袋罩住他全身,再将袋口用绳子牢牢系住。眼看孙秀站立不住倒在地上,司马荂与刘氏兄弟便围住那大麻袋,狠狠地拳脚相加,直把孙秀揍得惨叫连连,求饶不已。

“你还有脸求饶?当初你陷害潘安仁时,可想过会有今日?”刘琨已下定决心不留孙秀的活口,因此忍不住将潘岳的名字报了出来。

孙秀先前还在不断大叫“世子饶命”,此刻乍听到“潘岳”二字,竟硬气地不再出声。几个人又踢打了一阵,见麻袋中已渐渐渗出血迹来,而孙秀连最微弱的挣扎呻吟也没有了,便停下拳脚,命下人拖了那麻袋,准备到乱葬岗去扔掉。

司马荂原本已算好了司马伦外出入宫的时间,却不料他们刚走到王府门口,迎面就见司马伦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一边跑口中还一边喊着孙秀:“军师呢,军师在哪里?”

司马荂只当司马伦得了消息,顿时脸色发青站在了原地,刘舆刘琨兄弟也慌乱地向司马伦行礼。不过司马伦根本没有在意他们,只是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地找着他的“军师”,口中骂道:“人都死了吗?叫你们去请军师,怎么还没有请来?”

眼看有人飞跑进后宅去找孙秀,司马伦这才注意到了地上那个渗血的麻布口袋。他看向站在一旁神色僵硬的儿子,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回事?”

“回父王,有个奴子冲撞了客人,所以儿子教训了他一顿。不料一时下手重了,那奴子就死了。”司马荂说这话的时候,生怕司马伦都能听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好在司马伦此刻有心事,闻言便只挥了挥袖子:“那就赶紧拖出去埋了,府里也打扫干净些,免得沾了晦气。”

“是。”司马荂连声答应,与刘舆刘琨兄弟对视一眼,当即命人拖着那口袋往外走。

然而,就在麻袋被拖过司马伦的脚边时,那一动不动的口袋忽然大力扭动起来,从里面传出了一声蓄势已久的呼唤:“王爷救我!”

司马荂脸色一变,当即骂道:“死奴才,王爷才懒得理你这条贱命!”随即吩咐从人赶紧将麻袋拖走,免得污了赵王殿下的眼睛。哪知那麻袋虽已被拖到了大门门槛前,袋子里却又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叫:“赵王,你忘了岱舆山的天命了吗?”

一听“天命”二字,饶是司马伦再糊涂,也被这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的妄想唤回了神志。“站住!”他蓦地大喝一声,几步跨到王府大门前,冲那两个拖拽麻袋的下人吼道,“把袋子打开!”

“把袋子打开!”司马伦见两个下人畏缩地望向世子司马荂,气得一脚一个,把他们都踹了开去。随后他反手抽出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刀,几刀砍开了捆住麻袋口的绳子。

待到看清麻袋内血肉模糊的人形后,司马伦反手便抡了身后的世子司马荂一个耳光;“混账东西,差点坏了你老子的好事!”

眼看司马荂捂着脸说不出话,一旁的刘琨连忙上来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这个奴才冲撞世子在先,世子才命人教训了他。世子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奴才,却不知王爷如此看重,无心之过,还望王爷见谅。”

当时风气,对于私家豢养的奴婢,随意打杀并非大事,加上孙秀隐姓埋名,所以刘琨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司马伦不敢当着众人说出孙秀的身份,有苦说不出,只好撇下司马荂,命人叫大夫来为孙秀查看伤势。

“下奴无碍,请王爷放心。”孙秀肋骨断了两根,鼻血糊了满脸,却不忘了在司马伦耳边轻声道,“托王爷的洪福,我还要辅佐王爷顺应天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你知道吗?方才本王进宫领旨,皇后给了我一个什么职位?”司马伦见孙秀神志清楚,顾不得他满身血污,匆匆忙忙地跟在抬他的春凳旁边,一边走一边怒道,“不是录尚书事,不是尚书令,她居然让我去做太子太傅!这肯定是张华裴頠两个老家伙进的谗言!”

