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因为工作的关系,到荼江去了十天,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天,路过海棠溪。他本来想顺便去海棠别墅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因为公务在身,要赶着回去汇报,所以没有进去,一直回到了红岩嘴。工作汇报完了以后,他听见一个《新华日报》的同志说,他的姐夫陈文雄已经在圣诞节的前夜自杀了。这个消息不单是轰动了整个报馆,也轰动了重庆全城。
当天下午,周炳就跑到海棠别墅去,要安慰安慰他的姐姐。他在房子后面,花圃的旁边找到了周泉。她正在弯下腰去,轻轻地嗅着一片**叶子,看见周炳来了,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也不说话。周炳呆呆地打量着可怜的姐姐,只见她穿着浑身上下一样深黑色的毛呢子大襟衫长裤,臂上缠着一块不容易辨认的黑纱,精神虽然萎靡不振,却显得十分严肃。她无言地望着她那风尘仆仆但是精神抖擞的弟弟,用一块手绢在脸上轻轻地擦着眼泪。这个时候,仿佛她的身体更长了,腰更细了,脸更白了,嘴也更小了,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驯良,更加温柔。
她轻轻地问周炳道”事情你都知道了俨周炳点点头,回答道产知道了。多么不幸呀“周泉只在鼻子里晤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看样子,她是意态萧条的,可是并不显得过分悲痛。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对她的弟弟说道”文雄这个人,死前表现得非常凶恶,非常暴虐、残忍,跟他平常做人完全变了个样儿,真是一个谜呀。“周炳陪着姐姐缓缓地向客厅走去,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客厅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象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的事情。周泉把自己的床铺挪到客厅外面来睡,一一这是唯一的变化,表示出这一家人遭逢了一种不平常的灾难。周炳喝过茶,问起情由,周泉这才详详细细地对他说出事情的经过来。她告诉周炳,陈文雄一连闹腾了好几天,谁知到了圣诞节的前夜,忽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大家开头以为他安静下来,睡觉去了,但是又慢慢地感觉到有点怀疑。她最后说:“就在圣诞节那天的早上,大家一起来敲他的门,天哪,没有人答应。后来大家急了,硬把门撬开,才发现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已经昏迷不醒。大家七手八脚,连忙把他送过江去,送到一个医院里去抢救,可是,已经为时过晚,他于是就过世了。“两姐弟默默无言地对坐着,彼此的眼睛都露出一种茫然的,呆滞的神态。周炳在自己的脑子里,把陈文雄一生中重大关节的地方,一件一件地回想起来。他首先想起了三家巷的金兰结义,接着想起了陈文雄怎样退出省港罢工委员会,又想起了当攻克武昌的消息传到广州那一天,在陈家客厅里面的阶级斗争最后,还想起了振华纺织厂后面大院子里,那一幕焚烧日货的情景他觉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陈文雄往他自己的路上走,一直走到深渊里。陈文雄既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悔,更没有挣扎一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这许多事情,只顾一个劲儿往他的最后的终点走去。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无可挽回的。周炳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的姐姐周泉,可是他回心一想,当陈文雄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向前走的时候,正是他姐姐周泉形影不离地,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的。一一干吗要把这些往事对她说呢?这不是更加惹起她的哀愁么?于是,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他姐姐说出一番毫无意义的话道”姐姐,大表哥是一个非常自信,非常坚寇的独创家。他做事情从来是一心一意,没有任何踌躇、拖沓的。他这一次所遭逢的变故是这样的大,我同意你的话,这真是一个谜。“周泉轻轻地点着头,同时把右手向他伸了出来。他用自己那只僵直的右手接住周泉的柔弱的手,又用左手在上面覆盖着。就这样,他那两只粗大的手把周泉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夹住,久久不放。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周炳这个时候对于姐姐觉着十分可怜。他认为她没有什么过错,如果有的话,她的过错也不过在于她的软弱罢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怜悯过他的姐姐,一一难道对于一个软弱的人给了这样大的残酷的打击,不是太过分了么?周炳想说几句话宽慰宽慰他姐姐那颗受伤的心,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话来,想来想去,于是他这样说道”姐姐,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我们周家大哥、二哥是叫他们那一伙人害死的。后来,他陈家四表妹先自杀了,如今,大表哥也寻了短见。这里面好象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们的行动,使得他们各自的结局都变成无法避免的。