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元培与陈独秀珠联璧合,共同推进新文化运动之前,二人的思想进路,同中有异。这一点,是我们理解前者在新文化运动中个性独具的重要切入点。

1912年7月,蔡元培辞去教育总长,留学德国。在欧期间,他先后参与发起组织世界社、华法教育会等。包括稍后的留法俭学会在内,这些团体的目的都在于“相与致力于世界之文化”,“俾青年子女,得吸收新世界之文明,而进益于社会”。[1]蔡元培经历过戊戌政变,深感康、梁的失败,归根结底,端在不先培养革新人才,而欲借少数人成事,故坚信致力于人才培养之教育,乃是救国之不二法门。[2]1916年9月,教育总长范源濂邀蔡元培归国出长北京大学,不少友人以为北大腐败,不足与为,力劝婉拒;但他深思之后,仍毅然应命。他在致友人信中说:“在弟观察,吾人苟切实从教育着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而在国外所经营之教育,又似不及在国内之切实。”[3]足见其着眼点,仍在看重教育。历史证明,蔡元培是对的,他抓住了历史的机遇。

与此同时,陈独秀以自己独特的思考,同样也抓住了历史的机遇。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他先亡命上海,次年应章士钊之邀,至日本助其编辑《甲寅》杂志。陈独秀一度思想消沉,但终在李大钊激励下,决心重新奋起。他对汪孟邹说:“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全改观。”[4]第二年,他果然创办了《青年》杂志,开创了思想界的新纪元。有趣的是,蔡元培与陈独秀不约而同,都曾撰文反思“袁世凯现象”,以为它反映了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的思想痼疾。但前者强调,“振而起之,其必由日新又新之思想,普及于人人,而非恃一手一足之烈”。[5]这自然舍教育莫由;后者则强调,“吾国思想界不将此根本恶因铲除净尽,则有因必有果”。新青年“勿苟安,勿随俗,其争以血刃铲除此方死未死余毒未尽之袁世凯一世,方生未死,逆焰方张之袁世凯二世,导吾可怜之同胞出黑暗而入光明!”[6]这自然是端在办杂志,以诉诸激烈的思想批判和舆论宣传。陈独秀所谓“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全改观”,其命意也在于此。

由上可知,发展新思想新文化,是蔡元培与陈独秀的共同目标,差异只在策略与路径有别。然而,两人一经联手,差异恰成互补,浸成珠联璧合。蔡元培到京后,经汤尔和推荐,并在读过《青年》杂志后,决然聘请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后者最初不想受聘,“说要回上海办《新青年》”。蔡元培劝他“把《新青年》杂志搬到北京来办”,[7]他才答应就任。前者的高明,于此可见一斑。《青年》杂志借北大的平台,从此愈益发舒,类多能言;但是,人们似乎又忽略了问题还有更为重要的另一面,即蔡、陈联手,依托北大,从此奠定了新文化运动发展全新的格局:蔡元培“主内”,将北大改造成了新文化运动强大的策源地;陈独秀“主外”,借《新青年》“横扫”旧思想旧文化,为北大及全国新教育的发展创造了日益改善的外部环境。二者相辅相成,并行不悖,最终助益于推动“全国思想都全改观”宏大目标的实现。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此一格局的成立,还有赖于蔡元培的智慧:他提出的“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主义”和教员“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的法则,[8]为其提供了有力的学理依据。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便不难理解在新文化运动中,蔡元培的独具个性,集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集中精力将北京大学改造成了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和示范区。

蔡元培既相信对于培养新人才和建设新文化而言,出长北大较之境外办学,将更切实可行,他自然集中精力改革北大。蔡元培赴任不到两周,就致函吴稚晖说:“北京大学虽声名狼藉,然改良之策,亦未尝不可一试……改良之计划,亦拟次第著手。”[9]这里,“改良之策”的核心精神,就是他所谓的留德多年,“考察颇详”的欧洲教育界“思想之自由,主义之正大”,亦即他所认同的《新青年》杂志宣传的主义:科学与民主。此核心精神在北大改革的展开过程中,其荦荦大者,表现如下:

