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偷生

匪择木以栖集,鲜林焚而鸟存。

——潘岳

就像司马冏所担忧的那样,刘卞家老仆果然亲口说出了齐王半路毒杀主人的事实。不过让司马冏庆幸的是,那老仆受伤太重,全靠为主人伸冤的一口气才撑了两天,还没有等到和司马冏当场对质就咽了气。

司马冏虽然夜里淋雨发了烧,脑子却还清醒。见宗师高密王司马泰已经寻到了目睹自己出入城的城守,甚至连购买砒霜的药铺伙计都被抓来做证,司马冏便知道自己这次想要抵赖是不可能了。于是他摆出一副怯懦悔愧的模样,一口咬定自己是因为索要刘卞爱姬玉娘不成,才恼羞成怒毒杀了刘卞,想要霸占玉娘。至于刘卞针对皇后贾南风所做的密谋,自己是一概不知。

司马冏身为齐王,身份高贵,就连宗师高密王司马泰对他问话都十分客气,因此司马冏在宗师府中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待他病愈之后,司马泰便嘱咐司马冏亲自写一封向朝廷请罪的奏表,好代他呈送上去。

有贾南风公开将楚王司马玮斩首示众的先例,司马冏知道此刻生死攸关,哪怕说错一个字都有性命之忧。毕竟司马泰作为自己的叔公,对自己有亲眷之情,贾南风和贾谧却对自己狐疑猜忌,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走一个。因此他在奏表中用词极为谦卑惶恐,再三忏悔自己色欲熏心、谋害朝廷命官之罪,只望朝廷能看在他故去的父亲齐献王司马攸份上,饶恕自己的罪过。

这封避重就轻的请罪奏表呈送上去之后,引发了从宗室到百官的大讨论。由于刘卞出身寒门疏族,朝中人数众多的世家子弟轻视他的出身,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司马冏父子两代一向操行高洁,在司马氏宗室中有很高威望,因此除了东武公司马澹这种死心塌地附庸贾氏的,其余宗室包括宗师高密王司马泰都为司马冏求情。更有以风流任诞为荣的所谓“名士”,认为司马冏血气方刚,为美人一怒杀人,实在是率真自然,狂放不羁,真真大合胃口,更应该从轻发落。

终于,数日之后,被软禁在宗师府中的司马冏得到了司马泰透露的公议结果——齐王司马冏擅杀大臣,以宗室亲贵之故从轻发落,削减封邑五千户,降齐王为齐国公。

“等明日诏旨正式发下,你就可以回府了。”高密王司马泰宽慰地看着司马冏这个族孙,“年轻人来日方长,被降爵也没关系。今后两年勤俭守德,叔公一定会想法将你的王爵恢复过来。”

“多谢叔公!”司马冏见自己这桩大案得了这么个轻巧结果,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他知道即使贾南风和贾谧对自己猜忌深刻,但贾氏明面上还得拉拢司马氏宗室,不能为了自己和他们翻脸。

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司马冏在宗师府的最后一夜却依然辗转难眠。杀身之祸既去,他脑子里翻来覆去便都是那日潘岳带领司马澹前来捉拿自己的场景。一想到面对自己的质问时潘岳沉默不语,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司马冏就痛苦得浑身发抖——那个曾经对父亲发誓要粉身碎骨保护自己的人,在关键时刻却将他亲手送给了敌人。

“檀郎叔叔,我像爱父亲一样爱你,你却为什么待我如此无情?”司马冏躺在**,紧紧咬着被角,生怕旁人听见自己无助的呜咽。

连续多日不曾睡好,半夜时分,司马冏终于疲惫地沉入梦乡。然而还没睡多久,有人开始用力摇动他的身体,让司马冏惊得一坐而起:“谁?”

“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这个太过熟悉的声音让司马冏心头狂跳,下意识地从**滑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母妃。”

室内的灯光被人点亮,映照出一个直挺挺站立的女子身影,正是齐国太妃贾荃。

点灯的侍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一站一跪,被灯光勾勒出鲜明的轮廓。

“母妃。”见贾荃一言不发,司马冏心中发虚,只好又叫了一声。此刻这一幕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场景,然而他连一点逃避的余地都没有了。

“别叫我母妃,我担不起。”贾荃阴冷地回答,“齐王殿下如今能耐大了,翅膀硬了,早看不上我这个老太婆了。对了,明天开始你就不是齐王殿下了,而是齐国公。”

“母妃这么说,儿子只能一头碰死在这里了。”司马冏眼眶一红,憋屈地落下泪来,“儿子不敢告诉母妃,是怕母妃担惊受怕……”他声音哽咽,将涌到喉口的另一句辩解堵了回去——他之所以将刘卞之事从头到尾瞒着贾荃,就是想静悄悄做出一件大事,再静悄悄消除一个麻烦。他宁可面对艰辛危险,也不想面对母亲刺耳扎心的激励,更确切说是逼迫。那从至亲之人口中吐出的无情言语,才是世上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可惜这句话,他至死也不敢对贾荃说出来。

“怕我担惊受怕?哼,我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贾荃冷哼一声,两步走到点着灯的书案旁,回头见司马冏还跪在原地,不耐烦地呵斥道,“还不过来?”

