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819年的十一月,娜农第一次生火。因为那天是克吕旭家和格拉桑家都熟记在心的日子,他们双方的六名主要人物都在葛朗台家聚齐了。索漠城的居民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

傍晚时分,克吕旭公证人、克吕旭神父和克·德·蓬丰先生就匆匆赶到了葛朗台的家里。这个时候,葛朗台家才刚刚吃过晚饭,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希望比格拉桑家来得早一点。他们三人都捧着一大束鲜花,庭长先生的那束鲜花还经过了精心地装扮,裹上了白缎带,带着金色的流苏,显得漂亮极了。

像往年的每一个生日一样,欧也妮过生日的这天,葛朗台都会一大早进入欧也妮的房间,送给她一枚珍贵的金币,这种习惯已经保持了十三年。而葛朗台太太每年都会送两件衣服给自己的女儿,冬天和夏天各一件。所以,对于欧也妮而言,她每年的财富就是两件连衣裙和父亲在生日、新年和其他节日赠予的金币。这样算起来,欧也妮一年约有五六百法郎的收入。由于实在没有地方花这些钱,也没有机会花,所以这些钱日积月累得以积攒起来。

葛朗台老爹欣慰极了,因为这样一来,他的钱只不过是换了个储钱罐罢了。为了时时把控自己的金钱,他经常要向女儿询问一共攒下了多少个金币,并且告诉她:“这可是你将来陪嫁的压箱钱。”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在法国中部的一些地方很盛行。姑娘出嫁时,娘家或婆家要给她一笔钱,十二枚,或十二份十二枚,或一百二十枚金币或银币,看家境而定。即使是最穷的放羊姑娘出嫁,也得有压箱钱,哪怕用铜钱充数。

在吃晚饭时,葛朗台看到欧也妮穿了一身新衣裳显得格外漂亮,高兴地叫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今天就生个火!热热乎乎的图个吉利。”

“小姐今年得准备出嫁了。”娜农撤走桌上吃剩的鹅肉时,高兴地说道。要知道,鹅可是箍桶匠家餐桌上难得出现的珍品。

“可是,索漠城里我可没看见合适的人家。”葛朗台太太小心翼翼地说道。葛朗台太太肤色蜡黄,身材干瘦,举止迟缓笨拙,仿佛一直受着暴君压制似的。可是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与她那吝啬的丈夫完全不是一路人。她十分虔诚,心境始终坦**如水,激不起丝毫的波澜。她乐意相信别人,不愿意去怀疑和猜忌,所以大家都有些怜悯她,敬重她。

葛朗台对他的太太实在是太苛刻了,给她的零花钱从来不会超过六法郎。要知道当初她嫁给葛朗台时,她的陪嫁和她继承的遗产,给葛朗台老爹增添了三十多万法郎的家底。葛朗台太太的岁数也不小了,可还要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生怕一不小心就惹得他不高兴。但是,葛朗台太太也安于这样的生活,她长年穿一件绿得泛白的连衣裙,而且一穿就是一年,披一条棉料的白围巾,戴一顶草帽,胸前系一条黑色围裙。她难得出门,因此鞋子也很省。总之,她从不想为自己要点什么。

葛朗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欧也妮,也高兴地说:“今天是她23岁的生日,是时候为她考虑考虑亲事了。”

那天晚饭后,大家围在客厅开始商量欧也妮的婚事。娜农上楼去葛朗台的房间取果子酒的时候,一不小心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葛朗台大声指责说:“笨蛋,你也会摔跤吗?”