其一,明确学校改革的新文化方向。蔡元培到校后,首先发表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这实际上是有力地宣示了学校改革的新文化方向。冯友兰说:“在蔡先生的领导下,北大的这种局面是有方向的,有主流的,那就是新文化运动”。“蔡先生到北大首先发表的是聘请陈独秀为文科学长,就明显地支持了这个方向,确定了这个主流。在这个布告一发表,学生们和社会上都明白了,有些话就不必说了,都不言而喻了”。[10]郑天挺也有同感,他说:“蔡先生一到北大,就请全国侧目的提倡新文化运动的陈独秀作文科学长(相等于文学院院长);这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学说新兴起,蔡先生就请中国第一个介绍相对论的夏元瑮作理科学长。这种安排,震撼了当时学术界和教育界,得到学生的欢呼拥护。”[11]随后,胡适、李大钊、鲁迅等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陆续受聘到校,北大改革的新文化方向,自然愈显鲜明。蔡元培事后回忆说:“自陈独秀君来任学长,胡适之,刘半农、周豫才、周岂明诸君来任教员,而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12]其二,建立民主的学校管理体制。旧北大不脱京师大学堂的遗风,类衙门,一切校务由校长、学监主任等少数人专权,并学长也不得与闻。为打破专制的旧体制,蔡元培仿照欧洲大学,不仅恢复了学长的权限,而且设立评议会、各门教授会等分掌立法与事务,建立起了体现“教授治校”的现代学校民主管理体制。冯友兰说:新的体制调动教授们的积极性,“他们在大学中有当家做主人的主人翁之感”。[13]顾颉刚也说,蔡元培以身垂范,尊重民意,平等待人,给学校带来了民主新风:“一校之内,无论教职员、学生、仆役,都觉得很亲密,很平等的。”[14]其三,廓清混资格准备做官的陈腐思想,树立研究学问的新学风。蔡元培强调,“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15]为此,他不仅大力聘请名师,改革课程,提倡开阔视野,融合中西,而且注重通过营造良好的校风,陶冶学生的性情,培养完全的人格。蔡元培在一次开学典礼上说:“研究学理,必要有一种活泼的精神,不是学古人‘三年不窥园’的死法能做到的,所以,本校提倡体育会、音乐会、书画研究会等,来涵养心灵。大凡研究学理的结果,必要影响于人生。傥没有养成博爱人类的心情,服务社会的习惯,不但印证的材料不完全,就是研究的结果也是虚无。所以,本校提倡消费公社、平民讲演、校役夜班与《新潮》杂志等,这些都是本校最注重的事项,望诸君特别注意。”[16]蔡元培所言,似未超出今天常说的“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范围;但实际上,他强调从事学术研究需要“涵养心灵”,“养成博爱人类的心情,服务社会的习惯”,此种见解之深沉博大,对于浸染过多功利色彩的当今中国大学而言,仍是一种重要的启迪。

蔡元培的改革卓有成效,北京大学面目一新,不仅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而且成为了新文化最重要的示范区,影响深远。顾颉刚说:“北大一天天地发皇,学生一天天的活泼,真可以说进步像飞一般快,一座旧衙门经蔡先生一手改造竟成为新文化的中心。”[17]冯友兰则将蔡元培领导下的新北大形象地比作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座灯塔”,以为她“使全国的人们看见了光明,认识了前途,看清了道路,获得了希望”。[18]他强调的显然是对全国的示范意义。这在梁漱溟,则叫开风气之先,他说:“五四”时期,“那新风气,就是喜欢谈思想,谈学术。报纸竞出副刊(如《学灯》之类),人们竞着结学社,出丛书,竞着办大学,请外国学者来中国讲学等等。始于文学、哲学,而归于社会问题、政治、经济。这种风气,怕无人能否认是自北大发动;而北大之所以如此,则民六以后蔡先生来主持的结果也”。[19]对于蔡元培改革北大的历史地位,著名的五四运动史专家周策纵的见解,十分精辟,他说:“蔡元培在国立北京大学由1917年(蔡于1月4日就职)开始推动的各种改革,其在‘五四运动’发挥的重要性,不下于陈独秀之创办《新青年》。”[20]将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与陈独秀创办《新青年》相提并论,既是肯定了前者的一大贡献,同时也从一个重要的方面,指出了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个性独具。