“太子太傅?”孙秀虽然浑身疼痛,躺在春凳上动弹不得,却不得不凝聚脑力,为司马伦盘算。从传统而言,太子太傅地位尊贵,负责教导东宫太子,可这位不学无术的赵王,哪里会懂得如何教育他人,何况还是肩负社稷的一国储君?更何况,皇后贾南风一直不待见太子司马遹,众人都知道一旦她生了儿子,司马遹的太子之位必废无疑。这个时候把司马伦弄到东宫去当太傅,不就跟拿扫帚把他扫出朝堂一样吗?这其中的利害,就算愚钝如司马伦,也看得明白。

“我若是去了东宫,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完蛋了。你快想想,我该怎么办?”司马伦心急如焚,若非孙秀身上都是血,他都恨不得用手抓住孙秀使劲摇,好摇出一个锦囊妙计来了。

“让我好好想想……”孙秀刚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疼得脑袋昏昏沉沉,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恰好这时候大夫赶到,连忙安排下人将孙秀抬到**,开始给他清洗包扎。

司马伦站在孙秀旁边,看大夫忙得不可开交,急得在一旁直搓手。而被他打了一耳光的世子司马荂,则在刘琨的鼓励下,偷偷踅摸到司马伦身边,硬着头皮道:“父王,请听儿子一句忠言,这个人,我们不能留在府中。”

司马伦蓦地转过身,正看见儿子一双焦灼担忧的眼睛。父子连心,司马伦蓦地意识到儿子已经识破了孙秀的伪装,而儿子真正担忧的,确实是赵王府窝藏朝廷死囚的罪行。有那么一瞬间,司马伦想要向儿子解释孙秀的重要性,若没有孙秀的辅佐,他以后就无法实现登临绝顶的梦想。可是这个梦想太过狂妄,太过骇人听闻,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司马伦也不敢和盘托出。

“为了父王的前途,还请忍痛割爱。”司马荂说完,用力瞪了瞪**疗伤的孙秀,低头退了出去。

“王爷……”见司马伦半晌无语,孙秀知道这个赵王遇事没有主见,偏偏心肠又够冷硬,被世子司马荂这么一撺掇,说不定真会把自己绑了交给朝廷。等到大夫处理完伤口离开,孙秀不顾浑身疼得昏天黑地,用力撑起上半身,朝司马伦道:“王爷,世子言之有理,我确实不能再留在赵王府了。”

“他是我儿子,这个王府还是老子做主!”司马伦撑起王爷的气势,落在孙秀眼中却是色厉内荏。

“刘舆刘琨属于‘二十四友’,一向与潘岳、贾谧交好。他们若是把我的身份透露出去,只怕王爷就再无宁日。”见司马伦果然脸上变色,目光闪躲,孙秀知道自己果然不能将身家性命押在司马伦身上,“所以,我必须另外寻个去处。”

“你要去哪里?”司马伦赶紧道,“有些地方,不是你想去就可以去的。”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那里,才不会受贾谧、潘岳那些人操控。”孙秀看出了司马伦的顾虑,勾唇一笑,“王爷不是刚被封了太子太傅吗,那就安排我进东宫服侍太子吧。”

“你想投靠太子?”司马伦毕竟做惯了上位者,听到孙秀的请求,竟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脸色也阴沉下来。

“不,我只是做王爷的内应。”孙秀继续笑着,眼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皇后和太子势如水火,我就去给火上浇一瓢油。这火若是不烧起来,王爷又怎么能趁火打劫呢?”

“你说得对!”司马伦大喜过望,连孙秀用出“趁火打劫”这个词也顾不得了,拍着大腿笑道,“若是皇后和太子斗得两败俱伤,就是我们的机会了!你先好好养伤,痊愈之后我就安排你进东宫!”