娜农委屈地说:“先生,不能怪我,是您的楼梯坏得不行了。”

“是的,”葛朗台太太补充说,“楼梯早就应该修修了,昨天欧也妮也差点崴了脚。”

葛朗台看着娜农面色发白,相信应该没有骗他,于是说道:“那行,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摔下楼梯,你就喝一小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娜农仿佛捡了个大便宜似的,兴奋地说道:“啊!这杯酒是我赚来的,我竟然赚到一杯酒了。不过要是换了别人,这瓶酒早就摔碎了,而我是宁愿自己摔倒也要高举着瓶子,不会让酒瓶摔着的。”

“可怜的人!”葛朗台一边说一边为她倒了一杯酒。

“您摔疼了吗?”欧也妮关切地问道。

“没事,小姐,我一下就稳稳地站住了。”娜农得意地说。

“好吧,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道,“那么我就去为你们修缮楼梯吧!这样以后,你们就再也不会摔着了。你们也是,就不会挑结实的地方落脚吗?”

接着,葛朗台拿走了唯一的蜡烛,让妻子、女儿和女佣坐在黑暗中,自己动身去找工具去了,她们只好全部都围在壁炉旁边去。很快,葛朗台就找到了木板、钉子和木工工具。

娜农听见葛朗台在楼梯那边敲敲打打,便问:“需要我帮忙吗,先生?”

葛朗台自信满满地说:“不需要,不需要,我比别人更在行这个。”他一边修一边回忆自己年轻时的种种往事,便忍不住高兴地吹起口哨了。说来也是,论起修楼梯这件事,谁能比得上有着箍桶匠经验的葛朗台呢。

就在这时,克吕旭叔侄三人敲门了,娜农打开了大门。借着壁炉里的一点火光,他们叔侄三人总算看清了客厅的门口。

“你们准是来祝贺小姐生日的!” 娜农看到鲜花之后,高兴地说道。

“对不起啊,各位,”葛朗台听到了客人的声音,叫道,“我马上就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正在修补楼梯踏级呢,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庭长先生笑着说,“您先忙吧!”

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看见有客人过来,便站起来准备迎接他们。庭长看见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灯火,便悄悄地凑近欧也妮身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道:“亲爱的欧也妮小姐,请您允许我在您生日之际,祝您身体健康,生日快乐!”接着,他将手里的鲜花递给欧也妮,并在她的脖子两边各亲了一下。面对庭长如此殷勤的讨好,欧也妮很是羞怯,脸一下就红了。无知的庭长还以为这是欧也妮在对他表示好感呢。

这时,葛朗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他走过来,不冷不热地说道:“大家无须拘束,就像在自己家过节一样。”

神父捧着鲜花走近葛朗台先生,谄媚地笑着说:“您不知道,和您的女儿在一起,庭长感觉自己每天都生活在快乐的节日里呢!”

神父送过鲜花,礼貌地吻了吻欧也妮的手,而公证人则亲了她两边的脸颊,还念叨着:“时间可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年过去了,当真是岁月催人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啊!”

葛朗台将蜡烛重新放到座钟上,对大家说:“今天欧也妮生日,我们就多点一点蜡烛吧,好让房间更亮一点。”他小心翼翼地将烛台上的分支取下来安上托盘,又把娜农拿过来的新蜡烛插上去点燃,然后,他坐到妻子的身旁,观察着他的三位客人。

神父身材矮小,浑身是肉。头上戴着一副茶色的假发套,仿佛一个老太太坐在那里一样。他今天穿着一双银色搭扣的皮鞋,于是显摆似的把脚往前一伸,问道:“格拉桑家没来人吗?”

“暂时还没来。”葛朗台回答说。

公证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问:“他们会来吗?”

“我想肯定会来的。” 葛朗台太太回答说。

葛朗台扭头朝厨房看去,见娜农准备绩麻,便走过去说:“娜农,你怎么不去客厅,那里地方宽敞,赶紧把灶火、蜡烛都熄灭吧。客厅里有的是地方,还怕挤不下你吗?”

“可是,先生,”娜农委屈地说,“您不是有贵客到来了吗?我不想打扰你们呢!”

“什么打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上帝的儿女,享有和他们一样的地位,别多说了,快过来吧。”

葛朗台走回客厅,对庭长说:“你的葡萄出售了吗?”