第二,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思想主张,为新文化运动指明了思想解放应有和更高的境界。

1918年11月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最早提出了这一思想主张。他指出,“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各国的大学,无不学派林立,相反相成,如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之理想派与写实派,经济学之干涉论与放任论,伦理学之动机论与功利论,等等,“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中国承千年学术专制传统,喜欢一道同风,故外界对北大兼开中西课程,大惊小怪,实属误解。月刊的发布当有助于校外读者,“亦能知吾校兼容并收之主义,而不至以一道同风之旧见相绳矣”。[21]次年3月他在《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中,对自己的主张又作了进一步概括:“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22]由于这封著名的公开信影响巨大,蔡元培的这一思想主张,也不胫而走。很显然,在蔡元培看来,“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是一个体用统一的有机体。前者乃天赋之人权,人人得以捍卫之权利,为原则、前提,即为体。故他强调,“个人思想之自由,则是临之以君父,监之以帝天,囿之以各种社会之习惯,亦将无所畏葸而一切有以自申”;[23]后者乃就个人对他者而言,为应然的主义与价值取向,即为用。它表现为对他人“思想自由”权利的尊重和对其思想主张的宽容,因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蔡元培主张无原则的新旧调和,因为他说得明白:“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24]这即是说,包容的前提是在现代社会的层面上,仍不失其存在价值的思想与主张。“思想自由”并非鼓励谬种流传,所以他强调研究学问的“勇敢性质”,必须“由科学所养成”。[25]蔡元培对不听劝告,一味攻击辜鸿铭、刘师培的新潮派学生说:“我希望你们学辜先生的英文和刘先生的国学,并不要你们也去拥护复辟或君主立宪”,固然说明了这一点;他请巴黎华法教育会的同人帮助推荐法国专家来校讲学,“要求其资格第一条就是‘新党’,还有一条是‘热心教授中国人,而不与守旧派接近者”,[26]同样也说明了这一点。

北大改革的成功与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分不开。蔡元培领导下的北大,不仅兼容了像陈独秀、胡适与辜鸿铭、刘师培这样新旧派的人物,而且兼容了不同学派的杰出学者。郑天挺说:“过去中国学术上流派很多。经学有今古文学派的不同,蔡先生同时聘请了今文学派的崔适……,也聘请了古文学派的刘师培;在古文字训诂方面,既有章炳麟的弟子朱希祖、黄侃、马裕藻,还有其他学派的陈黼宸、陈汉章、马叙伦;在旧诗方面,同时有主唐诗的沈尹默,尚宋诗的黄节,还有宗汉魏的黄侃;在政法方面,同时有英美法系的王宠惠,也有大陆法系的张耀曾。其他学科,同样都是不同学派兼容并包。”[27]此外,在课程建设上,则是兼容了中西。1922年蔡元培曾指出,北大历史可分三期:开办至1912年为第一期,办学方针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学校重旧学,西学“很有点看作装饰品的样子”;1912年至1917年为第二期,国体初更,百事务新,“大有完全弃旧之慨”学校重西学,虽然“也还是贩卖的状况”,中学却“退在装饰品的地位了”;1917年至今为第三期,学校不仅注重学术研究,“课程一方面,也是谋贯通中西”,即是真正体现了中西方文化的兼容并包。[28]

论者常谓,在当时陈腐的旧北大,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思想主张,明显是为陈独秀等新文化的力量张目。这自然是对的,但是,若仅仅停留于此,便未免低估了它的意义。尽管蔡元培反复强调这是大学的通例和自己办学的理念,但实际上,它的意义超出了校园的范围,强调的乃是现代社会的普世价值。黄侃说:“余与孑民志不同,道不合,然蔡去,余亦决不愿留,因环顾中国,除蔡孑民外,变无能用余之人。”[29]其言耐人寻味。不仅如此,比较胡适与蔡元培对其时思想界分歧的不同态度,将更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点。

