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各界抗日爱国示威游行的第二天早上,古滔、洪伟带着从震南衬来的何兴、何旺、胡养、胡怜四个女孩子,来到振华纺织厂。这些女孩子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都长得秀丽苗条,活泼天真。在接近振华厂的女工外寓的大门口的时候,还在那儿打闹了好一阵子,才走进去。天气很早,还没有吃早饭。何娇、何好、何影、胡执、胡带这几个震南材来的大姑、娘,有些才刚刚起来。看见自己乡下四个人来了,就都高兴得发疯似的,彼此搂作一团,打作一团,闹作一团。闹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下来,问长问短。这四个新来的人就把震南衬那些穷苦、受气的老乡的情形跟大家细细说了一番,大家都十分感叹。

不久,胡杏在前面走着,章虾、黄群两个人在后面眼着,三个人走进了饭堂。胡杏看见,饭堂的东边角落里有一堆女孩子在那里说笑,她就慢步走了过去。她看见何娇两只手把胡养、胡怜两个人搓着,对着她对面的何兴、何旺说你看,你们还留这么长一条辫子,现在都不时兴了,都不时兴了,你们最好把它剪掉,做一个自由女吧。

胡杏走过去,应声说道是呀,是呀,你们的辫子剪掉就好,剪了自由,剪了自由。何兴、何旺说谁说不是呢?你们问滔叔,就是他不同意。谁还不想剪了胡养、胡怜也同声说道是呀,是呀,谁还不想剪了你们问伟叔,就是他不同意,我们说好说歹他都不同意。你们问他吧,你们替我们两个问问他吧,到底算怎么回事儿?大家慢慢集中在一起,都望着古滔、洪伟两个人。古滔笑着说哪里是我们不同意呢,我们是同意的。只是,我要同阿兴、阿旺两个人到钟蓓潭去开个杂货铺子。律面丁想,在钟落潭开杂货铺子,她们两个人没有辫子,象个自由女的样子,行么洪伟也接上说可不就是这个问题!他,到钟落潭去开杂货铺子,我,带着阿养、阿怜到太平场去开酱料铺子,她们两个人没有了辫子,怎么行?人家一看,好哇,你们都来些什么人呵?女孩子连辫子都没有,还得了哇大家一听,就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胡杏点头说道明白了,明白了,你们都革命了,都有工作了。要是这样,不剪就不剪吧,做一个留辫子的自由女巴。正说着,周炳、区卓、江炳、马明、王通五个人从外面相跟着走了进来。茅通走在最后,他手里提了一个竹篮子,里面盛着有个来斤熟番薯。大家相见一番之后,就每个人抓起一根熟番事,带皮吃着。原来,这个饭厅并不供应早餐,工友们吃的早餐都是自备的,也是各种各样的,随便各人自己喜欢自己去买川。却也。

大家高高兴兴地吃着,自然而然地就谈起昨天的示威游行。区卓跟胡杏年纪最小,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示威游行,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所以,兴奋得不得了。参加了游行以后,整天都想起游行的情形,整天要跟人谈游行的事儿,一直谈到夜深了,还不肯停嘴。何娇问大家道你们知道,昨天游行谁最爽神么?大家说不知道,问她是谁。何娇又说是杏妹妹,她昨天晚爽神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呢。胡杏脸一红,立即就强辩道哪有这回事情?哪有这回事情?我昨天晚上睡得可好呢,睡得都忘了起床了。接着,江炳又问你们知道,男的里面谁最来劲儿么?大家也说不知道,问他是、谁。江炳说还有谁呢?就是咱们的小和尚嘛,阿卓嘛。阿卓说别瞎扯了,我怎么最来劲儿呵?你不来劲儿么?江炳说我当然也来劲儿。可是,我没有整天晚上都睡不着呵。区卓说谁整天晚上睡不着了?你看见的?你如果睡着了,你怎么知道别人睡不着呢?大家正笑着闹着,军师马明说唔,昨天的事儿,当然叫人发狂了,实在说,广州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示威游行了。外国人总以为咱们中国人全都愿意当亡国奴,有这个示威游行,就说明咱们还不愿意当亡国奴呢。不单是这个示威游行,再过几天到了双十节的时候,咱们还有更热闹的事情呢。咱们全广州的人都要起来,参加那天晚上的提灯会,提着灯在全广州市的道路上游行。哼!还不单这个,咱们还要检查日本货看看哪一个商店、哪一个工厂有没有悄悄地买卖日本货的有没有人就是不理国家的安危,光顾自己的荷包,大家都要抵制日本货,他们还要买卖日本货?看有没有这样的人周炳想了一想,也接着说是呀,就要这样干才行。,别说咱们广州人不能忘记帝国主义,全国的人民也不能忘记帝国主义。帝国主义给了咱们多少迫害,咱们能忘记么?这回,倒是日本军间又来提醒咱们了,叫咱们不要忘记。他们明白地告诉咱们,他们这十几二十年来,一天也投有停止过向中国进攻。要逐步逐步地灭亡咱们,他们才会舒服。正在这个时候,振华厂经理室里面,也在举行一次高级会谈。出席的人有陈文雄、陈文姊、陈文捷、何守仁、李民天这么五个人。他们这几个人在这么早的时间举行一次这么紧迫的会谈,是少有的事情。这会谈的中心人物二当然就是陈文雄了。他们在经理室的一张会议桌的周围坐着,陈文雄很简单地说道大家看看,他们昨天早上举行了这么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可是,国民党当局一声不吭,一点事儿也没有傲,甚至连屁都不放一个。就让他们自由自在地横行霸道,胡搞一气。天都翻了怪不得四妹夫大早就往香港躲了!大家看看,这些情况到底是一种什么意味他说完以后,谁也没有做声。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看看经理室外的一个大院子,看着大院子那边那个振华厂的仓库,又望望天空,又看着大院子上面那一片大草地,这种神态使得大家有点莫名其妙。按陈文雄平常的习惯,他是雍容镇静,不慌不忙,总爱露出一副坚定、有办法的神气的。但是今天,情况不大一样。看他那个举动,就有一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因此,大家就更不愿意开口了。后来,还是何守仁慢吞吞地开腔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呵?这么早,人家都没有吃早餐,就把大家拉来开会了。那么你也说一说,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商量的,我们也好出主意哩。陈文雄有点气愤地说什么事情,什么事情,这大家还不看得清清楚楚的么?就是这个事情。平定了那回的暴动还不满四年,共产党又一天比一天嚣张了,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的当家地位挑战了,可是剖剖那没出息的国民党却反而一天比一天更软弱无力了队这可怎么办?咱们该想个对簸。何守仁还是慢条斯理地说对策嘛,很好,就来想对策吧。但是,是什么样的对策呀?对什么目的的对策呀?陈文雄拿眼睛厉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那里明知故间,也就不再开腔。