由于有了太子太傅的头衔,司马伦把孙秀改名换姓推荐给东宫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更何况太子司马遹的美人蒋俊刚生了个儿子,司马遹欣喜之下越发频繁举行祈福法事,对于仙风道骨、术法超群的孙秀欢迎之至。

蒋美人所生之子是太子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司马衷的长孙。为了庆贺这件大喜事,东宫准备了一场隆重的新生儿百日宴,邀请了各宗室贵戚、世家高官,著作郎潘岳、卫尉石崇等人也在受邀之列。

宴会之日,潘岳和石崇是与鲁国公贾谧一起到达东宫的。虽然平素喜欢与太子互争高下,贾谧面子上却做得很足,送了新生的皇长孙一份长长的礼单。眼看太子喜气洋洋的模样,贾谧的神色黯了黯,善于察言观色的石崇便哈哈一笑,在贾谧耳边轻声道:“太子还没有娶太子妃,这个孩子不过是嫔妾生的庶子。主公明年便是弱冠之年,若是看中了哪个名门闺秀,现在便可以张罗求亲了。说不定嫡子还能生在太子前面呢。”

“还是季伦深知我意。”贾谧笑着点了点头,看向石崇和潘岳,“你们也可以帮我参考一下,究竟向哪家小姐求亲比较合适。”

贾谧是皇后贾南风最器重的侄儿,他的婚姻标志着权倾一时的贾氏家族与女方家族的利益合作,自然需要再三斟酌。当下石崇频频点头,满口答应,却发现一旁的潘岳有些走神,不由拉了拉他的衣袖:“安仁,你说呢?”

“不错,无论是太子还是主公,聘娶正妻都是大事。”潘岳连忙附和。然而等贾谧和石崇说笑着往前走去时,潘岳又忍不住朝身后层层叠叠的楼宇中望了望——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道视线黏在自己身后,冰冷又锐利,让他脊背暗暗发寒。

等潘岳加快脚步,跟随贾谧和石崇隐入了宴会大厅,一道游廊的转角处才慢慢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清瘦柔韧,带着一分重伤初愈的荏弱,正是齐王司马冏。自从他上次在宗师府受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公开露面。然而他不愿面对各位王公大臣半真半假的问候,只是独自待在隐僻之处,哪怕看见潘岳也不愿上前相见。

直到齐王府的侍从前来通禀宴席即将开始,司马冏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向了大厅。

司马冏只顾着想心事,却没料到就在他偷窥潘岳之际,他身后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也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窥视着他们,深邃的眸子里流动着玩味的光芒。

“禀天师,人来了。”随着一个小童的通禀,那双眼睛终于从司马冏的背影上收了回来。倚坐在窗前的人回过身,露出一张眉目细长的平淡面容——恰正是乔装易容后的金真天师孙秀。

“见过天师,这是我家主人送给天师的一份薄礼。”来人虽然是一副家奴打扮,但举止谈吐却落落大方,显见他的主人非富即贵,来头不小。

孙秀扫了一眼来人送上的礼物,略略点头,淡声道:“你的主人想问什么?”

“主人听说天师法力高强,还帮助太子的蒋美人顺利产子,因此想向天师求教生出儿子的秘方。”来人知道所处隐秘,因此毫不避讳地回答。

孙秀微微笑了笑。他到达东宫后太子宠妾蒋俊早已怀孕,他不过是在蒋俊生产时装模作样设了个香坛而已。想来是自己入东宫的时间外人难以明确,而那个“主人”又求子心切,所以才不顾一切派人前来求助。

“在此之前,你的主人是不是试过了其他生子的方法?”孙秀试探着问。

“不错,主人之前遍寻秘方,却都不奏效,生下来的只是女儿。”来人充满期待地望了望孙秀,“不知天师是否有更好的法子?”

“把你主人的生辰八字给我看看。”孙秀老练地道,“夫妻两人都需要。”

“在这里。”来人早有准备,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孙秀。

孙秀接过纸,定睛看了看,便闭起眼睛,两手飞快地掐算了起来。过了好一阵,他猛地全身一震,皱起眉头睁开了眼睛。

“天师算得如何?”来人忐忑地问。

“你的主人命中注定无子。”见来人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孙秀话风一转,“不过若想逆天改命,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的主人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不管什么法子,我家主人都愿意一试!”来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孙秀招了招手,示意来人附耳过来,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真……真要如此?”来人越听越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没……没有其他法子吗?”