“还没呢,老实说,我不想卖。虽然现在的酒价还行,但是再放上两年,价钱一定会更好的。今年大家都赞成按质量定价格,所以我们只要齐心协力,一定不会吃亏的。即使比利时人这次不买,下次还不是乖乖地回来找我们。”

“是的,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葛朗台说道。

葛朗台的语气让庭长心生恐惧,他暗自思忖:“这老头会不会私下里找那些商人谈判呢?”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德·格拉桑家的人到来了。

德·格拉桑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虽然个子矮小,圆头圆脸,但她为人热情。由于信奉修道院式的饮食起居和恪守妇道的生活习惯,虽然已四十岁上下,倒还保养得不错,并不显老。她非常讲究穿戴,衣服都是从巴黎买来的,所以城里的人都以她为时尚向导。她的丈夫格拉桑先生是一位军人,曾经在禁卫军担任过军需官,现在退伍回家,因此依旧保持着一副军人气质。

格拉桑先生走向葛朗台,一边说着“您好”,一边向葡萄园主伸过手去。他那架势,无处不显示出自己的优越性。

接着,格拉桑先生礼貌地向葛朗台太太问好。又对着欧也妮说:“小姐,您还是那么端庄漂亮,我都找不到任何可以赞美您的词语了。”随后,他拿出一个小礼盒,送给欧也妮。盒子里装的是一株好望角的铁树,这种玩意儿新近才由人带到欧洲,极为稀罕。

格拉桑太太也亲密地吻着欧也妮说:“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让阿道尔夫亲自送给你吧!”

阿道尔夫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他走到欧也妮面前,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献上一个精美的镀金针线盒,盒面做得十分精致,上面还刻着代表欧也妮姓名的哥特体字母。不过别看这个针线盒精致,其实并不值钱。

欧也妮打开针线盒,还是感到惊喜万分。她兴奋得几乎要叫出来,她扭头望望父亲,仿佛是在问父亲,能不能收下这份礼物。

葛朗台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思,说了句:“喜欢就收下吧!”

欧也妮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她非常的开心,并且用兴奋的目光盯着阿道尔夫看。克吕旭叔侄三人看到欧也妮如此喜欢格拉桑一家送的礼物,心里非常的嫉妒。格拉桑先生给葛朗台和自己分别点了一支烟,还顺势向前抖了一下身上的勋章,抬起眼皮看了看克吕旭叔侄三人,那表情充满了轻蔑。格拉桑太太得意地四处打量了一下,好像在寻找他们三位会带什么礼物来似的,但是看了半天,好像除了鲜花仿佛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了。于是,格拉桑一家更是得意了。

庭长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现在因为羞愧难当变得更难看了。

这时,德·格拉桑太太说道:“葛朗台太太,咱们打牌玩吧,今天人这么多,够开两桌的……”

还没等葛朗台太太回答,葛朗台插话道:“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我们就一起玩摸彩的游戏,正好让孩子们也可以参加。”说完,他就叫娜农去摆桌子。

“我来帮你摆,娜农。”格拉桑太太高兴地说道,此时的她快活极了。

“我今天太高兴了,这是我收到的最漂亮的礼物了。” 欧也妮还在对格拉桑太太表示感谢。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他亲手挑选的,城里根本没有。”格拉桑太太附和着说。

庭长看见这一幕,心里恨得牙痒痒,不断地在心底咒骂:“好,今天算你厉害,倘若有一天你们有官司落到我的手上,我一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公证人的神色倒是十分淡定,他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不禁暗自思忖:“格拉桑一家简直就是白费劲。我们三人的财产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一百万了,他们的还不到我们的一半。他们爱送什么就送什么吧,反正葛朗台的女儿和她收下的礼物,早晚都会统统落在我们的手里。”

八点半,牌桌摆好了。格拉桑太太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儿子安排坐到了欧也妮的身边。除了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打着各种如意算盘。

葛朗台从来不参加玩游戏,他站在一旁观望着大家。他看看格拉桑太太,看看银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尔夫,看看庭长和公证人,心想:“谁不知道你们是看中我的钱才来的,哼,我才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们这种人,你们都不过是我用来钓大鱼的诱饵罢了。”

当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大彩时,大门口突然响起一阵猛烈地敲门声,声音大得把太太们都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一定不是城里的人,他们才不会这样敲门呢。” 公证人说道。

“哪有人这样敲门的,”娜农有些生气地说,“是要把门砸烂吗?”