胡适明确反对蔡元培的思想主张,他致信陈独秀说:“蔡老先生欲兼收并蓄,宗旨错了。”[30]由此可知,他虽是自由主义者,对思想界的分歧,却缺乏包容的雅量,原来并不足奇。欧战前后,欧人反省社会文化危机,现代社会思潮因之发生了深刻的变动。其主要取向有二:一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代表,主张社会主义;二是反省现代性,即表现为以柏格森、倭铿的生命哲学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后者反映了自19世纪末以来,西方理性主义进一步衰微和西人对自身文化的深刻反省。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固不待言,后一思潮缘梁启超诸人的宣传,尤其是杜威、罗素、杜里舒诸人先后来华讲学,不仅也传到中国,且在“五四”前后形成了不小的热潮。[31]胡适既不赞成马克思主义,对后者也深闭固拒。他在《五十年来之世界哲学》中,有意贬抑柏格森学说的价值。他说,柏格森的所谓“直觉”,无非源于经验,这是包括杜威在内许多学者多已言及的事,足见其学说近于“无的放矢”了。胡适刻意将柏格森为代表的“反理智主义”,列为“晚近”的“两个支流”之一。他说:“我也知道‘支流’两个字一定要引起许多人的不平。”[32]实际上,柏格森哲学在其时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罗素在他的名著《西方哲学史》中,对柏格森有很高的评价,称他是“本世纪最重要的法国哲学家”。[33]英国学者彼得·沃森则在其《20世纪思想史》中强调说:“柏格森很可能是20世纪头10年最被人们理解的思想家,1907年后,他无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思想家。”[34]有趣的是,时胡适的老师杜威正在华讲学,专有一讲介绍当今世界三位重要的哲学家,其中一位便是柏格森。足见胡适的意见有失褊狭。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对陈独秀说:“若倭铿来,他每有一次演说,我们当有一次驳论。”[35]胡适对梁启超、梁漱溟在自己的著作中宣传欧洲思想界反省现代性的观点,也十分不满,前者明明在《欧游心影录》中声明“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36]他却将鼓吹“科学破产”的帽子强加在了后者的头上,强调梁启超无非谣言惑众。[37]梁启超请赵元任为罗素翻译,胡适私下却“警告”后者,“不要被该党利用提高其声望”。[38]对于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提出著名的世界文化“三种路向”说,胡适的批评也有欠厚道。[39]

蔡元培也是位自由主义者,但相较之下,却是另一种气象。他同样不赞成马克思主义,但却支持北大学生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甚至亲临成立大会致辞。他自1913年留学德国后,很快便注意到了欧洲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之消长,尤其是柏格森生命哲学的兴起(下文将具体谈到)。出任北大校长后,蔡元培利用访欧机会,曾登门拜访了倭铿(本想同时拜访柏格森,未成)。他邀请柏格森与倭铿讲学虽未成,却促成了倭铿推荐自代的杜里舒来华讲学。对于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他完全取开放的态度,积极去迎受它。他不仅自己节译有柏格森的《玄学导言》,而且在《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长文中对柏格森哲学有相当篇幅的介绍,并极力推荐柏格森与倭铿共同的学生张君劢介绍他们的学说:“他要是介绍两氏的学说,必可以与众不同。”如前所述,[40]蔡元培对年轻胡适的提携,人所共知;与此同时,他对梁启超、梁漱溟同样坦诚相待。他与梁启超合作组织“讲学社”,专门负责聘请西方学者来华讲学。所请杜威、罗素、杜里舒三人,不仅彼此学说各异,蔡元培本人对此也不尽认同,但是,他都一视同仁,盛情接待。[41]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这篇长文中,蔡元培不仅对备受胡适等人责难的梁漱溟的观点作了具体的介绍,而且以这样的一段话,作为长文的结束语,尤具深意:“梁氏所提出的,确是现今哲学界最重大的问题;而且中国人是处在最适宜于解决这个问题的地位……梁氏所下的几条结论,当然是他一个人一时的假定,引起我们大家研究的兴趣的。我所以介绍此书,就作为我这篇《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的末节。”[42]蔡元培未必赞成梁漱溟的观点,但重要在于,他肯定了作者所提出的问题本身,“确是现今哲学最重大的问题”,具有助推动学术发展的重要价值。梁漱溟的成名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至今仍有重要的影响。足见当年蔡元培的远见与宽容,不仅支持了年轻的学者,而且助益了中国学术的发展。

