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铜驼大街旁的一座酒楼雅座内,匈奴王子刘渊看着楼下浩**走过的人群,不由轻笑了一声:“那嵇康散淡疏狂,非汤武而薄周公,想不到拥护他的人竟有这么多。我自以为已经读了不少汉人的圣贤书,还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这些平头百姓们懂得什么,不过是跟风看热闹罢了。”坐在刘渊对面的大公子司马炎手肘支在窗棂上,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美酒,忽然睥睨一笑,“哟,连潘岳都出来了,怪不得能有这样的声势。”

“潘岳,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檀郎?”刘渊一下子也有了些兴趣,凝目朝楼下看了一阵,皱眉道,“虽然百姓无知,可檀郎的号召力果然非同凡响,他们要真这么把东市给堵了,大将军要杀嵇康就有了很大顾虑。”

“由得他们闹去。”司马炎见潘岳所乘的马车从楼下驶远了,收回目光冷笑了一声,“却不知他们闹得动静越大,大将军杀嵇康之心就会越坚定。嵇康今天,非死不可。”

“为什么?”刘渊奇怪地看着司马炎,“儒家不是讲究民心向背吗?就算这些人都是被檀郎的美色蛊惑,可他们所秉持的主旨还是要求大将军赦免嵇康啊。”

司马炎闲闲一笑,没有回答,心中想起的却是上巳节那天智囊冯紞对自己说过的话:“百姓无知,大将军的威仪竟还比不过一个少年的美貌,这件事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让大将军面上无光?”大将军司马昭统帅天下,他的权力和尊严绝不能被任何人所冒犯。上巳节那天大将军的威仪已经输给了潘岳的美貌,此番这第二次较量,大将军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输。只是这个念头,司马炎不能告诉任何人。

见司马炎没有开口的意思,刘渊只好又问:“大公子,你觉得今天的事情,会如何收场?”

“一群书生而已,能成什么大事?”司马炎嗤笑一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回大将军府,接下来肯定有好戏可看呢。”

铜驼大街并不直通洛阳东市,于是太学生和尾随请命的洛阳百姓分别从不同的街巷涌往东市,就仿佛一条大河散逸成了无数分支。

潘岳身姿颀长挺拔,站在马车上更是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众人原本都以他马首是瞻,队伍井然有序。然而人流分散进入街巷后,情势便不如在铜驼大街上易于控制,变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眼看处斩嵇康的东市遥遥在望,而嵇康尚未从监狱中押解到来,潘岳正与夏侯湛韩寿等人商议下一步的具体行动,忽听有人奋力拨开人群,朝潘岳所在的马车奔了过来:“檀奴,檀奴!”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潘岳抬眼一望,正看见哥哥潘释陷在人群里,正举着手臂朝自己呼喊。见潘释神色焦急,潘岳赶紧跳下马车朝潘释迎了过去:“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突发重病,叫你赶紧回家!”潘释用肩膀撞开两个挡在身前的人,挤到潘岳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母亲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潘岳吃惊地问。

“你半夜逃家,母亲气得一早就心口绞痛,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潘释拉了一下潘岳见他不动,不由怒道,“怎么,为了救一个外人,你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讲了吗?”

“百善孝为先。安仁你还是先回去看望伯母吧,这里还有我们。”跟过来的夏侯湛见状,连忙劝道。

潘岳虽然有所怀疑,但料想大哥也不敢拿母亲撒谎,心中便真的焦虑起来,当下与夏侯湛韩寿等人做别。

潘释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笠帽扣在潘岳头上,以免路上引人注目。两个人逆着人流走回铜驼大街,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潘家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潘宅。

一进家门,潘岳迫不及待地朝父母所居的上房跑去,进屋之后才发现母亲邢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上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潘岳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神情,心中一凛,赶紧跪下见礼:“大哥说母亲不太舒服,不知现在可好些?”