“是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也忍不住骂了起来。

娜农拿起一支蜡烛,葛朗台起身和她一起去开门。

“葛朗台,葛朗台。”葛朗台太太害怕极了,不停地叫着丈夫的名字。

“咱们也一起去看看吧,” 格拉桑先生说道,“这样的敲法恐怕是来者不善。”其余的人都互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也不说。

格拉桑先生刚起身,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大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驿站的脚夫,脚夫提着满满的两大箱行李。

“不用担心,”葛朗台先生对着太太喊着,“你们继续玩,我来招呼客人。”说完,他便把客厅的门给关上了。

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是都无心继续玩牌了,心中都充满着对这个年轻人的好奇。

格拉桑太太问丈夫:“这个人你认识吗?是我们索漠城里的人吗?”

“不,外地来的。”格拉桑先生毫不犹疑地回答道。

“一定是从巴黎来的。”公证人自信地说。他从身上掏出一只老怀表,看了一眼,继续说道:“不错,正好九点,交通局的驿车从来不脱班。”

“来的是年轻人吗?” 克吕旭神父问道。

“是的,带了很多行李,”格拉桑先生回答说,“我估摸着都有三百多斤了。”

庭长也开口说:“想必是你家的什么亲戚吧?”

“娜农怎么不进来呢?”欧也妮也开口说道。

“来,我们还是玩牌吧。”葛朗台太太打断他们的谈话,殷勤地招呼大家。

“小姐,”阿道尔夫凑过去对欧也妮说道,“我估计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是您的堂弟吧!我曾经在一个舞会上见过他,长得可漂亮了……”

突然,格拉桑太太狠狠地踩着他的脚,并大声地嚷着:“拿两个铜板下注。”接着,她顺势凑到儿子耳边骂道:“笨蛋,不要说了。”

过了一会儿,葛朗台领着年轻人回到了客厅,他的到来让客厅顿时热闹起来了。

葛朗台看着他说:“去壁炉边烤一下火吧。”

陌生的客人有礼貌地向大家一一鞠躬,男人们都站起来还礼,女人们也正式地还了一个大礼。

“您冷吗?”葛朗台太太关切地问道,“您是从哪儿来的?”

正在看信的葛朗台先生不耐烦地吼道:“问那么多干吗!让他先休息一下再说。”

“可是,爸爸,”欧也妮这时也插话道,“他总需要点什么吧?”

葛朗台依然板着脸说:“他自己有嘴,他需要什么难道自己不会说吗?”

这种场面让新来的客人感到很是意外,但是其他人早就对葛朗台的霸道习以为常了。为了表示礼貌,年轻人走到壁炉前面来烤火,他对着欧也妮感激地说道:“堂姐,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您是从巴黎来的吧?” 格拉桑太太问道。

这位年轻小伙子确实是从巴黎来的,他是住在巴黎的葛朗台弟弟的儿子,名字叫夏尔。格拉桑太太问他话时,他正在把玩衣领上挂着金链子的眼镜。听到有人问话,他立刻戴上眼镜,然后客气地回答:“是的,太太。”接着,他转向葛朗台太太说:“伯母,你们继续玩吧,不要因为我的到来打扰了你们的兴致。”

“我就知道他是巴黎的葛朗台弟弟的儿子。” 格拉桑太太一面想着,一面向这位年轻的客人暗送秋波。

“四十七,”老神父大声叫起来,“格拉桑太太,放呀,这是您的号。”