“没有了。你的主人要不要尝试,让他自己决定吧。”孙秀说完,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挥手让小童送客。

等来人消失在楼梯口,孙秀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个促狭阴冷的笑容。谁会想得到,才刚刚从屠刀下死里逃生的他,很快就要改写这个强大朝廷的命运了。

孙秀没有资格进东宫的筵席,赵王司马伦却兴冲冲地一头栽了进去。他瞪着一双眼睛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终于发现了寻找的目标,连忙提着袍角颠颠儿地跑了过去:“安仁,多年不见,今日可见着你了!”

潘岳本正与石崇闲话,一转头乍见司马伦兴奋的表情,不禁大吃一惊。虽然他立刻醒悟如今司马伦不敢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但年少时的阴影实在太过强大,哪怕时隔二十多年,司马伦这张脸依然是他噩梦的来源。

“见过赵王。”石崇知道潘岳所虑,向前跨出一步将潘岳半挡在身后,朝司马伦作了一个揖,“不知王爷最近可安好?”

“好。”司马伦敷衍了一下石崇,眼睛却越过石崇的肩膀直勾勾地盯住了潘岳,笑眯眯地道,“多年不见,安仁风采如旧……不不不,是更添风采哈哈哈。”

“鲁国公那边正好召唤安仁,不如就由我陪王爷喝上几杯?”石崇装作无意地又踏出一步,挡住了司马伦的视线。

“鲁国公那边你们天天见面,我可是自打咸宁年间起就没有见过安仁了!”司马伦见潘岳目光闪躲,知道他对自己还存有芥蒂,情急之下连忙道,“我知道安仁对我有些误会,那都是孙秀那个家伙闹出来的!现在孙秀已经不在了,安仁就算看在同朝为官、共襄社稷的份上,也不该对我如此冷淡吧!”

听司马伦的口气带上了怨气,潘岳和石崇对视一眼,也知道明面上绝不能开罪这位太子太傅。于是石崇只好侧让了一步,由着司马伦挤进两人中间,挨着潘岳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司马伦对潘岳嘘寒问暖,打听他这些年来的境况,而潘岳只是礼貌性地回答几句。他心中巴不得快点开筵,这样以司马伦的身份就不可能再和自己坐在一处了。

然而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太子宣布宴席开始。潘岳虽然还在敷衍着司马伦,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起了这件事,很快就想到了原因——

皇长孙的百日宴,作为祖父祖母的天子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按理是应该有所表示的。最隆重的表示自然是帝后亲自驾临东宫,甚至直接颁布册封为王的诏书,最不济帝后也要派遣有地位的内侍,为皇长孙赐下寓意吉祥的礼物。只有这个过场走完,太子才能宣布正式开宴。

可是直到现在,西宫那边还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若是帝后的使者一直不来,就无异于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太子司马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暗流涌动的朝堂,又不知会生出多少波澜。

想到这里,潘岳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了一眼堂上的太子。只见他正襟危坐在簟席上,手里握着一只酒杯却不饮下,全身写满的都是焦虑紧张,哪里有半分初为人父的喜气?

见潘岳去看太子,司马伦也忍不住望了过去。他摸了摸肚子,低低嘟哝了一声:“怎么还不开宴,本王都饿了。”

“对了,有一事请教王爷。”潘岳转回头,难得地主动挑起话题。

“你要问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司马伦连忙殷勤回答。

“多谢王爷。”潘岳微微一笑,果然问道,“王爷身为太子太傅,肩负教导太子之职。那不知王爷认为,教导太子哪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直接就把司马伦问得愣住了。他不学无术,贾南风又是故意把他赶到东宫坐冷板凳,哪里知道该怎么教导太子?不过他宁死也不愿在潘岳面前丢脸,面红耳赤了半天,终于迸出一句:“我朝以孝治天下,教导太子孝顺自然是第一位的了!”