其实,有一个事实,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嘴里都不愿意说出来的。那就是,陈万利跟陈文雄父子俩办的那个东昌行一一一个大的迸出口商行,最近这几个月来,他们做的是东洋的生意,主要是进口日本货。在这个商行下面,有两个地方,目前日本货存得最多,一个是陈文捷当经理的这一家振华纺织厂,另外一个就是陈文雄自己当经理的那间东昌百货商店。这家商店开设在永汉路一个非常热闹的所在,里面商品也是琳琅满目,十分华贵,可是,全都是日本的货物。而这一间纺织厂跟那一个东昌百货商店,目前都碰到了困难,就是说,碰到了昨天的广东各界抗日爱国示威游行。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但是,三天以后,到双十节的时候,还有一次提灯大会,也要举行示威游行,并且,要到处检查日货。这个问题,就是麻烦的所在。那水稻学家,别人管他叫书呆子的李民天,看见别人不吭声,就结里结巴地说我看这样吧,把这两个地方的那些讨厌的货物都搬到别处去,躲一躲,等过了这一阵风头,再把它运回来,不就行了么?那陈文雄看见他这副模样,听见他说出一些文不对题、糊里糊涂的话来,气得不能作声,只是拿起桌子上摆着的茶杯,在手里转着,看着。那陈文姊看见她的哥哥都这样没有主意,心里面着实惊慌起来,不知道怎么办好。可是,她也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聪明,就开口道这样行不行,我来说一说。我想,还是按老规矩,咱们到英国领事馆或者美国领事馆去交涉一下,咱们在门口贴上英国的国旗,或者美国的国旗,表明这些产业都是外商的产业,或者,最好还请两个印度人来看看门口,这恐怕可以对付过去吧?你们看行不行俨陈文捷玲静地考虑了一下,就相当自信地说二姐的办法使不得。咱们这个工厂跟那个商店的情形,大家都去知道的,你这样做,人家也知道是假的。这不是眼那些目前牙象满腔热情在要求抗日、要求爱国的人闹对立么?不是更加静地们有话可说,更加火上添油么?我看使不得。按我的想法,我还是愿意找他们的人,仔仔细细地谈一谈,把情况摆出来,把苦衷也摆出来,希望他们能够跟我们合作,不要采取决裂的行动,不要采取暴力的行动。这样子,我们诚心诚意地把真相摊出来,他们如果真正是爱国,真正是体丐咱们的困难,那么,他们也会适可而止的,也会压制他们自己,采取合理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不会一昧子瞎闹的。何守仁不断地摇着头,说这个倒是三妹一贯的理想,也是她的抱负,我从来就是钦佩的。但是,我想事到如今,采取这个办法,无疑是授人以柄。他们本来没有证据,我们倒把证据提供给他们。那可太老实了一点了吧?我看,他们既然不断地举行示威游行,又要检查日货,这正是来者不善呵,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对付得过去的。我还是我的老主张,我们或者眼公安局打交道,或者跟宪兵司令部打交道,叫他们派些人来,武装人员也好,便衣也好,在工厂跟商店两边都实行保护,用实力来保护。如果他们实在要胡闹,那就不客气了。他们用暴力,咱们也要用暴力,只有这个,才是正确的对付办法,这才不吃亏。当然了,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会笑话我。因为过去对豁麓南村的事情,我也是这样想过的,可是你们都不赞成,都说我们是封建,是野蛮,是不道德,是不人道,总而言之,是完全不行的。可是你们现在一一轮到你们自己了,事情已经临到头上了,你们说,除了采取这种办法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陈文雄已经逐渐恢复了他的雍容镇静的绅士风度,把眼睛望着外面大院子,微笑地说好了好了,人家说咱们中国是一盘散沙,我看,一点也没有冤枉咱们。你们看,咱们五个人商量问题,就能有五种主张,这不是一盘散沙么?说得大家都笑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算了,不谈这个了,我倒想提另外一件事情。李民天没有等他说下去,就急急忙忙地接着说好哇,你谈吧,咱们的独创家,又有什么新发明了陈文雄笑了一笑,就慢慢地说道我想一个什么问题呢?是这样一个问题我想这回日本的军部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这个真是大错而特错。什么错误呢?他们现在实行的办法,实际上是联共反蒋。他的话刚刚一说,突然,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陈文雄连忙摆着手,要大家别笑,说当然,这是我的新发明,可是大家先别笑。蒋介石经历了千辛万苦,刚刚站稳了脚跟,他的最大的敌人是共产党。可是,在他正使了全身的力量,要去消灭共产党的时候,日本军部来了,他们占领了沈阳。这样子一来,就给蒋介石造成了一个向外国屈服的局面,又给了共产党一个煽动群众的口实,这对谁有利呢?这不是对共产党有剩么?这不是对蒋介石不利么?难道这样还不是联共反蒋么?昵,你们考虑考虑,看我的杜撰有没有一点根据。众人果然不笑了,但是,也没有谁开腔,大家都沉默着。