“是。”司马冏连忙站起身,走到贾荃身边,却看见贾荃铺开了一张纸,又将一支毛笔蘸好了墨,朝他递了过来。

“接着!”见司马冏有些愣怔,贾荃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母妃要儿子写什么?”司马冏接过笔,忐忑地问。

“明天你就会收到朝廷将你降爵削邑的诏书,该怎么回一封奏表,难道还要我教你吗?”贾荃冷冷道。

司马冏自幼惧怕贾荃。母亲越是这样说,司马冏心中就越是没底。他紧张地看着贾荃,小声嗫嚅:“是写谢恩的奏表吗?儿子愚昧,还请母妃明示。”

“若只是寻常谢恩奏表,我有必要深更半夜跑来看着你写吗?”贾荃皱眉盯着司马冏,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你的齐王爵位和两万户封邑都是你父亲传给你的,你难道就任凭它们在你手中减损?”

“儿子也知道此为大不孝,可如何说服朝廷收回诏命呢?”司马冏为难道。

“你擅自毒杀朝廷雍州刺史,幸赖是宗室子弟,从轻发落,我作为你的母妃,自然也会因为管教不当上表请罪。”贾荃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司马冏,“这是我的奏表,你就按照这里面的意思,自己再写一份吧。”

司马冏放下笔,打开那张纸,凑到灯下细细观看,渐渐地脸上血色褪尽:“母妃的意思,是要我以宗师府刑杖领罪,从而免去降爵削邑的处罚?”

“不这样,怎么能让你的好姨母和好表弟同意?”提到贾南风和贾谧,贾荃的声音中满是嘲讽恨意,“当然,只要你有别的办法保住你父亲留下的爵位和封邑,也可以试试。”

司马冏自然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贾荃的提议太过触目惊心,让他满心惶恐:“自我大晋建立以来,从无讯拷宗室的先例,更何况自求刑杖?儿子若是伏地受刑,以后哪里有颜面见人?”

“什么从无先例,那被斩首东市的楚王,被乱刃分尸的汝南王,被流放北疆苦寒之地的东安王又算什么?”贾荃怒叱道,“何况我朝最重‘孝’字,你若为了保全父王爵位封邑而自甘受杖,无论宗室还是士族都只会对你生出同情,甚至因此对贾南风他们生出怨恚。你不过皮肉受苦,却不仅保全爵位,还赢得人心,这样的交换,难道不值得吗?若是你以后真的被贬为齐国公,无论朝会祭祀都要远远排在宗室队伍后面,这样的耻辱,岂不是比受杖更无颜见人?”

“母妃……”面对贾荃咄咄逼人的理由,司马冏无言以对,却只觉得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冷得他轻轻发抖。

“而且,我还有最后一个理由。”贾荃警惕地朝门口望了一眼,发现那里被齐王府心腹侍从把守森严,便凑近司马冏耳边低低地说,“你父亲是景皇帝嗣子,你是景皇帝嗣孙,你和皇位的距离,与武帝的儿子们并无区别。可若是你从齐王变成了齐国公,你前面就会多出乌压压一大片诸侯王,你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坐上天子之位了!”

“母妃!”司马冏大惊失色,只觉得贾荃那几句话语调虽轻,却如同泰山压顶一样压得他筋骨俱碎。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哆嗦着嘴唇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你那点儿出息!”贾荃几乎想一个耳光将司马冏打醒,“若是这么不中用,一顿板子打死你也就罢了,省得我还要为你操心!”

“记住,你这种身份,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就是死路一条!”

“我这种身份,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就是死路一条。”司马冏轻轻重复了一句贾荃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迷惘的神色渐渐消融,眼中重新凝聚出光芒。

“现在,我来念,你写!” 贾荃一拉呆若木鸡的司马冏,将案上的毛笔重新塞进他手中。

“是。”司马冏咬了咬牙,傀儡一般被贾荃拉到书案前,按照贾荃的口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了自己的奏表。

贾荃与司马冏同时呈上的两份奏表如同两块石头,在一向对宗室和世家秉持“网漏吞舟”宽纵策略的朝廷中引发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朝廷对司马冏做出宽大处理后,他会为了保住王爵而甘受捶楚之苦。一时间,关于齐王司马冏孝勇无双的言论便流传开来,人们提到这位勇于承担过错的宗室时,慨叹之余,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当贾谧将司马冏母子的奏表当作奇谈告知母亲贾午时,他看见母亲保养精致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齐王当真自愿受杖?”贾午的眼神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下意识地想要确认,“那皇后同意没有?”

“为什么不同意?”贾谧轻哼了一声,剥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司马冏和刘卞不清不楚,皇后原本是碍于司马家宗室的势力,才不好追查他二人勾结太子谋逆之事,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正好不打白不打。”

“那就打吧。”贾午用指甲轻轻掐着指尖,流转的眸光蓦地化为决绝,“而且,干脆直接打死,永绝后患!”

“唔?”贾谧吓了一跳,口中的葡萄还没来得及吐籽,就一骨碌吞下肚去,“娘,你说什么?”

“这件事你不用管,交给我好了。”贾午说着,高声吩咐侍从,“备车,我要进宫!”

