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没走多久,司马攸迎面就遇见了大哥司马炎,连忙向他躬身行礼。而司马炎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这青年虽然也是世族公子打扮,但高鼻深目,头发微微有些卷曲,一望而知并非中原人士,正是匈奴送到洛阳为质的王子刘渊。
似乎猜到了司马攸的用意,司马炎对司马攸意味深长地笑道:“父亲今日被那些外臣闹得心情不好,刚刚才看刘渊王子演示骑射疏解了一些。桃符前去请安,说话可要仔细些。”
“多谢大哥提醒。”司马攸神色恭谨地道了谢,又与刘渊拱手作别,一丝不苟地尽完了礼数,这才走向后宅。
“二公子这些年越发沉稳了。”刘渊看着司马攸的背影,轻声评论。
“是吗?”司马炎轻笑了一声,“可惜他还是太年轻了。十六岁的孩子,不管再怎么刻意收敛,脑子里还保存着拯救天下的梦想,心中的热血也免不了会沸腾,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其实比司马攸还要意气用事,明知道是错误的事情,也会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去做。不过庆幸他比司马攸大了十二岁,过去的错误他不会再犯,而司马攸,此刻却必须为他的青春少年付出代价。年轻的冲动,真是让人羡慕,却又让人怜悯和嘲弄。
“是啊,太年轻了。”刘渊也附和着点了点头,“所以就连常侍贾充,最近也开始对大公子你亲近起来了吧。”
“贾充那个老狐狸,一贯的见风使舵。”司马炎语气虽然不善,唇边却带出了笑容,“多亏你那条美人计,让贾荃和桃符彻底闹翻。而父亲一向家风严谨,不喜欢孟浪放纵之人,贾充这下子对桃符更没有信心,可不得上赶着来巴结我?”
“二公子一向持身谨慎,能让他落入圈套有苦难言,也多亏了大公子的布置。刘渊怎么敢居功?”刘渊开怀笑道。
“可是……”司马炎忽然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万一你安排的那个胡姬生下孩子,却完全不像我司马家的后代,岂不是会惹人疑心?”
“大公子放心,决然不会有破绽。”刘渊高深莫测地一笑,信心满满,“就连那个胡姬,也会对大公子忠心耿耿,将来必定能派上用场。”
“哦,这是为什么?”司马炎好奇地问。刘渊随即在他耳边低声解释了几句。
“我果然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司马炎大喜,拍了拍刘渊的肩膀,“你放心,将来我若是得偿所愿,必定放你回归匈奴,助你夺得大单于之位!”此言一出,两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司马昭的书房乃是府中最清净的地方。一棵巨大的紫藤沿着窗框和木梁攀援而上,将书房包裹得如同巨龙看护的宝珠。而此刻正是花期,一朵朵在风中微颤的紫色小花就如同抖动的鳞片,让整棵紫藤更像从土中跃然飞天的巨龙,充满了众人隐隐相传的祥瑞之气。
司马攸走到司马昭书房时,被侍从们客客气气地挡在了外面:“二公子,大将军说今日因为嵇康的事情,任何人非宣召不得求见。”
“连我也不行吗?”司马攸目光一凝,随即笑道,“那就烦请禀报叔父,我并非为嵇康之事求见,而是另有要事。”
侍从们知道司马攸一贯受大将军宠爱,当下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禀。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领着司马攸进了书房。
“桃符见过叔父!”见司马昭正坐在上位看书,司马攸赶紧跪下见礼。
“起来吧,坐这儿来。”司马昭放下书,朝司马攸慈爱地笑笑,指了指身边最近的座位。而书房内的侍从,则按照惯例退了下去,绝不敢打扰了父子两人的独处。
“你母亲这些日可好?等我处理了棘手的公事,就去向她请安。”司马昭端详着司马攸日益长大的面容,目光中都是欢喜。
司马攸知道司马昭说的是司马师的遗孀羊夫人,连忙代自己的嗣母道谢。见司马昭又闲闲地说着家常,似乎根本不在意外面激愤的人群,司马攸到底按捺不住,起身长跪道:“叔父,桃符今天来,是为了一个人。”
“不是说不谈嵇康吗?”司马昭脸色一沉,似乎早已料到了司马攸的来意。
“桃符想说的不是嵇康先生,而是现正领兵伐蜀的镇西将军钟会。”司马攸说到这里,见司马昭果然神色一凛,便继续说道,“桃符以为,如今有碍我司马家大业的,不是嵇康这种不遵礼法放浪形骸的狂士,却是钟会那种手握重兵居心叵测的大将!”