陈文雄走到窗前,对着那个大院子发呆。这个大院子,就在厂房的西边,它的面积比厂房还要大,大概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地上长满了草。大院子的西北角,就是他们的经理室所在的地方。跟经理室紧挨着的,是。一连几间办公室。在大院子的南边,是一个很大的货仓,里面堆满了工厂的原料、材料、机器、零件,等等。院子当中,还有洗纱、浆纱的地方,这洗纱、浆纱工场的周围,是一大片晾纱的地方。实际上,这里所洗、所浆、所晾的土纱,都是一些试验品,数量很小,织出来的也是一些次布、土布。这个工厂所用的大量的纱,都是进口的、现成的洋纱,就是刚才经理室里面谈起来的外国纱。从最近的情况来看,也可以说,他们大量使用的是日本纱。

陈文雄看见大家不作声,就自己慢慢地说下去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我是这样看的我们当然不能亡给日本,但是,我们更加不能亡给共产党,这是再明白也没有的道理。亡给日本,我们还可以当亡国奴,亡给共产党,咱们就连亡国奴也当不上了。这不又是明明白白的么?所以,我现在想,咱们最好还是联蒋反共。当然,如果日本人也能够这样做,那是再好没有了如果日本人要实行它自己的办法,那么,咱们中国人,中国有知识有头脑、实际负责的人就应该采取联蒋反共的办法。等到把共产党肃清了,那咱们再谈别的事情就好谈了。对于日本的侵略行为,咱们怎么办呢?我看,咱们还要等一等着,看看日本是不是有知足的时候,是不是得寸进尺,是不是适可而止,咱们再定咱们的办法。至于咱们厂里面存的那些日本货,这倒是小事情。货既然是买来了,咱们已经把钱给了人家了二东西是咱们自己的了,那当然要使用,这是没有问题。

的。这跟爱国不爱国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不过这部是些小事情,不去谈它也行。陈文捷接着说对了,对了,咱们存的纱,咱们一定要使用,这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表示爱国,咱们以后把这些日本纱用完了以后,当然可以不再进口日本纱,另外去进口英国纱,或者其他国家的纱,那都没有问题。且然日本纱比它们所有国家的纱都要便宜,不过这个问题也是小事情。至于说到联蒋,那咱们当然要联蒋,咱们不联蒋,又去联谁呢?联共产党么?联日本么?都不行。当然只能联蒋。但是我主张,我们要联蒋一一就是说,跟蒋介石先生联合起来,实行劳资合作的政策,这样子,巾同才有希望。不管它是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如果不实行劳资合作一一都是没有前途的,结果只能搞到两败俱伤。或者说,结果只能够让日本人得到利益。