眼看母亲连妆容都来不及修整就匆匆进宫去见姨母贾南风,贾谧疑惑地眯起了眼睛。说起来司马冏也是自己的表哥,大姨贾荃就算与皇后和自己母亲不睦,依然是同出一父的姐妹,为何就会落到互相视为仇敌的地步?莫非,除了天下共知的李郭二夫人共争一夫之事,这天下最有权势的贾氏三姐妹之间,还有别的不能言说的仇恨,以至于要闹到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想起自己那个表哥司马冏极有可能勾结太子想要推翻贾氏,贾谧心中就一阵痛恨。不管还有什么隐情,按照母亲的意思除掉他绝不会错。他贾谧胸怀大志,任何敢拦在他路上的人都会是死路一条!

贾谧不知道母亲贾午进宫和皇后贾南风说了什么,但他知道皇后很快就默许了母亲的提议。而根据齐王母子的奏表,中书令也很快拟定了新的诏旨:准齐王母子所请,保留齐王爵位和封邑,改以刑杖八十抵免杀人之罪。念及故去的齐献王之德,处罚减半,实杖四十,由宗师府执刑。

“这件事你一点也不要插手。”贾午回来后对贾谧叮嘱,“一切布置,都交给东武公司马澹好了。就算露出破绽,也绝不会沾染到我们身上。”

新改的诏旨颁布之后,过了两日,便是司马冏受杖的前夕。这一日潘岳从官署回家,老远就看见家门口有一个人徘徊不去,还不时搓着双手,显得十分焦急不安。

“睿儿?”潘岳认出那人便是琅琊王司马睿,连忙跳下车亲自迎过去,“为什么不进屋去?”

“我心里着急,想尽快见到老师。”司马睿一把扶住潘岳的胳膊,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不待进屋落座就压低声音道,“齐王哥哥有性命之忧,还请老师想办法救他!”

“你是说他明日受杖一事吗?”潘岳心中原本对贾荃和司马冏上表之事不以为然,如今提到更是堵心,“他母子商量好的事,我怎么拦得了?他要用皮肉之苦去换司马家第一贤孝王爷的名声,就随他去吧!”

“可是,老师就没有想过齐王哥哥可能死在杖下吗?”司马睿的眼睛亮炯炯地盯着潘岳。

潘岳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四十杖虽然不轻,但一般不会有性命之忧,加上宗师高密王司马泰一向清正,断不会被贾皇后收买逼迫,有他监刑,很难使出什么阴招。更何况今日他听说齐国太妃贾荃派人给软禁在宗师府中的司马冏送了一颗蚺蛇胆,据说吞了这种蛇胆之后受杖,就能护住心脉脏腑,只受皮肉外伤。

司马睿猜得到潘岳心中所想,不由叹了口气:“老师必定想不到,有的人一心要取齐王哥哥的性命。明天齐王哥哥受刑时所穿的罪衣,已被人暗中浸泡过毒药。明日行刑之时,毒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透过伤口进入血脉,就算齐王哥哥过段时间死了,别人也只会以为他身体羸弱,死于棒疮。”

“什么?”潘岳听到如此毒计,恍如遭受了当头一棒,猛地伸手攥住了司马睿的肩膀,“你说的可当真?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请老师恕罪,睿儿为亲者尊者讳,不敢说出消息来源。”司马睿垂下头,咬牙艰难地道,“不过以老师的智慧,必定可以猜到,能首肯此事的,必定是宫中。”

潘岳默然。司马睿能够探知的消息,必定来自他的二叔东武公司马澹。而司马澹一向逢迎贾氏,这幕后首肯之人,必定是皇后贾南风无疑。

“这个消息,是我偷听到的。之所以告诉老师,除了想救齐王哥哥,还因为我有一件事情十分想不通。”司马睿说到这里,艰涩的语气终于渐渐流畅,“齐王母子敢于上书自领刑杖,必定是料不到皇后想要齐王的性命,毕竟说起来,他们是亲上有亲,就算因为李郭二夫人之事有嫌隙,也断不至于到如此地步。所以,我想不通皇后有什么理由要置齐王于死地,而这个理由,偏偏又是齐王母子不知道的。”

“有什么理由让皇后想杀齐王,偏偏齐王母子并不知道?”潘岳听司马睿分析得有理,渐渐眯起了眼睛。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面爆开,炸得他全身一颤——是了,是这个理由,自己为何如此愚蠢,事前根本就不曾想到?否则,他一定要阻止司马冏受杖,哪怕被免为庶人,也比将暗害自己的绝佳机会拱手送人来得好。

“老师,你知道原因了?”司马睿兴奋地问。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潘岳明确拒绝向司马睿解释,“为避免危险,睿儿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你赶紧回家,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剩下的,交给我吧。”

“那好吧。”司马睿怏怏地站起身,不死心地问,“明日一早就要行杖,老师打算怎么救齐王哥哥?”

“我现在要去见一个人。”潘岳沉思半晌,蓦地站起了身。

李伯才刚把马匹卸下车辕,听见潘岳吩咐,赶紧把才啃了几口干草的马儿又套了回去。眼看潘岳眉头紧锁,李伯关切地问:“郎君要去哪里?”