“为什么?”司马昭长眉一挑。钟会是他最信任和倚重的大臣,否则他也不会放心让他率领十万大军远征蜀国。而且最近钟会还密报副帅邓艾有谋反之心,司马昭已经密令将邓艾父子擒拿,用囚车押送洛阳。只是这件事,司马攸还不知晓。
“钟会这个人,性情奸猾,心胸狭隘。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嵇康下狱乃是钟会陷害,而起因不过是因为嵇康生性高傲,对钟会不屑一顾而已。叔父若是为了向钟会示好而斩杀嵇康,只怕天下人都要嘲笑叔父受小人的蒙蔽和挟制了……”
“如果你再提嵇康,就直接滚出去。”司马昭打断了司马攸的话,不耐烦地取过案上奏疏,假装重新阅读。他的语气虽然不严厉,但司马攸知道司马昭已经动了怒,只能趁着自己还没有被赶出去之前,把想说的话说完。
“是,那桃符便不谈嵇康,只说钟会。”司马攸顿了顿,忽然对着司马昭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正色道,“大将军,我父亲之死钟会嫌疑甚大,请大将军明察!”
司马昭一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司马攸所说的“父亲”乃是自己的大哥司马师,面色顿时铁青,过了一会儿才冷笑了一声:“众所周知我大哥是眼疾复发而死,与钟会有什么关系?”
“不错,父亲是因为在征讨淮南叛乱时,因为受到敌军惊吓眼疮迸裂,年仅四十七岁便与世长辞。可是这些年来我细细思索,觉得父亲之死仍有诸多疑点,而这些疑点却都与钟会有关。”司马攸见司马昭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便将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疑点一,当初淮南叛乱时父亲刚刚割除了眼瘤,大夫吩咐要卧床静养,大臣们便建议由您带兵去清剿叛军,可钟会却说服我父亲抱病亲征。疑点二,我父亲身为中军主帅,身边重重大军守卫,怎么可能任凭对方几百人就冲杀到中军帐旁,甚至一夜之间往返六次,导致我父亲受惊发病?而钟会当时担任驻守中军的参谋,一应警戒都由他负责,要做手脚太过容易。疑点三,害死我父亲的叛将文鸯后来投降,众人都说要杀他报仇,偏偏钟会为他求情,让他不仅无罪,还得封关内侯……”
“好了,那关内侯的爵位是我封的,你不会想说我和钟会是同谋吧?”司马昭猛地一掀几案站起身来,冷笑着盯住司马攸。
“叔父与父亲兄弟情深,桃符自然不敢生此悖逆之念!”司马攸觉察到司马昭神态有异,一时却只当他信任钟会多年,自然要为钟会分辩遮掩,当下膝行一步,继续说,“桃符只是觉得,钟会这个人行事大胆,手段狠辣,他在我父亲麾下常受打压,便刻意害死我父亲,推举您继任大将军,从而取得您的信任,掌握大权……”
“住口!”司马昭猛地把手中奏疏掼在司马攸身上,脸色已是骇人的铁青,“原来你这些年,都在偷偷调查我大哥的死因,是不是?”