格拉桑先生把骰子拿到太太面前,然而格拉桑太太心烦意乱,早已没有继续玩下去的兴致了。她一会儿看看夏尔,一会儿又看看欧也妮,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欧也妮此刻也有些心神不宁,她不时偷偷地看看堂弟。这一切都没逃过格拉桑太太的眼睛,她从欧也妮的眼神中看到了惊喜和喜欢。

现在,我们需要郑重介绍一下这位来自巴黎的夏尔先生。这位英俊的夏尔先生今年22岁,脸上还有些稚气未脱。几天前,当他的父亲要他去索漠城的伯父家里住几个月的时候,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要在索漠城这个小地方显示出自己的帅气和时髦。这是他第一次来索漠城,他希望将巴黎的时尚潮流带到这儿,让县城的人看到他们自己的落后和窘迫,要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因此,这一次,夏尔带了很多东西来。他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和猎枪,最漂亮的长刀和刀鞘,也带来了全套的做工精致的背心:灰的、白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高领的、直领的、翻领的、从上到下有扣的,还带来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以及面料极其讲究的内衣。总之,他把他在巴黎浮华生活的全套行头,都尽可能地带上了。

初次拜访伯父家,总得装扮得体面一些才行。所以,夏尔对自己此次前来的装束,也下足了功夫。他特意让理发师把他那一头美丽的栗壳色的头发重新烫过,还换上了干净的衬衣和领带。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细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领羊绒背心。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就随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固定在一个扣眼上。这样一来,他那漂亮的脸蛋显得更加夺人眼球了。他那复杂的穿戴繁缛却不俗气,处处显示着高贵。只有巴黎人,也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能穿成这样。

看看夏尔,再看看克吕旭叔侄,你就知道巴黎青年与索漠城人的差别在哪里了。让我们看看克吕旭叔侄的打扮吧,那可是一副具有讽刺意味的画面啊。他们三个都吸着鼻烟,衬衣前襟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黑色烟渍,衬衣的领口皱皱巴巴的,就连领带也是软绵绵的系在脖子上,歪七扭八地像根绳子一样。虽然他们有很多内衣,可每年他们只会将衬衣换洗一次,剩下的只会任其在柜子里面发黄、变皱。总之,他们的身上,处处弥漫着邋遢和衰老。其实,索漠城里的人大概都是这样,他们从来不讲究穿衣打扮,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他们在乎的永远只是可以节省多少钱。

夏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打量着客厅里面的陈设和整个房屋,他觉得惊讶极了,这简直和他的想象差太远了。牌桌上的赌客们,也都抬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头长颈鹿。

欧也妮被夏尔迷倒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长相这么英俊,衣着又如此完美的人。她闻到了夏尔头发里面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她羡慕夏尔的肤色,细腻而清秀的五官。

欧也妮从小在索漠城里长大,从没见过什么世面。即使家里拥有大笔的金钱,可是吝啬的父亲只允许她待在家缝补衣服、袜子,在破烂堆里过日子。当她看到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精美的手帕时,她心里甚至想道:“多么精美的手帕啊,他真舍得用吗?”总之,夏尔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打动了欧也妮的心。

娜农走到了客厅,她大声对葛朗台太太说:“太太,找床被褥出来,我要去准备客人的床铺了。”

听到娜农的话,葛朗台太太连忙站了起来,离开牌桌跟随娜农上楼了。

大家早已经对摸彩没有任何兴致了,格拉桑太太说道:“我们也不玩了,各自拿回自己的钱吧。”于是,大家从装有赌注的碟子里拿回自己的铜板,到壁炉边聊天去了。

葛朗台正在看侄儿带给他的信,看见他们过来,便问:“你们不玩了吗?”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桑太太一边回答,一边找了个挨着夏尔的位置坐下了。

欧也妮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红了,她的心里忽然萌生一种想法,想要去帮堂弟整理床铺,于是慌忙着离开了客厅。倘若,这时候有一个心理师,一定能猜出欧也妮的想法。她此时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没有想到娜农,她只是想要给堂弟准备一个温馨的卧室,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和娜农布置的房间一定不会让堂弟满意,而自己,一定能了解堂弟的心思和品位。