“进城,去平原王府。”潘岳心事重重地回答着,径直钻进了车厢。

李伯坐在车座上愣了愣,明知潘岳心不在焉,还是小心翼翼地转身问:“郎君恕罪。老奴年纪大了,竟是不记得平原王府在哪里了。”

潘岳一怔,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去平原王府,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怪不得李伯记不清地址。“平原王府在寿丘里,你到了一问便知。”他随口向李伯吩咐了,随即放下车帘,将自己关进了狭小而隐蔽的车厢内。

头脑中方才炸响的焦雷已经散去,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思绪,别说他一时想不起平原王府的地址,就算想起来,也没有心思和李伯细细分说。潘岳靠坐在车厢角落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领口,仿佛不用力抓住点什么,他就会被惊怖的浪头卷得尸骨无存。

有什么理由让皇后想杀齐王,偏偏齐王母子并不知道这个理由?司马睿的问题又回响在潘岳耳畔,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正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潘岳脑海中——因为贾南风主谋害死了齐献王司马攸,所以对司马攸之子司马冏的任何举动都深为忌惮,一旦有机会就想斩草除根。而这个秘密,司马冏母子却一无所知。

在想清楚这个答案的一瞬间,潘岳生出一股向齐王府说明真相的冲动,但下一刻却又强自按捺住了。此刻贾南风的势力如日中天,齐王府势单力薄,加上贾荃为夫报仇、望子成龙的愿望已近偏执,一旦知道真相,以贾荃的性格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而一旦将齐献王之死的矛头对准皇后贾南风,齐王府没有真凭实据,不是以卵击石,就是朝廷大乱,天翻地覆。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潘岳希望看到的情况。

所以,此时此刻,他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平原王司马干。虽然这位老王爷装疯卖傻苟且偷安多年,但他是景帝司马师和文帝司马昭的同母嫡亲弟弟,是当今天子的叔祖,地位之尊无人能及。加上他为人行事出人意表,由他出面去破解司马冏的死局而不引发大乱,是最合适的人选。

思索之间,李伯已经将马车驶入了洛阳城内寿丘里,并打听到了平原王府的所在。和其他熙来攘往的王公府邸相比,平原王府显得十分冷清。这位天子的叔祖虽然顶着光禄大夫的官职,却已是不问世事许多年了。

潘岳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平原王府的时候,还是武帝司马炎太康四年。那时候他听说司马炎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将齐王司马攸赶出洛阳去往青州就藩,无计可施之下,便跑到平原王府,想请这位地位尊贵的老王爷出面劝谏司马炎。然而司马干却直言不讳自己要明哲保身,干脆地拒绝了潘岳的请求。

从那以后,潘岳和平原王司马干就再也不曾来往。这一次他为了小齐王司马冏再度登门,就绝不会让这位老王爷故技重施。

马车在平原王府前停稳,潘岳下了车,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没有携带钱袋。他看了看王府专管传递的门房,转身朝李伯道:“李伯,能否借我一枚铜钱?”

李伯在怀中摸了摸,果然摸出几个铜钱,挑出成色最新的一枚交给潘岳。潘岳拿着那枚铜钱,径直走到门房前,微笑道:“臣著作郎潘岳,有要事求见平原王,烦请通禀。”说着,将名刺和那枚铜钱放进了门房的手心中。

“这是?”门房有些懵了,名刺是官员拜见投递的名片,但一枚铜钱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对下人的贿赂,这也太少了吧。

“这一文钱,是送给平原王的礼物。”潘岳见那门房神色越发疑惑,不由笑道,“足下只需将它交给老王爷,并说这是二十年前齐王府的还礼,老王爷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请郎君稍待。”那门房将信将疑地收好铜钱,进门通禀去了。

潘岳等了一会儿,那个门房走了回来,一手拿着潘岳的名刺,一手托着那枚铜钱。他朝潘岳躬了躬身,笑着道:“我家老王爷说了,这两样东西,潘郎君只能挑一件,我家老王爷也只能接受一件。”

潘岳没料到自己打的哑谜竟被司马干反手推了回来,可见这个老王爷心里精明着呢。要么以潘岳个人的身份求见,要么以齐王府说客的身份求见,贾谧当初让他在齐王府和贾氏之间选择一个,如今司马干却是在逼他在齐王府和他自己之间选择一个了。

几乎毫不犹豫,潘岳指了指那枚铜钱:“我选这个。”

“那里面请。”门房将名刺还给潘岳,捧着那枚铜钱,带着潘岳走进了平原王府。

和潘岳残留的记忆相比,平原王府十几年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身处闹市却如隐居深山,混不受外界玷染。

走到一个清净的院落,门房将那枚铜钱交给一名近侍,自己躬身退了出去。那近侍让潘岳在廊下稍待,自己进去禀告了司马干,这才出来掀开帘子道:“王爷有请潘郎君。”

潘岳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平原王司马干坐在簟席上,手中托着那枚铜钱,正一上一下地抛掷着。见潘岳进来,司马干抬头望了望他,咧嘴笑道:“檀郎风采,不减当年啊。”

“王爷谬赞,这些年臣已经老了。”潘岳朝司马干行礼,苦笑着回答。

“凭你也敢称‘老’?”司马干晃了晃满头花白的须发,笑容忽然一敛,“好了,我放你进来就是为了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现在已经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王爷!”潘岳的眼光盯住司马干攥着铜钱的那只手,“请王爷至少听我说说来意。”

“你不就是为齐王府做说客来的吗?”司马干将那枚铜钱放在书案上,用手指一弹,铜钱便如同陀螺一般旋转起来,“当年我给山奴百日宴送了一枚铜钱当贺礼,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头子特别抠门,所以一直记到了今天?”