“你不听父母教诲,夜半逃家,在外面闯下滔天大祸,你说,我心里会舒服吗?”邢夫人冷冷看着潘岳,声色俱厉。

“母亲,嵇康先生才高德茂,天下人人敬仰。他如今蒙冤被难,仁人志士谁不想为他请命?儿子也不过是遵循圣人教诲,想要……”潘岳还没说完,就被邢夫人打断:“松奴,拿绳子来,把檀奴绑了!”

见大哥潘释果然拿了一卷麻绳进来,潘岳大惊:“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让你去大将军府负荆请罪!”邢夫人面上神色如常,藏在袖子里的指甲却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她是河间邢氏的女儿,从小就懂得在门阀林立的时代,每一个家族成员要如何做才能保住家族的繁荣。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哪个旁支上染了虫疾,就要狠心将那个旁支砍斫。因此虽然潘岳是她最引以为荣的孩子,如今他年少轻狂的举动得罪了大将军司马昭,潘家只能抢先向大将军俯首认错,才有可能保住潘岳的安全。

毕竟潘岳才十七岁,大将军又一向以儒家仁义宽厚自居,当不至于太过为难。

潘岳原本想要挣扎,一听说要带自己去大将军府,反倒安静下来,主动背过双臂方便潘释捆绑:“我正愁见不到大将军,如此就麻烦母亲和大哥动作快些,我好赶在午时之前说服大将军。”

“檀奴,你真的要气死为娘吗?”邢夫人正要发作,却听外面仆人通传:“老爷回来了!”下一刻潘家家主潘芘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他的身边还伴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头戴鹖冠,气定神闲,与潘芘满头冷汗一脸晦暗的狼狈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位是越骑校尉冯紞冯兄。”潘芘顾不得屋内的尴尬情景,先命夫人和两个儿子向这位司马昭的心腹大臣行礼。

邢夫人款款向冯紞福了福,动作虽然恭敬,心里却暗暗叫苦。冯紞与潘家素无交情,又是大公子司马炎一党,司马昭这次摆明了不肯接受潘家登门谢罪,而是派冯紞亲自上门问罪来了!檀奴今天闯的这出祸,只怕不能善了。

果然,潘芘看到潘岳身上的绳子,不由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亲说了,要带檀奴去大将军府负荆请罪。”潘岳赌气回答,连手臂上松松缠着的绳子也不肯挣开。

“负荆请罪?”潘芘顿时朝着潘岳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大将军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理会你这种任性妄为的竖子?今天幸亏你母亲把你半路叫了回来,否则还不知道杀了嵇康,你接下来要做出什么事情!”

“嵇康先生怎么样了?”潘岳猛地想起此刻已至午时,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抬头询问。

冯紞有心不答,却不妨这少年的眼睛正满是恳求地落在自己脸上,目光清澈如苑囿中采食青萍的小鹿,让冯紞不由自主地开口:“我们刚从东市路过,正听见嵇康在刑场上弹了一曲《广陵散》。他也不愧名士之称,临刑之际依然潇洒从容,令人叹服。”

“什么,嵇康先生他……他死了?”想到桃符和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还是挽回不了嵇康先生的性命,潘岳只觉得万念俱灰,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喃喃道,“不会的,有那么多人为嵇康先生请命,大将军不会不加顾念……”

“光人多有什么用?乌合之众,不过派出几队禁军一轰,就散沙一般地到处流窜了。”冯紞轻轻摇头,睥睨一笑,“太学生们毕竟年轻,光凭血气之勇可成不了事,何况——”何况,沿途百姓还传言,领头的檀郎已经投向了大将军,所以半路悄悄遁逃了,那其余人等更是斗志皆消,哄然而作鸟兽散。

“不,我们原本可以成功的,若不是母亲装病,半途把我骗回来……”潘岳还没说完,潘芘就怒不可遏地一掌挥下,“逆子,到这个时候还死不悔改!大将军对我家恩泽深厚,你不思报效,反倒越发狂悖无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