你想,是这样的么“周泉忽然精神振作起来,两只眼睛露出闪烁的光芒,说道,“不,不一定是这样子,不一寇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大家都能保持二十年以前,在三家巷金兰结义的时候,那股亲切的、和谐的、热烈的劲头,这一切事情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周炳尽量使自己更加温和一点,更加体贴一点,说道;”姐姐,这你就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了。事情的真相恰恰就是这样,历史要往前走,世界要往前走,整个地球飞快地往前转动,那么,就不免产生两种人。一种人要把这个世界更快地推向前去,另一种人要把这个世界拖住不让往前走。这就没有办法不发生冲突,发生了冲突,也就没有办法不产生种种悲惨的事情。“周泉苦笑一声道好了,按你这么说,如今你站在一边,我站在另外一边,我们两个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究竟怎样呢。”周炳故意把话题搅乱,支开她的注意力道俨唉,你瞧咱俩谈到哪里去了。咱们光顾得扯那些问题,倒忘了把大表哥的情况研究清楚。我想,大表哥既然能够下这样大的狠心,其中必然是有缘故的。“周泉听他这么说,就四肢无力地勉强站立起来,用蹒跚的脚步走回房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周炳,那就是陈文雄的绝命书。全信是用英文写的,但是,既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更加没有写日期。如果用中文翻译出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一生功过,自己不想多说。这番惨祸,皆由于美国太不争气,英国太辱头。至于个人毁誉,我是完全不在意的。总之,别人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坚持说明我毕生相信的三个观点。第一,这个社会跟任何社会一样,根本不存在什么阶级,第二,国民党不争气,自取灭亡,实在令人痛恨,第三,日寇必败,中国必亡。”周炳看过绝命书,把其中一些不认识的英文字问了周泉,把其中一两句自己理解不确切的话也问了周泉,他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陷在沉思之中。周泉看见弟弟满脸狐疑,就对他说道,“是的,你大表哥做事情往往叫人猜不透,很难理解,很费推测,这回也不例外。比方说吧,他为什么不署名?为什么不写日期?这里面恐怕都有点道理。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看过这封信了,大姐、二姐、三妹、三妹夫他们都众口一词地断定,说你大表哥上下不署款,那个意思是要给所有的人看。一一就是说,他这封信不是给某一个个人,也不是给某一个家族,是要给全人类的。此外,他为什么不写日期呢?大家认为,他这个不写日期的用意,就是说他这封绝命书的价值不在于一天、两天,也不在于哪一个月,哪一年,而是保持着一种永恒的价值。”周炳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前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我想的不是这些,我也不准备研究这些。我倒有一个感觉,大表哥的绝命书象是一种宣言,又象是一种佛家的倡语。我所不明白的有两点。一点是他说个人毁誉他完全不在意,为什么不在意呢?其次,他说中国必亡,为什么会必亡呢?可能他这两句话有表面的意义,也有里面的意义。这表面的意义跟里面的意义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这表面的意义眼里面的意义又由哪一种来代表事实的真相呢?完全不明白。看他的意思,他是要使人家相信,金融事业上的成败,对于他来说,不占什么很重要的位置。他一辈子最注意、最关心的还是政治问题。以前他说,中国不亡给日本就亡给共产党,现在他想证明,中国要想不亡给共产党,就要亡给美国。”周泉苦笑一声,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周炳,说道;“阿炳,你自从加了你们那个八路军以后,的确是变得很有头脑了。好吧,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以后,她又一次走回房间里,拿出一封电报来,给周炳看。这是他们老爷陈万利从广州发来的电报,上面说了很多广州的情况,但是,主要的意思只有十个字,那就是”港币暴跌,身家损失九成。“等他看完电报以后,周泉又加上说道产从大姨爹这封电报来判断,我们陈家是已经破产了。”周炳笑笑地说对。你们陈家破产,一一他自杀的真正原因。晤,大表哥这个人,一辈子不说一句真话!不过,破船还有三斤钉嘛。陈家的身家那么厚,即使损失了九成,还是个大富翁。他们陈家破产以后,比我们周家最有钱的时候,那财产还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万倍呢。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倒想要问问你“周泉好象叫别人点醒了一件什么事情,突然警觉起来道”什么?问我什么“她的神气有点儿紧张。
周炳平静地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如姐,我是想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周泉满脸惊讶,声音颤抖地反问道产什么?什么叫做打算?我这一辈子还什么也没有打算过。“周炳十分友爱地说道那,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后,你必须有一点打算。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有打算,怎么过生活?你到底走什么路,怎么走法,一一你现在要独立思考这个问题了。比方说,你至少要考虑该回广州还是留在重庆。如果回去,又该做点什么如果留下来,又该做点什么如此等等。”