“当年王爷以一枚铜钱作为贺礼,确实惊世骇俗,不过这里面的深意,不仅齐献王当年深切领会,臣也略通一二。否则今日绝不敢贸然登门。”潘岳说到这里,蓦地双膝一屈,重重跪倒在司马干面前:“齐王殿下现在有性命之忧,求王爷出手相救!”

“啧啧啧,我就知道你要来这一套!”司马干皱起了眉头,依然在桌案上弹着那枚铜钱,“山奴不就是要挨一顿板子吗?少年人做事莽撞,就应该受点教训。他亲娘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我看啊,这一顿板子确实该打!”

“山奴确实该打,但若是有人趁机想要害了他的性命,王爷也觉得应该吗?”潘岳跪在司马干面前,目光恰好望进斜倚在桌案上的平原王的眼睛。然后他敏锐地发现,平原王的眼神蓦地变了。

“谁要害他性命?”司马干冷冷地问。

“臣不敢说。”潘岳咬了咬牙,“明日宗师府就要行刑,臣冒死请王爷亲临现场,自然能见分晓。”

“宗师司马泰人不坏,就是太老实,有人要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料他也看不出来。”司马干轻哼一声,“你为何不直接去告诉他?”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暗害齐王这样的大事?”潘岳苦笑道,“实不相瞒,唯有王爷这样的世外高人,才能将这场阴谋化解于无形。”

“什么世外高人,不过是装疯卖傻罢了!”虽然潘岳不说,司马干也猜得到敢动齐王的人是谁。他一把将旋转的铜钱拍在桌案上,又拈起铜钱细细看了两眼,长叹一声:“山奴山奴,谁知道你还有没有多花一个铜钱的福气?”

“只要有王爷庇佑,山奴必定能化险为夷。”潘岳回答。

“你少来吹捧我。”司马干横了潘岳一眼,“当年他爹桃符,我就护不了。”

“齐献王之事出自天子之意,确实没有回天之力。”潘岳暗暗握紧了手指,语气却尽量保持平和,“不过山奴之事是宵小作祟,王爷乃宣皇帝嫡子,德高望重,自然攻无不克。”

“如今的宗室越来越不像话,也就山奴那孩子比较像样,就这么被打死了确实有些可惜。”司马干将铜钱一抛,紧紧握在手中,忽然手肘撑着桌案朝潘岳俯过身来,“不过,你知道你方才选择了这枚铜钱,意味着什么吗?”

“请王爷明示。”潘岳不想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回答。

“意味着,你选了山奴,却放弃了你自己。”司马干紧紧盯住潘岳的脸,露出一丝揣摩的笑意,“听说你现在不仅入了贾谧的幕府,还在他车驾出行的时候望尘跪拜?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退路吗?”

“什么退路?”潘岳心中一惊,却假作不懂。

“上船容易,下船难。”司马干轻轻摇头,“若是船翻了,本来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捞你一捞。可惜我太惜命,这次捞了山奴就不可能再冒险捞别人了。”

“一之谓甚,岂可再乎?这一次,臣已多谢王爷好意,哪里还敢求第二次?”潘岳顿了顿,唇边慢慢牵出一丝苦笑,“何况臣既然选了这条船,就早不期盼别人相救了。”

第二天一早,齐王司马冏就端坐在屋内,等待着那场杖刑的到来。然而他一直等到正午时分,才听到门外传来开启锁链的声音。

两个宗师府的杂役走进软禁司马冏的囚室,用木托盘将一套罪衣捧了进来:“小人们伺候齐王殿下更衣。”

司马冏用手指拈了拈那罪衣的材质,只觉得触手僵硬粗糙,嫌恶地皱了皱眉:“本王穿自己的衣服不行吗?”

“这是宗师府的规矩,请殿下恕罪。”两个杂役说着,走到司马冏身边,作势就要解他的腰带。

“本王自己来,你们都出去!”司马冏哪里肯让这些人碰自己,皱眉呵斥了一声,见那两个杂役不动,顿时冷笑道,“你们是怕我不肯换?本王连杖刑都不怕,还怕换一套衣服吗?”

两个杂役面面相觑,最终躬身一礼,妥协地退了出去。

司马冏见他们走了,终于伸手去抓起那套赭红色的罪衣。然而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抓了几下竟然没有抓起来。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司马冏有些烦躁地将那套粗麻衣服拂在了地上,脚一软坐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怕,他怎么可能不怕?

“齐王殿下好了吗?要不要小的们帮忙?”两个杂役在门外等了一阵,不耐烦地问,“要是误了时辰,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马上就好!”司马冏勉力高声答出这四个字,一狠心咬住嘴唇,将自己身上衣服脱了个精光,胡乱将那套罪衣套在了身上。粗糙的麻线接头硌着他养尊处优的皮肤,如同千万只小虫在噬咬,偏偏挠不去逃不开,就如同他现在无可逃避的命运。

“你这种身份,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就是死路一条!”母亲贾荃的声音又在司马冏耳边响起,他仰望着低矮的屋顶,默默苦笑了一声,“母妃,如果我不能站到权力之巅,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心疼的吧。”

“殿下,好了吗?我们可进来了!”两个杂役实在等得不耐,推门而入。见司马冏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们略略松了一口气,“各位监刑的王公都到了,单等齐王殿下了。”

