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不想和齐王哥哥说句话吗?”十五岁的司马睿忍不住问。
“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如今心愿得偿,以后好自为之吧。”潘岳说完,驾车的李伯长鞭一挥,拉车的马儿便撒开四蹄向西奔去。
等到一身朝服的司马冏快马加鞭赶到西明门外时,他能看见的只剩下西天的一片烟尘。
“殿下,还追吗?”陪同他前来的董艾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算了,他不想见我。”司马冏用力把手中马鞭甩出老远,努力平息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檀奴叔叔,我知道你怨我,但你不是我,怎会知道我的难处?就像你竟然一直体察不到我父亲深藏的雄心?”他轻轻一拨马缰,掉头朝洛阳城走回,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来辅佐我!”
潘岳确实是故意在躲避司马冏。这个孩子的野心就像在土地中蛰伏了多年的根茎,一旦冒头就不可遏制地生长。而潘岳的感受,就仿佛全心全意期待着一株兰草,却等来了肆意蔓延的藤蔓,而那藤蔓上还遍布着扎人的小刺。这太过强烈的对比,竟让他有些莫名的恐惧。也许司马冏的选择并没有错,但潘岳还是无法承受那酷似司马攸的身体里,深藏着始料未及的狠绝。照这样下去,未来的司马冏究竟是治世之能臣,还是乱世之奸雄?
然而潘岳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惦记司马冏的前途了。由于旅途艰苦,行车颠簸难得休息,刚出生的儿子开始不停地啼哭,就算是夜间也不得安息。司马蕤推荐的乳母不肯离开洛阳,杨容姬只能亲自给孩子喂奶,心神憔悴难以安枕。潘岳无奈之中,只能彻夜抱着孩子在简陋的驿馆中走来走去,轻声哄他入睡。两个人初为父母,又是这样颠沛流离的场景,都有些力不从心。只有这个时候,才知道以前能闭目宽心,一觉睡到天亮,便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先天不足加上环境日日变化,孩子渐渐变得低咳不止,发烧不退。潘岳着急地看过几次大夫,大夫的说辞几乎都一模一样:“小公子本不足月,心肺薄弱,如今长途奔波,更是时时惊悸。劝郎君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调养到周岁,或可活命。”
此刻他们已经行至半途,早已退无可退。潘岳与杨容姬商量过后,唯有硬起心肠吩咐李伯加快赶路,早一日到得长安,孩子才能早一日得救。
这一天,杨容姬因为夜间太过疲累,靠在车壁上沉沉睡了过去。潘岳抱着孩子坐在一边,照例无助地看着他烧得小脸通红,低低喘咳,却除了用蘸水的毛巾轻轻擦拭别无他法。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喘咳渐渐停止,眼睛也闭了起来,潘岳只当他终于睡着,心中略略舒了一口气。然而再过一阵,他觉得不对劲,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却发现孩子的身体已经凉了。
胸口如被重锤敲击,潘岳一时间只觉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他无措地抱着襁褓僵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将嘴唇凑到孩子花瓣一样柔嫩的口鼻边,却再也感觉不到他轻轻的呼吸。
抬起头,潘岳看到杨容姬依然靠在车壁上,睡颜深沉而宁静。想起她很多天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场好觉,潘岳心中发痛,抱着孩子猫起腰,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印上了一个吻。杨容姬朦胧中觉得痒,伸手去揉,就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松鼠,与她平日的清冷淡雅截然不同。潘岳知道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痛哭失声,便吩咐李伯停下马车,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走了下去。
此地是新安县地界,因为距离县城还远,路边荒无人烟,只有横生的灌木和荒草。潘岳让李伯找来一把柴刀,在灌木丛中劈出了一块小小空地,又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
“郎君,你是打算把小公子埋在这里?”李伯用袖子使劲擦着眼睛,泣不成声,“前方有一处名为千秋亭,不如把小公子葬在那里,以后也可回来寻找。”
“不用找了。”潘岳将襁褓中的孩子轻轻放入坑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终于舒展开的小脸,“他托生到我家,我却未能尽到为父亲的责任,愧对于他。我不回来寻他,是愿他走得无牵无挂,尽早忘了这一世的颠沛苦痛吧。”说着,他捧起一抔土,狠心洒在了襁褓上。
李伯过来帮忙洒土,却没洒几下就哭得不能自持,远远躲开去放声大哭。潘岳撑着将土坑填平,又拢起一个小小的坟包,终于脱力地靠坐在坟包边,蓦地弯下腰去。
放开捂住嘴的手,他不无意外地看到了手心殷红的血迹,随即不着痕迹地在土地上抹去。踉跄着站起身,潘岳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折下了一根树枝,走到一片略平坦的泥地前。
以树枝为笔,以泥地为纸,他手臂如飞,在泥地上刻画出了一个个字迹。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心中郁积的忧伤倾泻而出,而不至于化为喷洒而出的心头热血。
马车再一次辘辘启动,向着落日方向的长安行去。深深的车辙边,是潘岳留在泥地上的那首《思子诗》:
造化甄品物,
天地代虚盈。
奈何念稚子,
怀奇陨幼龄。
追想存彷佛,
感道伤中情。
一往何时还,
千载不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