陈文雄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说我佩服,我佩服,三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何守仁接着说理想是一个梦,而梦是始终要破灭的。陈文姊拿眼睛把他一瞪,说你还不赶快修一靡。你倒也作起诗来了,好不知趣李民天。投有话说,只是笑着点头。陈文雄又对大家说道事到如今一一总而言之,咱们要强硬,强硬,再强硬咱们要有一大胆说吧,具备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概!谁也不能来代替咱们做庄,谁也不能!咱们要是软弱一点,稍为往后退半步,咱们就有覆灭的危险。要知道,从辛亥革命起,甚至在辛亥革命以前,咱们这些有知识、有头脑、爱国家、负责任的人,从来就是管理国家大事的。辛亥革命是这样,北伐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中国的事情,就是要由咱们来管,不能由共产党或者什么其他的人来管。事实上,它们也没有管过,也不会臂。咱们会管,也是一直管着的,现在不管不行,所以咱,们当仁不让,要君临天下!当然,我相信大家也不会误会,我不是要当皇帝,也不是主张君主制度,也不是主张独裁,而是说,我们这些人要当国家的主人。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国家的主人,不能让别的什么人自称他们是国家的主人,或者想来当国家的主人。这样子,一一也只有这样子,咱们中国就会好起来,咱们对日本讲话就会有力量,咱们就能够最后把中国弄得富强起来。可是,现在是有点力不从心了。他说到这里,脸孔沉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来,用一种读祭文的腔调往下说道可惜,现在有点力不从心了现在,日本军部采取这种办法,来拆蒋介石的台,这一来,当然共产党要嚣张起来,要到处煽动群众,说国民党卖国投降说振兴民族、抵抗侵略的,只有他们,而没有别人。这都使得咱们很困难,这都使得咱们力不从心。不过,一一说到这里,陈文雄精神又昂扬起来了,他那种风流潇洒的风度又恢复了,他说只要咱们强硬,我想,日本人是会留点地步的。那么在中国内部来说,不管共产党也好,神圣的劳工也好,毫无知识、愚蠢、自私的中国人民也好,在强硬的手腕、强硬的态度、强硬的办法控制之下,是会昕话的,是会敛迹的。如果这样,那中国就有救了。这还不单是咱们一个商行、一家公司、一个商店、一个工厂的问题,这是关系到全中国的问题,是真正的国家大事哪。大家昕见陈文雄的调子忽然这样高昂,这样没有回旋的余地,都吓得伸出舌头来,说不出话。这里面,陈文姊跟李民天是无可无不可的,也没有办法象陈文雄一样,想那么多的事情,想那么大的事情。何守仁是不赞成陈文雄的那种神气的,他觉着陈文雄讲咱们是主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包括他在内。他心里面想,哎呀,我们倒是落后的封建,一可你们呢?我!。?们如果是残忍、野蛮,那么,你们不同样是残忍、野蛮么?不过他嘴里面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陈文捷也是不赞成她大哥的这种态度的,甚至暗暗地替她大哥担心。但是,她在这种情况之下,能够说什么呢?她觉得,她什么也不能够说,就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经过了好几分钟,大家都还是不作声,陈文捷也仍然是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默然不语地坐着,坐着。

八七恩与仇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鬼主意让振华纺织厂的跑街郭标去找从前震南村第一赤卫队的逃兵马有。第二天一早,他就骑了厂里的自行车,飞快地跑到沙河去。他在一间蒸粉铺子里找到了马有,又把马有叫到街上来,两个人在人行道上的一排矮树底下慢慢地走着。郭标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对马有说马有,马有,我拜托你一个事情好不好马有着他那个样子,料想也没有什么好买卖,就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拜托不拜托,有事情你就说吧。郭标说我昕到我们厂里面有一些风言风语,说工人怎么样,东家又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总而言之,就是过去在震南村你那一班兄弟,现在又要在广州对付什么人了。不过,我觉着何娇这个人倒是挺好的,我不愿意她跟他们搅缠在一起,跟着他们学坏。因此,我想拜托你找到何娇,跟她说一说。你就说,咱们振华纺织厂的东家主张劳资合作,是很有本心的人,要她好好地维护东家,帮东家,站在东家一边,不要跟着那些流氓地痞胡说胡闹。这样子,她一辈子也不愁衣食,她一辈子都能过舒服日子。如果跟着那些流氓地痞胡作非为,那她将来就很难说了。马有听见他这样说,觉着有点莫名其妙,他望望郭标的脸,也看不出有什么诚实的表情,就说,崎何娇已经嫁给陶华了,你还打什么主意呢郭标鼻子哼了。声,说嫁是嫁了,可是这有什么呢?今天嫁了陶华,明天也可以嫁别人。不说这些,我倒是为了她本身好。挣了这么干手净脚的一份工,还不规规矩矩傲下去,还在那儿胡闹,万一将来闹出事情来,东家恼了把她辞了,这不是穿衣吃饭又成问题了么?我是为了她本人好,不为别的。马有说,呵呵,你倒说得好昕,可是,我不管这些。你叫我去找她,去打听厂里工人的消息,去劝她不要跟工人们在一起,要跟东家在一起,是这样的吧郭标笑笑地说你都猜对了,差不离就是这些。马有说好啊,你叫我做也行,我就给你去傲,反正何娇我是认得的我跟她讲话比你跟她讲话方便。那么你给多少呢郭标悻悻地瞟了他一眼,说你这令人真贪财。我只是为了何娇好,附带也为了你们那些兄弟姊妹好。叫你做这么一点事情,你就要钱,我哪里有钱哪马有说没有钱咱们就别谈了。郭标说好吧好吧,给你钱,给你钱,不过现在我没有,我先说清楚。你要把这个事情办妥了,要能够探出一些什么消息来,我跟我叔叔讲一讲一一我叔叔在那儿当协理,你不是不知道的一一我跟他讲一讲,也许他肯出几个钱。那个时候,我就分文不取,通通给你好了。现在,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干不干随你马有想了一下,就说好吧,你就算骗我一固,我也不在乎。反正你骗我一回,你也骗不了我两回,更骗不了我三回。我现在反正没有事儿,在这里帮闲,我给你走一趟吧。可是车钱你总要给我呀,难道我还走路去第一津不成郭标没有办法,从口袋里掏出五个双毫给了他,才算把事情商量停当了。