“好。”司马冏正要跟着他们出去,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随后他走到床边,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盅,将里面一颗碧绿色的枣子大小的蛇胆倒出来,狠狠心放入口中,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那生蛇胆是昨夜贾荃差人送来的,一直用冰块护着,过了一夜依然十分新鲜。司马冏虽然吞得迅速,口中依然残留着一股冰冷而血腥的苦味,从舌尖到喉口无一避免,让他几乎当场就要呕吐出来。他生怕真的吐出蛇胆,连忙伸手紧紧捂住了嘴,直憋得眼眶发红冷汗直冒,才将那强烈的呕吐感憋了回去。

“快走吧。”两个杂役见不得司马冏再拖延,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硬扶着他走出房门,径自往宗师府大堂走去。司马冏好不容易压下了不适,终于在大堂前挣脱了两人的胳膊,自己一步步走入堂中。

此刻大堂主位上端坐的正是宗师高密王司马泰,而他的身边则坐着梁王司马肜、东武公司马澹等一应宗室长辈。虽然是执行的是宗室之法,朝廷还派了廷尉和尚书台的几名官员前来督看,林林总总,也有十来名王公大臣,越发显得宗师府大堂气度森严。

司马冏目光一扫,没有看见母亲贾荃,心中莫名松了口气。由于还是齐王之尊,他不必像罪犯那样屈膝行礼,只是以后辈身份向堂上众人躬身作揖,众人也纷纷还礼。

有尚书台的官员朗读了一遍朝廷罚杖四十的诏旨,众人跪接之后,司马泰一心速战速决,便下令道:“那便遵旨执刑吧。”

宗师府中刑吏得令,从堂外抬了一条宽大的木凳进来,恰好够一人俯卧。司马冏知道拖下去无非自取其辱,索性自觉地匍匐在凳子上。眼看有人拿着绳索来要绑住他的手足,司马冏蓦地一惊而起:“我不用这个!”

“齐王殿下不要误会,这是防止你受刑时挣扎用的。否则滚落在地上,岂不是更为不美?”东武公司马澹皮笑肉不笑地解释。

“我不会滚下来的,不用这个。”司马冏坚持。

“那便不用好了。”宗师司马泰到底心疼司马冏,只是国法无情,他也只能尽力提供一点便利。

司马澹暗暗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反正有那套浸过毒药的罪衣,司马冏这次是难逃生天。他愿意临死前再逞一次英雄,就由得他去吧。

想到这里,司马澹不由朝手握木杖的两个刑吏使了个眼色。他早已暗中打点好了,只要这两人行刑时确保将罪衣打烂,融入司马冏的血肉之中,罪衣上由太医令程据精心调配的毒药就能无声无息渗入司马冏血脉,让他回府养伤之后数日内死得不明不白。

反正监刑的是司马氏宗室,与皇后和贾氏家族并无半点关系。司马澹暗暗赞叹,这样既除掉了潜在的祸根,又让天下人无话可说,皇后这个主意,真是天衣无缝。

见司马冏和刑吏都准备好了,端坐主位的司马泰正要下令行刑,忽听宗师府大门处一阵喧哗,守门的侍卫一边跑动一边喊道:“王爷,王爷留步!先待小的们向宗师通报!”

“什么宗师,不就是我高密王弟弟吗?”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叫道,“子舒,你让这些人拦着我,是不欢迎老哥哥?”

高密王司马泰听到来人亲昵地叫出了自己的表字,面上动容,连忙从主位上站起身,亲自朝门外迎去。待看清那个大步流星冲进宗师府的人,所有人都面露惊讶,而东武公司马澹更是厌恶地皱了皱眉。

毫无疑问,那个满头华发,红润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憨笑的不速之客,就是素有疯癫之名的平原王司马干。

“哎呀,子舒,你终于出来了!”司马干压根儿没有在意众人的尴尬,只是亲热地一把抓住了高密王司马泰的肩膀,“听说你们今天这儿有热闹,怎么不叫上老哥哥我啊?”

“见过平原王殿下。”司马泰为人正统刻板,虽然司马干仪态疏懒,他还是带领众人一一向司马干施礼。毕竟司马干无论年龄还是出身,都比众人高出了一大截。

“免礼免礼!”司马干胡乱地朝众人摆手,脸上还是那副老顽童一般的好奇神色,“我是不是来晚了,还没瞧着热闹你们就要散了?”

“不是什么好玩的,就是宗师府奉旨要惩戒犯错的齐王。”司马泰有些为难地回答,“宗师府是执法之地,非旨不得擅入。平原王若无他事,还请先回府,回头我再到老哥哥府上去赔罪。”

“齐王?齐王不是早就死了吗?”司马干傻傻地挠了挠头,“死人还要怎么惩罚?”

“平原王弄错了,过世了的是齐献王,今日要惩戒的是齐献王的儿子司马冏。”一旁插话的东武公司马澹见司马干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小名山奴的那个!”

“哦,山奴啊,我知道我知道!”司马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边说边拨开众人往大堂内走,“我记得山奴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小娃娃犯错了确实该打!”