说到底,蔡元培强调“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赞成或接受不同的观点,而是强调要尊重思想的多元化和坚持学术发展的多样性统一。因之,它不单是一种识见,同时也是一种胸怀。[43]陈独秀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中,认为蔡元培在北大能做包容新旧派学者,实体现了最令人钦佩的品格:“这样容纳异己的雅量,尊重学术思想自由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这是他老先生更可令人佩服的第二点。”[44]而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中对胡适反对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主张,则作了这样的评论:“胡先生由于牢固的科学观而示人以不广,他在中国新文化启蒙运动史中,就难免退处于蔡先生之下了。在‘兼容并包’的启蒙学风里,孑民先生是置身于‘兼容’之上的,而适之先生则局处于‘并包’之下了。”[45]所言甚是。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笔者以为,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其意义超出北大,为新文化运动指明了思想解放应有和更高的境界。

第三,坚持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趋向在教育。

随着“新文化运动”一词在“五四”后出现,[46]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不仅更加波澜壮阔,且愈益越出思想文化的范围,而与社会改造的实际运动相结合。与此相应,关于新文化运动进一步发展趋向问题的讨论,也成为了时人关注的焦点。从总体上看,主要意见有三:其一,强调普及,主张扩大新文化运动的范围。例如,苏甲荣说:“普及乃是现代唯一的精神。若是不要普及,那么,就没有文化运动的可言。”“我们认定文化运动是普及民众运动,不要当它是智识阶级里的交换智识。”[47]其二,强调提高,主张整理国故,提升学术。其代表人物是胡适。他在《新思潮的意义》中“指出新思潮的将来趋势”,即是16个字:“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48]依其说法,“再造文明”是目的,“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是手段,新思潮的趋势包括两个方面:研究社会人生问题与整理国故。由于在胡适眼里,谈政治虽然也是个选项,但为政治提供基础的文艺思想却是根本,所以,“整理国故”即倡导学术研究,实成了他所要指引的新思潮发展的真正方向。其三,强调超越新文化运动,主张转向社会革命。这当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他们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主张以俄为师,转向社会革命。[49]

蔡元培的见解有不同,他坚持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趋向,当在教育。

早在留学期间,蔡元培就已认定教育是可大可久的救国事业,他所以决意归国出任北大校长,也在于此。但值得注意的是,蔡元培在出掌北大之初,更将此一认识进一步提升到了经国大计的高度。他在爱国女校演讲说:民国既已成立,改革目的已达,如大病已愈,不再有死亡之忧了,现在讲爱国就不当提倡革命,而当提倡教育:“则欲副爱国之名称,其精神不在提倡革命,而在养成完全人格。”[50]他甚至建议国民党放弃“暴激行动”,转向注重“国民教育”,主张从大多数国民入手,以待时机,“可为吾国民党规臬”。[51]蔡元培实际上是将教育视为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根本出路,他说:“今之策国是者,莫不重教育;策教育,莫不谋普及。夫教育曷贵乎普及,岂不曰教育普及,则社会国家一切至重要至困难问题,根本上皆得解决也。”[52]如前所述,“五四”后蔡元培愈益自觉地转向“疏导”新文化运动,倡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趋向当在教育,自然更成为了他的重要着力点。蔡元培指出,据自己观察,所谓五四运动唤醒国人,成效仅在一时,且“技止此矣,无可复加”。故欲国人“为永久的觉醒”,“则非有以扩充其知识,高尚其志趣,纯洁其品性,必难幸致”。[53]这长效机制的建立,端在教育。此期,蔡元培不仅喜欢反复提醒人们,文化是要实践的,空谈无补;而且强调说:在诸多的文化实践中,唯有教育是基础,是根本。道理很简单,“要他实行,非有大多数人了解不可”。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便是要从普及教育入手”。[54]所以,“从教育入手,去改造社会”,事半而功倍。归根结底,是人们必须充分认识到:“只有新兴的一代能受到新型的教育,古老的文明才能获得新生”。[55]