“是!”司马攸今日已是横下一条心扳倒钟会,索性不管不顾地说下去,“钟会既然敢害死我父亲,还有什么不敢干?如今他已经接管了蜀国的一切,那里易守难攻,便于割据,只怕现在已经在策划谋反了!若是叔父还为了拉拢他杀害嵇康先生,他日钟会谋反的消息传来,天下人岂不是要耻笑叔父是非不明……”
“住口,你给我住口!”司马昭见司马攸不听劝阻,狂怒之下,一脚朝司马攸踹去,只盼能让他早点闭嘴,不要再说出那些刀子般锋利的话来。那些话虽然句句指向钟会,但听在司马昭耳中,却别有一番意味。他忽然在狂热的恼怒中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这个孩子,到底知道了多少?
“其实要查明真相十分容易,只需将惊扰父亲发病的降将文鸯招来审问便可。可惜——”司马攸还想说,却被司马昭一脚踹在胸口,当下气息一窒,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
“可惜,你现在还没有权力审问文鸯,也没有权力报复钟会!”司马昭冷笑着替他补充了下面的话,又是一脚,将司马攸踹倒在地。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在司马昭脑中炸开:如果这孩子将来有了权力,他会不会真的将司马师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
司马攸知道司马昭宠信钟会,这番指责必定会引发司马昭的震动,却没有料到会引来这狂风骤雨般的震怒。趴在司马昭脚下,司马攸在眼前的重重黑影中恍然明白了一个恐怖的事实——钟会对前大将军司马师所设的阴谋,司马昭全都知道,而且以事后钟会帮助司马昭接管了司马师的一切权力判断,司马昭不仅知道这些阴谋,他甚至可能就是钟会的同谋!想起司马师在世时司马昭对大哥情深意重的模样,司马攸只觉得一阵恶寒。从钟会推到司马昭并不难,只是司马攸的内心坚决不信最疼爱自己的生父会做出这种事情,所以一意孤行地认为他只是被钟会利用而已。可是此刻司马昭的表现,却让司马攸冷入骨髓。
司马攸一向性格沉静稳重,若是认定了什么事情便十分执着,司马昭以前十分喜爱他这种性格,可是如今对上司马攸坚定的眼神,司马昭却只觉得厌恶非常。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当年若非老父司马懿坚持,他断断不会舍得过继给大哥,可是如今看来,这个孩子不仅名义上属于了大哥,就连心思也一并转去了大哥那里,怎么不让司马昭感到失望和愤怒?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司马昭森然问。见司马攸咬着牙不答,恨得又是一脚踹下。
“没有人,是……是我自己……”司马攸不敢躲,在痛楚的喘息间吃力回答。这些话关系到司马家最大的隐秘,他怎么可能和别人讨论?也只有对内心最亲近的爹爹,他才会大胆说出心中的疑虑,可这出乎意料的结果,却让他神伤心寒。
“滚回去闭门思过,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见司马攸脸孔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司马昭终于有一丝不忍,回到座位上坐下。他一向对臣下十分宽和,但一旦有人触碰到他内心的忌讳,就会立刻翻脸无情。此番司马攸刺痛了他最不可告人的隐秘,若是旁人,他必定杀之而后快。
“是。”司马攸咬了咬牙,努力撑起身体跪好,却依然忍不住再度开口,“如今嵇康未死,钟会未反,大将军若能多等几天,多做一些准备,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这些话,等你做到天下之主的时候再说吧!”司马昭冷笑着回答。
这句话比刚才的任何话语和踢打都让司马攸心中刺痛。他紧紧抿着双唇,将冲上喉头的一股血腥强咽下去,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慢慢走了出去。
看着司马攸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外,司马昭颓然地坐在一片狼藉的书案前。他一向城府极深,即使暴怒也很少如此失控,而上一次失控则是因为大哥司马师为了赢得军心,将前锋将领的失败推到自己身上,将自己的官职全部罢免。
那一次失控,司马昭杀死了附和司马师指责自己的属官王仪,而这一次,还是因为大哥司马师,司马昭亲手打伤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原来自己的心里,是那么嫉恨大哥。司马昭的嘴角慢慢挂出了冷笑,那么,他好不容易从大哥那里夺来的地位和权力,是绝不可能再还回去的!
哪怕只是还给大哥名义上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