他硬要往里闯,众人都不敢用力阻拦,只能任由司马干走进大堂,盯住了趴在木凳上的司马冏。司马冏先前早就听清了众人的谈话,见司马干进来,爬起身跪在木凳上向他磕了一个头:“三叔公,不肖孙儿给你行礼了。”

“不肖我好,不肖我好,要是肖了我,岂不是你也成了小疯子?”司马干哈哈笑着拍了拍司马冏的肩膀,忽然眉头一皱,朝司马泰怒道,“山奴还是个小娃娃,怎么能穿这么粗糙的衣服,赶快给他换了!”

“这是宗师府的罪衣,先皇定下的规矩,不能擅自更换。”司马泰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知道平原王一向爱惜山奴,但圣旨已下,无论你怎么阻挠,山奴这场杖刑都是免不了的。”

“宗师说得对,圣旨已下,就算是平原王也不能抗旨不遵吧?”东武公司马澹在一旁阴测测地道。

“抗旨?借我老头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司马干故作恐惧地缩了缩头,落在司马澹眼中就像是一只顽固不化的老乌龟。下一刻,这只老乌龟又嬉皮笑脸地伸出头,还附带伸出一只手来:“拿来我看。”

“看什么?圣旨吗?”司马泰问。

“圣旨肯定不会有假,本王想看的,是先皇定下的规矩。”司马干笑道,“就是你们说的,先皇定的要穿罪衣受罚的规矩。”

“这个……”司马泰一时语塞。穿罪衣受罚只是宗师府自武帝建立后沿用的规矩,却当真没有白纸黑字写出来过。

“如果没有先皇谕旨,那我让山奴换套衣服也不算抗旨对吧。”司马干伶牙俐齿说到这里,下一句立马恢复了本色,“可怜的山奴小乖乖,快把衣服给脱了!”

“难道平原王的意思,是要齐王殿下**受刑吗?”司马澹恨恨地说到这里,果然看见司马冏的脸腾地红了。

“三叔公,我就穿这个没事的。”司马冏不明白司马干为何搅局,只能小声劝说。

“胡说,你出生才满百日,小娃娃就要穿小娃娃的衣服!”司马干一挥手,两个平原王府的从人连忙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走了过来。司马泰正要阻止,下一刻却忍不住愣在当场——司马干带来的哪里是衣服,分明就是一方包裹婴儿的围布!

“来来来,叔公给你换衣服。”司马干一把拉起司马冏走到屏风后。两个从人也是训练有素,在司马冏还来不及害羞的情况下,三两下就除掉了他身上的罪衣,用围布将他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襁褓!

当司马冏再度亮相的时候,不仅众人呆若木鸡,司马冏更是窘迫满脸通红,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只有司马干哈哈大笑,开心至极,一把将司马冏推倒在木凳上,自己则大喇喇地坐在一旁,朝司马泰点头道:“我这里可以了,该你们了!”

司马泰愣怔了一会,虽然明知司马干胡闹,却一时想不出哪条规矩不许让人裹着一层围布受杖,只能重新回到大堂主位,再次吩咐人行刑。

司马澹心知司马干已经知晓了自己的阴谋,不当场拆穿已给了自己莫大面子,否则若是验出罪衣上的毒药,皇后那边自然会推得干干净净,这谋害齐王的罪过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扛了。

司马澹正心烦意乱,那两个执杖的刑吏已走到了司马冏身边。他们正要抡起刑杖开打,不料司马干忽然又叫了一声:“且慢!”

“平原王又怎么了?”饶是宗师司马泰忍让,此刻对司马干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司马干活了七十年,最不在乎别人的眼色,当下只拈着花白胡须笑道:“没什么。只是老头子我听说武帝颁布《泰始律》时,为了更改前朝苛政,特地规定了我大晋的刑杖尺寸。我记性不好,依稀记得是长六尺,大头围一寸,小头围三分半,因此好奇想要量一量。”说着,站在他身后的从人果然捧出了一根量尺。

“平原王想量,等到行刑完毕再量也是一样的。”司马泰揉了揉太阳穴,被司马干搅扰得脑仁都疼了起来。

“不行不行,等行刑完那杖子上肯定血糊糊一片,可怎么量?”说着司马干一摆手,那从人果真走到刑吏面前,认认真真地丈量起来。

司马泰不知司马干用意,司马澹却暗叫了一声险。幸亏自己没有暗中嘱咐刑吏在刑杖上做手脚,这疯癫老王爷的心思,可真是细致得厉害。

“回王爷,两条刑杖各长六尺,大头围一寸,小头围三分半!”那从人测量完毕,高声回复。

见司马干点头,司马泰终于忍不住问:“平原王还有什么要求,请一并提出来吧。”

“没有什么要求了,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司马干盯着两个刑吏道,“我记得《泰始律》里还说,无论杖刑数目多少,执刑中间一律不许换人。宗师府的规矩应该也一样吧?”