蔡元培所以不赞成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趋向是社会革命,除了不相信马克思学说外,[56]还在于他认定政治不同于教育,无非是急功近利的无根之谈,不足以为国家社会问题的解决从根本上奠定基础。所以,他在《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中写道:“政治问题,因缘复杂,今日见一问题,以为至重要矣,进而求之,犹有重要于此者。自甲而乙,又自乙而丙丁,以至癸子等等,互相关联。故政客生涯,死而后已。今诸君有见于甲乙之相联,以为毕甲不足,毕乙而后可,岂知乙以下之相联而起者,曾无已时。若与之上下驰逐,则夸父逐日,愚公移山,永无踌躇满志之一日,可以断言。此次世界大战,德法诸国,均有存亡关系,罄全国胜兵之人,为最后之奋斗,平日男子职业,大多数已由妇女补充,而自小学以至大学,维持如故。学生已及兵役年限者,间或提前数月毕业,而未闻全国学生,均告奋勇,舍其学业,而从事于军队,若职业之补充,岂彼等爱国心不及诸君耶?愿诸君思之。”

至于强调普及以扩大新文化运动的范围和胡适的主张“整理国故”,在蔡元培看来,二者无非都是教育发展中的应有之义,乃属于第二个层面的问题。所以,他说,“自大学之平民讲演,夜班教授,以至于小学之童子军,及其他学生界种种对于社会之服务,固常为一般国民之知识,若志趣,若品性,各有所尽力矣。苟能应机扩充,持久不怠,影响所及,未可限量”。[57]“整理国故”是重要的,蔡元培指示北大国学研究所“格外留心”,说明它毕竟是少数学者的责任,与全国性的教育事业相较,不是同一层面的问题。

在教育问题上,蔡元培主张普及与提高并行不悖;但考虑到中国高等教育毕竟刚刚起步,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是国家急需的未来的栋梁,是“树吾国新文化之基础,而参加于世界学术之林者”之希望所在,故他更重视大学与大学生的作用。这也是“五四”后蔡元培苦口婆心劝导学生退出政治运动,以学业为重的原因所在。他在告全国学生书中说:“读诸君十日三电,均以‘力学报国’为言,勤勤恳恳,实获我心。自今以后,愿与诸君共同尽瘁学术,使大学为最高文化中心,定吾国文化前途百年大计。”[58]

时人关于新文化运动发展趋向的各种主张,说到底,只是两种:扩展和深化新文化运动与超越新文化运动而转向社会革命。诸家之言,不应等量齐观,但无疑都有自己的合理性。人们尽可以批评蔡元培轻忽政治,不免有失幼稚;但是,仅就发展新文化运动本身而言,他强调,中国新文化的建设,归根结底,有赖于新教育的普及与发展,却是不磨之论。

缘上可知,蔡元培改革北京大学,使之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和示范区,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新文化运动指明了思想解放应有和更高的境界,终至坚持新文化运动的趋向在发展教育,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思想主张,一脉贯通,成一家之言。但我们还需指出:蔡元培将反省现代性的视角引入新文化运动,不仅愈显个性,而且进一步丰富了新文化运动的内涵。

[1]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400页;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中),16。

[2] 蔡元培在自传中说:“孑民是时持论,谓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身于教育云。”(《蔡元培全集》,第3卷,320页)

[3]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中),18页。

[4] 转引自唐宝林、林生茂:《陈独秀年谱(1879—1942)》,65页。

[5] 蔡元培:《对于送旧迎新二图之感想》,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470页。1916年,蔡元培与陈独秀分别发表了《对于送旧迎新二图之感想》、《袁世凯复活》(见氏著《独秀文存》),评论“袁世凯现象”。