又过了一天,仍然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周炳、胡杏、区卓、江炳、章虾、黄群、王遇、马明、何娇、何好、何葱、胡执、胡带等这十三个男女工人,又集中在振华纺织厂女工外寓饭厅的靠东的角落,一张桌子的旁边,在商量大事情。那研究家洗鉴也来参加了,笑嘻嘻地坐在一边,同马明一起给大家布置工作。马明对大家说把大家找来商量,不是为别的事情,就是为了后天晚上检查仇货的问题。接着,他告诉大家后天晚上,全广州市都要举行提灯会,庆祝双十节。在举行提灯会的时候,同时在全广州市都要检查仇货。不管哪家公司、哪家商店、哪家仓库、哪家工厂,都要检查,谁也不能够抗拒。最后他说,他们大家都是振华纺织厂的工人,所以他们就要负责检查厂里的仓库。那么,到底怎么检查才好,要找多少人来参加检查,怎么样进行宣传工作,怎么样动员大家都来参加这个工作等等事情,就希望大家来讨论了。马明讲完之后,研究家洗鉴也用他那种工人们最喜欢听的、爽朗流畅的腔调给大家讲了一篇话。他从五七国耻纪念讲起,一直讲到上海五卅惨案,讲到广州六二三沙基惨案,又讲到山东济南五、三惨案,最后,又讲到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我们的沈阳。末了,他说日本帝国主义不断在中国行凶,它是要灭亡中国的。可是,咱们中国人不能允许日本帝国主义这样子野蛮残暴!咱们一定要抵制仇货,还要要求全国总动员起来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一直到把它赶出中国为止。他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面怦怦乱跳,恨不得捞起家伙就去跟日本鬼子拚命去。

昕完他们两个人讲话之后,胡杏全身趴在吃饭桌子上,微微地仰起头,露出愤慨的神气,用她那好昕的、沙哑的声音说是呀,有很多人是赞成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赞成检查仇货的。可是,也有不少人不是这样,不象咱们这样想。我就碰到一个人,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她对我说,我看过你的戏,你演得可是真好,我看了戏,对日本鬼子也很气愤。可是,日本鬼子枪炮好厉害呀!国民政府、蒋介石都打不过,它,咱们做工的人赤手空拳,怎么去眼它抵抗呢大家都觉着胡杏说的是实在话,饭堂里登时活跃起来。章虾接着说是呀,确实是这样。我看我们厂里面,有一半人是赞成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赞成检查仇货的,可是,有一半人就不一定那么赞成。有个三十几岁的大嫂,年纪还不算很老嘛,她就对我说过唉,咱们整天做得头昏眼花,还顾不住两餐!咱们还哪里有什么心思去抵据日本帝国主义呀看来咱们还要加强教育工作,提高这些姊妹的觉悟。她说完以后,黄群就接着说你们别笑我是乐观派,依我看,咱们厂里面不止一半,大概有五分之三,或者三分之二,都是赞成抗日的,愿意跟咱们一起检查仇货的。自然,消极的人、懒洋洋的人也不是没有,我就碰到一个更年轻的,才二十几岁的人,她就对我说过咱们抗什么日呵?检查什么仇货呵?让那些念书的、有头脑的、有钱的、有教养的人去干吧。咱们能够开一天工、糊一天口,就算不错了。,这种思想是有的。我看,只要咱们耐心地加强读报小组的工作,这些人很快就能转过来。听见两位大姐这么说,何娇就用手把自己的鬓发掠了一掠,尖声叫嚷越来道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昨天下午,那个没有骨气的马有来找我,告诗我,咱们振华纺织厂的东家是个讲究劳资合作的好东家。他叫我要维护东家,不要跟东家作对。他说,这样做,我这一辈子就不愁吃、不愁穿了。大家听见何娇这么说,都登时大叫大嚷地**起来。飞周炳拍掌笑道好哇!陈经理你到底派人钻到我们内部来策反来了王通不前由耐烦了,用手把桌子一拍,义愤填膺地说这个混账王八蛋!这个辱头家伙,一辈子没有做一件好事情现在,倒来破坏咱们的抗日,来破坏咱们检查仇贷了。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王通说完之后,何好、何影、胡执、胡带四个女孩子也纷纷略带胆怯地开口说起话来。她们都说振华纺织厂里,就是有许多人这样想的。有不少人跟她们讲过,人家东家就是开通,咱们去游行示威,游了半天,东家都没有说扣咱们的工资,这已经是很好的了,很不错的了,这样的东家已经是难找的了。如果咱们和人家为难,再做些对不起东家的事情,未免太绝情了。这四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她们说了别人有这样的想法以后,也还承认了她们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也觉得如果咱们还要示威,还要检查工厂的仓库,当真检查不出日本货还好,万一检查出日本货来,那又该怎么办呢?这样子,大家就按捺不住了,一个对一个,两个对两个地就这个感恩图报的问题,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在人声嘈杂当中,胡杏离声笑起来道我说四位大姐呀,一真是枉你们抄起家伙就跟团丁们扛斗,跟保安队打斗!枉你们自称雄老虎,女英雄!一看见陈经理还打哆魄呢章虾把手一挥,意思好象是要跟大家说话。马明看见了,就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对大家说不要吵,不要吵,昕虾姐讲。章虾低着头,想了一想,又把头抬起来,用一种刚毅的神情说道地主们、资本家们都是剥削咱们的,一一何家眼陈家也没有两棒!咱们受剥削,日子也够长了。难道这一点咱们还不知道么?他们人品好、人品坏,跟咱们没有关系。反正,人品好!的剥削咱们,?品坏的也剥削咱们,这才是真理,难道不是这样么?其实说起来,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人品好呵?有没有那样的人同?我就没有见过。他们有时候装模作样,装出一副慧善的脸孔来,用一些小恩小惠骗骗咱们,哪里是什么人品好呢?他如果真是人品好,他就不要剥削咱们,那就是真好了。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也不成为什么地主了,也不成为什么资本家了,你们说是么黄群用一种热情的、煽动的口吻接着说对了,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地主、资本家就是要剥削咱们,这哪里有什么恩呢?剥削就是恩么?好,暂且不谈这个一一咱们现在先谈抵抗日本帝国主义这一点吧。这一点是国家大事。咱们要爱国、要抗日、要检查仇货,这是国家大事,咱们工人应该有权利参加、。