果然,当欧也妮来到母亲和娜农准备的卧室时,她立刻要求重新布置。她让娜农把炭火拿来,并用暖床的炉子将被褥暖热。她亲自给旧桌子铺上新的桌布,还嘱咐娜农要记得每天换洗。接着,她还自作主张,坚持让娜农去搬来足够的木材,以便能让壁炉生火取暖。把这一切忙完之后,她还跑到楼下去,到客厅的柜子里拿了一只古漆盘子,盘子里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剥蚀的小羹匙和一个刻着爱神的古瓶。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这个房间变得雅致一些。

“蜡油的气味可真不好闻啊!”欧也妮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妈妈,堂弟一定受不了蜡油的气味,咱们去买白蜡烛吧。”还没等妈妈回答,欧也妮就像小鸟般跑到自己的房里,从她自己的钱包中拿出了一枚五法郎的金币,这是她这个月的零花钱。

“娜农,给你,快去买。”欧也妮兴奋地说道。说完,她又拿来一个细瓷器糖缸,那是葛朗台从弗洛瓦丰庄园带回来的。

“欧也妮,你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 葛朗台太太严厉地批评她,“再说,也没有糖啊。”

“反正娜农要去买白蜡烛的,让她一起带回来就行了。”

“那你父亲那边怎么说?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堂弟来了连一杯糖水都喝不上,这样也太不像话了吧?父亲那边,我们都不告诉他就是了。”

“唉,”葛朗台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你难道还不了解你父亲吗?家里的一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娜农听到太太这么说,便犹豫着要不要去买这些东西,她可是知道主人的脾气的。

“娜农,快去吧,”欧也妮看见娜农还在房间里,便催促道,“去吧,去吧,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

娜农还是第一次听见小姐讲这么风趣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想小姐难得这么开心,不管怎样,都随了小姐的心愿就好,于是便出门买东西去了。

在欧也妮母女收拾房间时,夏尔已成为格拉桑太太大献殷勤的对象了。

“您真舍得离开巴黎这样的大城市,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过冬啊!”格拉桑太太谄媚地说道,“不过,只要你不嫌弃这里,这儿倒还是有可供消遣娱乐的地方的。”说完,她还不忘记朝着夏尔抛了一个媚眼。

确实,夏尔自打来到这里,他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原本设想伯父住在宽敞的庄园里,过着豪华的生活。但这客厅,这房子,实在跟他的想像相差太远。现在,他总算在格拉桑太太的身上看到了一点巴黎女子的影子。于是,他便客气地和她攀谈起来。

谈着谈着,格拉桑太太便压低了声音。她趁旁人正热衷于谈论当前索漠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时,悄悄地对夏尔说:“先生,如果您不嫌弃,欢迎您搬到我家去住啊,我和我先生将不胜荣幸。要知道,不少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也经常去我家呢。要是您住在您的伯父家,您肯定会觉得无趣的,也一定不会玩得快活。您的伯父是个十足的守财奴,心里只想着钱;您的伯母是个天主教信徒,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糊涂地过着日子;而您的那位堂姐也傻里傻气的,没有读过什么书,更谈不上有什么知识了,只知道在家里缝补下衣服,想必她的陪嫁也没有多少。”

“这女人说话倒是挺真诚的。”夏尔望着格拉桑太太,一边迎合着说些话,一边暗自思忖。

这时候,肥硕的银行家笑着对格拉桑太太说:“我看,太太呀,您是要独占这位新来的客人了啊!”

公证人和庭长听到这句话,连忙凑过来,不痛不痒地说些逗趣儿的话。老神父在旁边假装不在意,其实他把格拉桑太太对夏尔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接着,他捏了一下手里的鼻烟壶,又把它递给了其他人,然后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们想想,有谁比格拉桑太太更有资格向这位客人介绍我们与众不同的索漠城呢?”