“王爷所言极是。”潘岳真诚地点了点头,顿时把司马伦乐得笑开了花。不过他好歹有些自知之明,又想和潘岳套近乎,顿时蛇一样顺杆爬了上来:“我刚刚担任太傅一职,没有什么经验。若是安仁有什么好建议,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嗯,我送王爷一个建议,不知王爷看不看得上。”潘岳说完,见司马伦频频点头,便俯身凑近司马伦,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也知道,如今贾氏乃是大晋的中流砥柱。若是太子能娶贾氏女子为太子妃,两家就是亲上加亲,我朝社稷必定稳固无忧了!”

“你让我去跟太子说,让他向贾氏求亲?”司马伦一时还没想清楚,奇怪地问,“那安仁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太子?”

“我官职低微,平素又与东宫无甚往来,哪里比得上王爷和太子的亲近?”潘岳鼓励司马伦道,“若是王爷能玉成此事,无论太子还是贾氏都会感激王爷,何乐而不为呢?”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司马伦脑子转了几转,想不出潘岳这个建议对自己有什么坏处,便又追问了一句,“贾家现在有合适的女儿可以嫁给太子吗?”

“鲁国公的亲妹妹,今年恰是及笄之年。”潘岳胸有成竹地回答。

“好,我考虑考虑,多谢安仁了!”司马伦还想再说,冷不防大门外有人高声叫道,“天子诏书到,请太子接旨!”

一听这封久违的诏书终于到来,太子司马遹松了一口气,连忙率领众宾客出外接旨,并代皇长孙谢过了天子和皇后赏赐的礼物。紧绷的弓弦终于松弛,拖了许久的筵席也终于开始了。

筵席之上尊卑有序,司马伦便不能再腻在潘岳身边。他找到自己的儿子司马荂,将潘岳方才的建议说给他听,司马荂连声称好,怂恿司马伦尽快将这个建议献给太子,争当促进太子和皇后两派和好的功臣。

见儿子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司马伦终于放下了心,果然在宴会后找个机会将这个建议告诉了太子。太子原本一直为贾南风的态度苦恼,听了这句话顿时如同醍醐灌顶,果真给贾南风写了一封奏表,言辞恳切地向贾谧之妹、贾午之女提亲,想要礼聘她为太子妃。

司马伦办了这件事,心中得意,过几日在东宫见到孙秀时便忍不住提到了这件事。他原本想显摆一下如今潘岳对自己如何眷顾,却不料孙秀听闻之后勃然大怒,虽然碍于司马伦的地位努力压抑怒气,还是忍不住恨道:“王爷,你这下铸成大错了!”

“为什么错了?”司马伦奇道,“若是太子成了贾谧的妹夫,未来的皇后就是贾家女儿,那皇后和太子就成了一家人,从此不用再互相防范,和和睦睦有什么不好?”

“对他们是好,可对我们就不好了!”孙秀见司马伦依然这么糊涂,气得一掌打在树干上,震得满树黄叶纷纷坠落,“王爷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志向了吗?一旦贾家和太子联姻,下一代的皇帝就坐稳了,那王爷还有什么机会?”

“啊!”司马伦如梦初醒,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我怎么没早点来问你呢?我那世子虽然与我父子同心,却不知道我身负天命的事情。”见孙秀只是冷着脸不说话,司马伦急道,“军师,你快想想办法,我这天命不就是靠你来辅佐的么?”

“太子已经上表求亲,他这边已经无可更改。”孙秀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道,“若是贾午不同意将女儿嫁给太子,这事就成不了。毕竟太子这边已经有了宠妾蒋美人,还生下了长子,若是贾午的女儿嫁过来,没准只能顶着个太子妃的头衔守活寡呢。”

“对对对,这是个好理由,贾午肯定对自己女儿宝贝得紧,才舍不得送她到东宫来受委屈。”司马伦鸡啄米一般点着头,“可是派谁去做这个说客呢?”

“有一个人,既与贾午关系亲密,又见不得太子和贾氏联姻各取所需。”孙秀见司马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终于给出了答案,“那个人,就是贾午同父异母的姐姐,齐国太妃贾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