[6] 陈独秀:《袁世凯复活》,见《独秀文存》,89~90页。

[7]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上),632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8]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271页。

[9] 同上书,10页。

[10] 冯友兰:《我所认识的蔡孑民先生》,见《三松堂全集》,第14卷,217页。

[11] 郑天挺:《蔡先生在北大的二三事》,见蔡建国编:《蔡元培先生纪念集》,191页。

[12] 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见蔡建国编:《蔡元培先生纪念集》,264页。

[13] 冯友兰:《三松堂自序》,见《三松堂全集》,第1卷,274页。

[14] 余毅:《悼蔡元培先生》,见蔡建国编:《蔡元培先生纪念集》,45页。

[15]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191页。

[16] 同上书,344页。

[17] 余毅:《悼蔡元培先生》,见蔡建国编:《蔡元培先生纪念集》,47页。

[18] 转引闵维方《以改革开放精神创建世界一流大学》,载《中国教育报》,2008-10-24。

[19]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6卷,75页。

[20] [美]周策纵:《五四运动史》,65页。

[21]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213~214页。

[22] 同上书,271页。

[23] 同上书,261页。

[24]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271页。

[25]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中),191页。

[26] 曾建:《蔡孑民先生的风骨》,见陈平原、郑勇编:《追忆蔡元培》(增订本),1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通讯·蔡孑民李石曾两先生报告书》,载《旅欧杂志》,第22期,1917-08-15。

[27] 郑天挺:《蔡先生在北大的二三事》,见蔡建国编:《蔡元培先生纪念集》,191页。

[28]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295~296页。

[29] 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中),208页。

[30] 转引自周天度:《蔡元培传》,103页。

[31] 参见拙文:《五四前后国人的现代性反省》,载《历史研究》,2007(1)。

[32] 胡适:《胡适全集》,第2卷,384、381页。

[33]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346页。

[34] [英]彼得·沃森:《20世纪思想史》,72页。

[35] 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262页。

[36]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23),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

[37] 1923年胡适发表《读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濑溟曾就胡适的批评,致函后者说:“尊文间语近刻薄,颇失雅度;原无嫌怨,歇为如此?”(《梁漱溟全集》,第4卷,732页)

[38] 赵元任:《从家乡到美国——赵元任早年回忆》,156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39] 同上。

[40] 蔡元培:《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362页。

[41] 蔡元培1915年在《1900年以来教育之进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对杜威过分强调实用教育,就曾明确表示不以为然。

[42] 蔡元培:《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382页。

[43] 陈独秀虽同意“兼容并包”的思想原则,但在实际上,却未能做到,就说明了这一点。例如,他在致胡适的信中说:“改良文学之声,已起于国中,赞成反对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独秀文存》,133页)其反对旧思想的坚决态度,固属难能可贵;但衡以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则,便难免褊狭之讥了。

[44] 陈独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见林茂生等编:《陈独秀文章选编》(下),640页。

[45] 唐德刚:《胡适杂忆》,54页,北京,华文出版社,1990。

[46] 周策纵先生在其名著《五四运动史》中说:“‘新文化运动’这一名词,在1919年5月4日以后的半年内逐渐得以流行。”([美]周策纵:《五四运动史》,280页)

[47] 苏甲荣:《今后的文化运动:教育扩张》,载《少年中国》,第2卷第5期,1920-11。

[48]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见《胡适全集》,第1卷,691页。

[49] 参阅拙文:《五四后关于“新文化运动”的讨论》,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0(4)。

[50] 蔡元培:《在爱国女学校之演说》,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7~8页。

[51] 蔡元培:“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日记”,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6卷,38页,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52] 蔡元培:《中华职业教育社宣言书》,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12页。

[53] 蔡元培:《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313页。

[54]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15、12页。

[55]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395页;第4卷,474页。

[56] 蔡元培认为,中国从来不存在严重的阶级对立,故“决用不着马克思的阶级战争主义,决没有赤化的疑虑”。(蔡元培:《中国的文艺中兴》,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345页)

[57] 蔡元培:《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313页。

[58]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