“不错。”司马泰点了点头,“看来平原王对《泰始律》研习得颇有心得啊。”

“老头子成天窝在王府无聊,就拿来看着玩玩。”司马干说到这里,眼睛在在座诸位王公大臣身上轮了一圈,有意无意地道,“奉劝大家没事也拿来看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用来保命呢。”

众人被他目光一扫,不由都低头称是,司马澹的背后更是起了一层寒栗。至于这位平原王是真疯还是装疯,根本无人敢追究。

确认司马干终于说完,司马泰舒了一口气,终于下令行刑。

司马冏被折腾了这么久,先前鼓起的一腔勇气都散了不少,心中颇为烦躁,巴不得早点打完了事。然而当第一板重重地落下来时,他的脑袋里轰然一声,才明白自己高估了对疼痛的忍耐程度。

既然在场的有宗室也有大臣,有亲友也有仇敌,司马冏碍于齐王的尊严,绝不肯将自己的软弱示于人前。他咬着牙苦苦按捺着自己的呻吟,双手狠狠地攥着那层裹布,耳听着行刑之人声音清晰地报着数字:“一!”“二!”“三!”“四!”……

太慢了,为什么打得这么慢!司马冏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蚕茧里的虫子,连挣扎都是无力而可笑的。他将脸朝下贴着长凳,不敢去看围观众人的表情,虽然刑杖落在臀腿之间,他却觉得连脑袋也疼得燃烧一般。

一半是疼痛,一半则是羞耻。

杖刑最为磨人之处,是受刑的皮肤面积有限,不可避免要在同一部位重复落杖,因此越到后来,疼痛越会翻倍增长。司马冏刚开始还能咬牙忍耐,到得刑杖过半,肿胀的肌肤被击打裂开,鲜血汹涌而出,饶是他再坚毅也忍不住发出了闷哼。

疼,为什么会这么疼!司马冏全部的心力,都用来克制自己哀嚎翻滚,他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同意用绳子绑住手脚,否则也不必忍得如此辛苦。当初他行刺杨珧失败,被杨家关入暗卫营地牢时也受过鞭打,可为什么此时此刻的疼痛胜过那时百倍千倍,甚至让他生出了一死了之的冲动?

是了,那个时候的他,怀着摧毁杨家为父亲报仇的壮志,所以无论再苦再疼都可以承受。可是现在呢,他究竟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若不是母亲的期望太过荒诞渺茫,他大可以缩回去做一个安安稳稳的齐国公,这样的罪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受!可是那个一手把他推到如此境地的母亲呢,她若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刑具下痛苦辗转,鲜血四溅,她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不,她不会,她只会冷冷地对他说:“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你将来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眼泪从司马冏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浸湿了他挣扎间散落下来的黑发。在火上浇油一般的疼痛中,他感觉不出委屈,只觉得痛恨,痛恨母亲贾荃,痛恨皇后贾南风,痛恨表弟贾谧,痛恨东武公司马澹,痛恨死掉的刘卞,痛恨明哲保身的张华,痛恨装聋作哑的太子,更痛恨……将他亲手交出去的潘岳!如果他们不逼他,诱他,激他,哄他,他绝不会像如今一样,像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一样,被肆意地羞辱和虐打。

“啊!”一声惨呼终于从司马冏紧咬的唇齿间发出,那是对疼痛的宣泄,也是对这个世间显露的恨意。这样的切肤之痛,没有亲自感受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所以那些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推到刑杖之下的人,全都虚伪得令司马冏作呕。

母亲贾荃只有一句话说得对,他若是不能站在权力的巅峰,就只有死路一条!而登上权力巅峰的道路,第一步就是用他自己的鲜血铺就的!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刑毕!”随着刑吏们高声报数,令人疯狂的杖刑终于结束了。见司马冏依然趴在木凳上一动不动,宗师司马泰生怕真的将他打出个好歹,连忙差早已伺候在旁的大夫前往看视。

大夫走到司马冏身边,只当他是晕了过去,轻轻扶起他的脸才发现司马冏的眼睛依然睁着。泪水糊满了他的面颊,可是他的唇边,却含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殿下?”大夫手一抖,几乎将司马冏的头磕回木凳上去。这位齐王殿下,该不会被一顿板子打傻了吧?

司马冏闭上眼睛,将眼中的痛恨与狂热尽数掩去。一个庸碌的大夫怎么看得出来,方才的齐王早已死在了杖下,而现在从汹涌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已经是另外一个司马冏了!

就在司马冏被平原王司马干亲自护送回齐王府之际,一宿未睡的潘岳伏在秘书监官署的书案上,沉沉陷入了梦魇。

在梦中,潘岳看到了司马冏。这一次,他确认是司马冏,而没有因为相似的面貌而将他认成齐献王司马攸。

“檀奴叔叔,”司马冏站在潘岳面前,乖巧地说,“我饿。”

潘岳低头,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只梨。他把梨递给面前的少年,司马冏则不客气地接过去,三两下吃了个精光。

“我还饿。”少年看着他,眼巴巴地说。

潘岳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任何可吃的东西,而他的心里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慌——他确实再也找不到东西给司马冏吃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饿。”司马冏拉住了他的衣袖,眼中满是饥饿的贪婪,“你不给我吃,我就会饿死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潘岳的心慌得跳成一团,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递到了司马冏的嘴边,“你如果还想吃,就只能吃我了。”

司马冏捧住了潘岳的手,就如同饥饿的人捧住了山珍海味。然后,他张开口,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蓦地咬了下去。

潘岳本能地想要缩回手,手指却被司马冏紧紧攀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司马冏一口口地吃掉自己,呆呆地想:“如果我把自己都给你吃了,就再不欠你父亲什么了吧。”

然后,手掌上便是噬心彻骨的痛。

潘岳蓦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手边,是厚厚一摞等待审阅的晋朝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