国家大事,对国家大事出主意。就是退一万步说,有那么一个人对咱们有过恩,但是他不爱国,还要去卖国,那就是恩又有什么用呢?一一恩人就要变成仇人纵使有思,我们也不允许他卖国,不让他卖国,何况恩根本就没有呢。至于有人提出劳资合作一一那行呀,你只要抗日,我就跟你合作你反对中国人,就去跟日本人合作胡杏昕了章虾、黄群两位大姐的话,心里面无限地敬佩,又觉着无限地愤慨。她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水光,她用手狠狠地把自己的短头发一揪,使劲说道是呀,真是这样的呀!大家要相信她们的话一一千真万确的话!我跟咱说一说我自己吧。我识字不多,读书很少,但是我真真正正地觉着地主呵,资本家呵,都是非常可恨的,没有什么恩可说。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仇,不是思。你们看。我几岁就卖到他何家来了,才几岁呀,很小呀,那个时候,我在家里投有饭吃。到了何东,他们给我饭吃了,这是恩么?这不是恩,是他们要我去当?头,要剥削我的劳动力。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做人,还有什么思呢?除非他们有什么阴谋的时候,他们就做出开恩的样子来骗我,这倒是有的。我有这个经验谁要对你开恩一一谁就要吃你来了!总而言之,你们看一看,说着,她把袖子卷起来,把裤腿也卷起来,指给大家看,说,你们看看,上面这些伤痕,一道一道的伤痕,这是恩呢?还是仇呢?这用不着什么讨论,用不着什么争辩,有实际的东西在。我的皮肉上面已经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她这一番话,说得大家都沉默起来。霎时间,饭堂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周炳着实替她高兴,觉着这个十七岁的美貌的小姑娘竟然有志气说出这么斩钉截铁的话来,说得这么清楚,这么动人,这么毫不含糊,不免替她晴睛地喝彩。区卓昕了,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自己想,他十七岁,胡杏也是十七岁,二一可是,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行么?洗鉴、江炳、马明也都在那里微微地笑着,一一分明是一种赞许的微笑。王通又觉着不耐烦了。他也是佩服胡杏的,也是赞许胡杏的,但是他想,最好是放一把火,把三家巷的何家跟陈家都烧掉,只留下周家。耍不,就放一把火,把这个振华纺织厂整个烧掉,免得罗嗦。他后来又回心一想,觉着不行,要是把这个主意说出去,只能引起那些他认为婆婆妈妈的批评。因此,他披着嘴,很不自在地,一声不响地坐着。,周炳蹲在一张条凳上,两手向上摊开,好象他要接住一包从上面掉下来的白米似地,对大家说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要吃饭,就要打工。他们是东家,咱们有什么办法?咱刑只好拿他的工钱,受他剥削。他们倒是大模大样起来,好象他们就是主人似的。所以,咱们不卖怕这个账。咱饵们就要跟他们顶,跟他们斗,看他们怎么样,这是一回事。可是,要说到抗日,说到爱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都知道嘛,这叫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谁跟谁都一样。他也是一个国民,我也是一个国民,大家都有权,谁都可以爱国。既然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来了,他们要退让、要卖国、要当亡国奴,那咱们肯不肯呢?自们当然不肯呵。咱们就起来抗日,要爱国。他们还想代替咱们说话,把什么事情都拿在手里,替咱们做主,这是不成的。咱们自己会当家作主比方说,你们看我象不象一个主人?他象不象一个主人那么他呢,又象不象一个主人?他这一番话,把大家都说得哈哈大笑地乐起来。王通说象怎么不象?个个都象是主人,就是马有不象。大家接着又笑闹了一顿。何好何影、胡执、胡带这四个新来的年轻姑娘之中写年纪最小的胡带快手快脚地站到众人面前来,说唉,这下子,我们就算明自了。我们还是象那些老一辈子人的想法,以为剥削咱们的人对咱们有思哪,你看多糟糕!枉我们在打斗上不输折,可就是知道的东西太少,知道的道理不多。杏妹子比我们年纪小,知道的就比我们多得多了。峡,你们看我们四个比你们大家,掉在后面有一大截于哪兴许这就是不读书的过。