格拉桑先生有些不高兴地说:“神父,您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谋深算的神父回答说:“先生,我这话无论是对您,对您太太,还是对我们的城市来说,都是一片好心啊!”狡猾的老头儿说完,还心怀叵测地看了看夏尔先生。

“先生,”阿道尔夫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对夏尔说,“不知道您是否还有印象,我们曾经在一个舞会上见过面呢!”

“记得,先生,我记得。”夏尔连忙回答说。

夏尔随后问格拉桑太太:“他是您儿子吗?”

“是的。”格拉桑太太回答道。

夏尔又对着阿道尔夫说:“在巴黎的时候,您还很年轻呢!”

“当然啦,先生,”神父插嘴说道,“我们当时可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他送到花花世界去见见世面呢。”

格拉桑太太用疑惑的眼神盯着神父,像是在质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神父继续说:“先生,不瞒您说,只有来到这里,您才会看见像格拉桑太太这样的女子。三十好几了,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可仍然像花儿一样娇嫩。”神父又转身对着格拉桑太太说道:“夫人,您当年在舞会上跳舞的翩翩风采,我还记忆犹新呢,那情景仿佛像是昨天发生的啊……”

“这个混蛋,难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格拉桑太太在心底气愤地骂道。

夏尔一边解开上衣的纽扣一边想:“看来,我在这儿肯定会很受欢迎的。”接着,他模仿拜伦爵士的姿势站了起来。

大家聊天的时候,葛朗台没有理会众人,他正一丝不苟地看着那封信。公证人和庭长试图从他细微的面部表情揣摩一下书信的内容。这时候,老头的神色,已经不如往常那样镇静了,烛光将他的面部表情照得格外醒目。如果你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就会知道,此时葛朗台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啊。

亲爱的哥哥,我们已经23年未曾谋面了。记得上次见面还是我结婚的时候,您过来道喜。可是,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快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现在的地位,不允许我以破产之名屈辱地活着。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力挽狂澜,可是最后依然失败了。我的公证人和经纪人同样破产了,导致我毫无退路可言。我感到很痛苦,我欠下了四百万的债务,却只能偿还一百万。由于酒价不断下跌,我所能凑到的钱也越来越少。我想,三天以后,我会被所有的巴黎人咒骂成大骗子。我身前的名誉将毁于一旦。我最担心的就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至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离开时,我心如刀割,害怕他知道真相后会诅咒我。哥哥啊,您一定要帮我啊!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我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夏尔以后只有依靠您了,我希望您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由于他的母亲是一位贵族的私生女,所以他无家可归,我只有让他去您那儿。我在为我的儿子祷告,希望您可以像父亲一样疼爱他。夏尔脾气温和,但他过惯了奢华生活,现在却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让他去体会我们小时候的苦日子是多么困难啊。由于我的破产,他的朋友也会离开他,一想到这些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恨不得将他一起带走,远离这个世界。我希望有机会,您能将一切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他。您一定要仁慈地对待他,不要让他一下子从天堂掉到地狱,否则他会生不如死的。还有,我希望您能说服他放弃继承遗产,这样的话他就不必承担我所有的债务了。

哥哥,我希望您可以给夏尔一些本钱,让他做做生意,他一定不会挥霍您给予的机会,最后肯定会报答您的。我原本打算给夏尔准备一些遗产的,可是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多么不放心这个儿子啊,我多么希望能亲耳听到您的许诺啊,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去。哥哥,您答应我吧,当夏尔的监护人并好好待他,我和她的母亲都会在天上祝福您的。

维克多―安日―纪尧姆·葛朗台。

葛朗台看完后,将信原封不动地折叠好,放进坎肩口袋里。他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盘算,来到正在聊天的人群中。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夏尔,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平复激动的心情,然后装出一副平静的语气对夏尔说:“过来烤烤火,先暖和暖和吧。”

“谢谢伯父,我现在挺舒服的。”夏尔笑着答道。

这时候,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收拾好了房间来到客厅。看见她们过来,葛朗台尽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了一句:“房间准备好了吗?”