胡杏也轻盈伶俐地走到众人跟前,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呢?虾大姐、群大姐她们才是懂得很多道理的人。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过,我握过饿、握过打,疼过、难受过,就跟大家说一说罢了带姐千万别这样讲,你这样一讲,以后我就不敢说话了。你们都是姐姐,我是小妹妹哪,你们应该多多教我才对哪胡带说,你也说得对。确实是这样子,没有刮过冉的人不知道疼,所郎,你就比咱们聪朗了。巧。;;,:?却躏最后,研究家洗鉴喜气佯洋地开言道我今天真是高兴。昕到你们这样子讨论,很有意思。从实际上说,大家都说得不错。就是有几个人开头没有想对,或者有点。路不定,那也是小事情,一说就清楚的。就因为咱们自己一向都是受穷受苦的人,一向都是叫人剥削的人,一点就懂,没有什么难处。当然罗,这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道理,咱们一天也说不完全,咱们还要上班,还要开工,那么就将来再说吧!呵,今天就研究到这里。如今咱们还得抓紧时间,布置一下到底后天晚上咱们该怎么办?厂方已经做了很多手脚,要拆散咱们,要欺骗咱们,要软化咱们。现在就看咱们的丁大家觉着浑身是劲,就打铁趁热,连忙商量起后天晚上的事情来。他们先商量后天晚上提灯会上怎么做法,怎么约人,走哪条路,还有最要紧的,提灯会的灯笼从哪儿想办法。大家觉着,要拿钱去买,他们没有那个钱。就决定想法子到处去借,借一些破的、旧的,别人用过一一如今嫌不好看的纸灯笼来,自己猫猫补补,再买点蜡烛就行了。后来,又商量怎么样检查振华纺织厂的仓库,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仇货。除了这些以外吃大家又仔细地商量了怎么样子分工,把全厂的工人一特别是女工一一怎么样联络起来,对她们做宣传王作,要她们那天晚上不要搞别的事情,都集中起来,大家一条心地参加提灯会,参加检查仇货。这一点是困难很多的。他们知道有些人中了资本家的毒,犹疑观望,顾虑重重,有些人就是不想管众人的事情,怕麻烦,怕得罪人,又怕耽误自己的家务。这样子,他们就细细地分了一下。她们这八个女工,每个人都有兀个要好的工友,就大家自报了、认定了谁去跟谁联络,怎么样选行宣传。时间也不多,只有那么今天、明天、后天这几部天的时间了。大家又约定在跟工友们联络、宣传的时候,还要避开资方的耳目,不要让那些人去跟东家通肌报倩,妨碍全厂的行动。商量完了以后,正想散开,那个今年才十六岁的杨承荣跟今年才十四岁的何守礼又从外面进来了。这两个人年纪虽小,可是身体长得就象个大人一样,男的矮矮胖胖,女的高高瘦瘦的。虽说有时候看起来还有点孩子气,但是当他们不说话、不笑的时候,乍看起来简直是大人了。他两个来找洗鉴,一见大家都坐在那个地方,在商量什么事情,何守礼就叫将起来。她说哎呀,你们这么高兴,一大堆人在一起商量什么,都不通知我们两个人来参加参加!杨承荣投有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站在一边。后来,何守礼扑到胡杏的怀里,两人接成一团。杨承荣还是那么笑嘻暗地把两手插在他的白斜布学生制服的口袋里,对洗鉴说洗大叔,我们学校那天晚上的提灯会要经过永汉路,阿礼她们的学校也经过永汉路,你看,咱们检查仇货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呢洗鉴笑笑地点着头,正准备说话,何守礼就跳到他跟前,抢着先说了洗大叔,我倒有一个主意,你看怎么样?我想跟柴哥商量一下,我们两个人都向学生会提议,就对准永汉路那一家东昌百货商店,就是他们陈家开的那一个专门卖日本货的商店。先检查它,你看怎么样洗鉴听她这么说,就轻轻地拍着何守礼的肩膀,说对嘛,对嘛,你的意见很好,你很聪明。整条永汉路,就数东昌日本货多,这是谁都晓得的,你们不去检查那个地方,难道还到别处去瞎摸乱碰么?我跟你们讲,你们也回去跟同学们讲,振华纺织厂这边,那天晚上也要举行提灯摒行,也要检查仇货,你看巧不巧?也是对着陈家的。这边对着陈家,你们也对着陈家,给它来一个算魅账,很好嘛你们应该跟他们一样,如法炮制大割地且家听了,也都非常高兴。胡杏连忙走过来,对杨承荣、何守礼两个人说既然这样,咱们是一伙了,是一码子事了。也倒想跟你们提一提,你们能不能给我们这边找一些破的、旧的纸灯笼来?那天晚上我们也要举行提灯游行,可是,我们没有钱买那么多纸灯笼,现在正在发愁哪杨承荣跟何守礼两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行!有什么不行呢?我们一定想法子给你们去借,借来了我就送给你们。后来,何守礼又望了周炳一眼,看见周炳对她微微地笑着,就拍着胸脯说我去借,保管能借到。如果借不来的话,我就拿钱出来捐给你们,你们自己去买,使得使不得?说完了,她又望了周炳一眼,也没有望别的人。事情决定下来了,大家就陆续散开。

其他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周炳、胡杏、何娇三个人站在饭桌子旁边。周炳对何娇说何娇呀,假定这里是震南村,你就是咱们的压寨夫人了。你全知道,过去咱们是怎么艰难困苦,盲目跟他们拚呵!今天,你要更加坚定地站在咱们大家一边,别昕那马后炮胡说八道。有一天我要收拾他的何娇低头说道是呀,是呀,难道我能够忘记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爸爸是怎么剩下半条命的,这些我都能忘记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周炳又跟胡杏说你看,咱们厂里人心不齐,该怎么办?我说,你要跟她们多多接近,要眼她们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说话,好好摸清她们的心事。你看,这里跟咱们村子里不同,大家的脚步不寝易走到一起来呵。胡杏带着深深的感激的心情,两只眼睛好象微微喝了一点酒似地望着周炳,低声说道炳哥,你真是我的哥哥,什么事情你都扶持我,帮助我,撑我的腰,叉开导我。如果将来我能够成一点人样子,能够做出一点小事情,都是你给我的。周炳担他的大手一挥,说你谈这些干什么!大家接着就走出去了。不久,工厂开工了,那九十六台织布机也跟着活动起来。呼隆、轰隆,他拉、卡拉地轰鸣着,把第一津这条街道附近的窗户跟门扇都震得吭吭作响。所有走过工厂窗子前面的行人,又象往日一样,一面咒骂,一面走过去。

八八两个周炳

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双十节,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在豪贤街宋公馆楼上的卧室里,陈文婷九点钟就醒了。她讨厌自己醉得这么早,在**坐起来,四边看了一下,又躺下去。不久,她又坐起来,四边看了一下,再一次躺下去。躺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无精打采地再坐起来,这一凹,她决心要下床了。但是,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躺了下去。她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量也没有,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这确实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使她觉得痛苦和绝望。这个房间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更增加了她的痛苦和绝望。不过她不想承认这一点,对她自己,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这一点。她知道,如果她按一下铃,就会有人来伺候她。可是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平常那些看惯了的人,还不是百般奉承她吃这个、吃那个,还不是说一些无聊的滔媚的话儿。这些生活一一如果这也能叫做生活,她天天都过惯了,觉得很讨厌。因此,她不想按铃,也不想任何人这个时候在她的面前出现因此,她仍然静悄悄地躺在**。透过抽纱的大窗帘,她望见有几缕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又望见外面的天空非常晴朗,她自己对自己说真讨厌!这样晴朗的天气,干吗呢?有什么用呢?如果是阴天、下雨,甚至是下大雨,那该多好,那她干脆就不起来了,整天躺着都不用起来了。可是,这个天气拚命跟她作对,却是那样晴朗。她用两手垫高脑袋,望望房间里的一切,觉得她的床旁边那个床头柜上摆着的电灯、药品、香水、电话都是好好的,按照平时的样子摆着,她又望望衣架子上,看见所有:华贵舶内衣、外衣、纱巾等等,都好好地挂在上面,也是眼平常一样,一点都不乱。她又讨厌起来了怎么回事,天天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东西都摆得好好的,这干吗呢?她再望望写字台上,又是一切都摆得好好的她再望望那些沙发、那些茶几、那些摆设,都是眼平常一样好好地站在那儿不动,等着她的吩咐。一切都是这样有秩库,都是这样华贵、美观、漂亮。她骂道这到底为什么!这些东西都这么好好地摆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倒下一些,掉了一些,坏了一些,毁了一些?为什么天天都是同一个样子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天,又一次坐了起来,在穿衣柜那面大镜子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她也觉得非常讨厌怎么自己这辈子总是这个样子呢?一点没有变动呢?为了表示自己跟自己赌气,她又躺了下去,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骂自己道你痛苦,你绝望,有什么用呢?谁来管你呢?这都不说了。我自己还是我自己,我有什么错呢?我一点错也没有,就算我那样子讨厌我自己,我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周围的人又是些什么东西呢?冷淡、狡诈、欺骗、残酷,总而言之,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就活在这样的一些人们中间,而我自己却不争气,唉这里所谓的不争气,她自己对自己也不想明说,就沉默下来了。原来,不久以前,她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很不光彰的皮肤病。在她身体的某些隐藏的部分,皮肤开始长了毒疮,攒烂、流隙,疼得她直喊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请了广州最好的医生看,医生也不说什么病。但是,从医生的脸上看出有一种神气,就是好象医生故意对她表示,他将绝对地守秘密,决不会告诉别人。并且安慰她,要她放心,只要她信任这个医生,她的病能治好,最多不过花一点时间,再花一点钱就是了。这些对于陈文婷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但是,这个医生为什么那样神秘呢?做得那样富于绅士风度,用一种那样体贴别人、,细心周到的神气,说要替她保持秘密呢?她芬懂这一些,但是,她毕竟是相信了那个医生。她自己这种病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医生以外,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她曾经想过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至少,让我们家族的人,让我们认识的人都知道,这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她又自己回答自己说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子呢?那不太丢丑了么这就是她为什么觉得自己不争气、自己厌恶自己的真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