欧也妮回答说:“一切都准备好了,爸爸。”

“好的,侄儿。如果你累了,就让娜农领你去房间休息吧。”葛朗台转过脸看着夏尔说,“不过,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不要对房间的期许太高,我们这儿的房子肯定比不上你在巴黎的房子。”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银行家知趣地说道,“想必你们第一次见面,一定有很多话要聊,那我们明天再见。”

大家纷纷起身告辞,各自行完自己的礼,就准备回家了。公证人从门廊上取下他自己带来的灯笼,点亮之后,提出先送格拉桑一家回府。

神父也凑过来对格拉桑太太说:“如果您愿意的话,让我扶您吧。”

“神父,谢谢您的好意,我儿子就在旁边呢,他会侍候我的。” 格拉桑太太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回答。

神父接着说道:“太太,您要知道,我扶着您走,是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出来的。”

格拉桑先生这时也发话了:“那就让克吕旭先生扶你吧。”

于是,神父扶着格拉桑太太的胳膊,抢前几步,走在了这队人的前面。他小声说道:“太太,新来的那小伙不错吧!不过,恐怕欧也妮小姐没什么机会做您儿媳妇了。以我所料,如无意外,欧也妮小姐要嫁的是这位来自巴黎的年轻人。看来,您儿子有了一个来势汹汹的情敌啊。除非他会爱上别的女人,否则,令郎阿道尔夫遇到的这个情敌可不好对付啊。”

“那可不一定啊,神父。那个小伙子很快就知道欧也妮是配不上他的,她人傻里傻气的,长得也不好看,您仔细看过她没有?她今天的脸色黄得很。”

“噢,夫人,您是不是已经热心地将这个情况告诉了那个年轻人呢?不过,太太,您以后还是不要多说什么了,他自己难道不会比较吗?”

“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而且,他已经答应后天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吃饭。”

“是吗?太太,如果您愿意的话……”

“愿意什么?神父,您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您是想教坏我吗?我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活了半辈子了,难道会在这个时候去糟践自己的声誉吗?我们都已经一把年纪了,希望您说话放尊重一点,知道分寸。”格拉桑太太生气地说道。

“看您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神父慌忙解释道。

“您敢说您不是在给我出坏主意?”格拉桑太太打断道,“这还不明摆着吗?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就不会想到他的堂姐了。在巴黎,我知道有些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和财产,不惜来这么一手。我承认那个夏尔是不错,可是我才不会为了儿女的幸福去出卖自己的色相呢。”

神父笑着回答:“太太,您说得对。”

格拉桑太太接着说:“哪怕有一亿钱财摆在我面前,我和阿道尔夫都不会愿意付出这种代价去换的,我们绝不会那么做。”

“太太,如果真有一亿,恐怕我们俩都会禁不住**吧。我的意思是,像您这样的好女人,难得调情也是无伤大雅的。在交际场中,毕竟这也是女人所必需的交际手段啊。”

“真的吗?”格拉桑太太疑惑地问。

“当然了,太太,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应该比现在融洽亲近的。更重要的,我还发现,他看您和看别人是不一样的,看您时要亲密得多。自然,想必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神父说道。

“看来,”庭长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欧也妮的堂弟这次来,就是打算结婚的了。”

“真要是这样,那也太突然了。” 公证人说道。

格拉桑太太停下脚步,转身对自己的先生说道:“我已经邀请他过来吃饭了,您去把拉索尼埃夫妇、德·奥杜瓦夫妇、奥杜瓦小姐统统请过来吧,也希望三位克吕旭先生能够赏光过来。”说话间,格拉桑的家已经到了。

互相道别后,克吕旭一家开始往自己家走。在回家的路上,三位克吕旭开始施展他们擅长的分析能力。对今晚发生的事情从各个方面进行系统研究。他们意识到,必须改变之前的立场,与格拉桑家结盟,共同对敌。他们应该彼此配合,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弟,也不让夏尔想到他堂姐。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阻止夏尔和欧也妮的婚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