周泉站立起来,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更加果断,说道哦,不错,这就是打算。可是我的好兄弟呀,我到现在为止,还什么打算也没有。自然,我觉着我自己跟过去有点两样我嫁到他们陈家以后,一直低着头过日子,好象一个人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五年。忽然有一个早上,她从睡梦中醒过来了。你晓得这个人是谁?一一她的偶像叫别人打碎了。她的脑袋反而抬起来了。这一点十分明白,丝毫也不含糊。可是除此以外,我就什么也没有想到过了。“说完以后,她就把重叠着举在胸前的两只手缓缓地向两边伸开,表示她的胸中一无所有。周炳没有做声。她又缓缓地走到墙边,抬起头,望着墙上那个披着黑纱的镜框,一一镜框里面嵌着陈文雄的遗像,说道你是我的向导,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骄傲,你是我的希望。十五年来,我象一个瞎子似地,在黑暗中跟着你走,又象一个纸鹊儿似地,叫你用棉线牵着,随风飘**。我不知道自己要飘到什么地方去,要飘多长的时间,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现在,那根线突然断了,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撇下我一个人,这可叫我怎么办呢俨周炳也站立起来,跟着他的姐姐走到陈文雄的遗像前面,用他左边那只大手掌扳着周泉的肩膀,说道;”所以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打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这打算就是生活的目的,追求的目的。你必须有一个追求的目的,你的生活才有意义。“正说着,有一种尖细的,清脆的噪音从远而近,叫道”哎哟,阿炳,你来了也不上我那儿去坐一坐。你不到我那儿去,我可是要来了。“话犹未了,只见陈文英移动着她那细长、高贵的身躯,缓缓地走进了客厅。三个人围着一张小茶几坐下来,陈文英紧紧握着周泉一只手,表示她是那样温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自己没有法子压抑那种帮助她的强烈的愿望。她认为,周泉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辈子没有参加过商战,也没有参加过政战,从不做损人利己的事情,目前处于这样一种环境,叫人十分同情。她说,任何人都是上帝的羔羊,迷途了就应该知返。她重新提出她的教义,要博爱一切人一一爱亲人,爱朋友,也爱敌人。她说,她自己虽然已经四十三岁了,但是,站在上帝的面前,自己仍然感觉着自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劝勉周泉虔诚地回到上帝的事业里面来,努力做一些募捐、救济、舍药、施粥这一类极其有意义的善事。这样子,她的精神就一定会得到安慰,心里面也会感觉着十分愉快,同时她也能发现一个人在世界上生活着是多么的崇高。周泉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只是嘴里轻轻地,暖嚼地说道”我谢谢“陈文英走了之后,陈文姆又走进来。她的身体正在不断地发胖,走起路来显得不那么灵便。她坐在陈文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眼睛凝视着周泉的憔悴的脸孔,长久没有开腔。,她自己的脸孔仍然是棕色的,眼珠子也仍然是棕色的,连头发也跟以前一样是棕色的,可是她整个人的精神总显得十分倦怠。她首先声明自己是一个懒惰的人,因此深深地知道,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对自己更加合适。接着,她又翻开了最近几年的历史,说在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故,中国发生了多大的变故,她婆家也发生了多大的变故,而她娘家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重大的变故。她坦白地说她不了解这些变故发生的原因,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因此,她只能坐待悲剧的降临,并且毫不动心,象木头人似地混日子。最后,她劝勉周泉道”表姐,象我这样?昆吧人生几何,对酒当歌,逆来顺受,有乐且乐。“说完了,自己也不由得黯然一笑。周泉昕她这么说,不断地点着头,嘴里顺着她的意说道”乐好,乐好一一能乐就好。“陈文蝉走了出去。周泉告诉周炳说,自从他大表哥去世以后,这里的几位表姊妹夭夭都要来看她。果然不久,陈文捷就跑进来了。她的身材比她两位姐姐都要矮一些,而她的脸孔和她的眼睛却比她两位姐姐都要圆一些,有神一些。她的脚步走得很快,浑身透露出一种洒脱利落的神气,表现出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周泉一看见她,就称赞道三妹来了,三妹来了,我一看见她就觉得挥身都有力量。”陈文捷看见周泉那个可怜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一开口就鼓励她应该多到社会上面去,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她认为人生的理想就是到社会上面去做各种各样的活动。人不能离开社会,只要她到社会里面去,她就觉着人生有意义了。她提醒周泉,说她这十几年来老躲在家里忙着一些家务的事情,使自己和社会隔离开来,这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如果她能走到社会上面去,跟她的丈夫陈文雄一起从事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活动,对于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前途,自己也起一点作用,一一同时对她的丈夫倘若也能起一种促进规劝的作用,那么,事情也许会完全两样。接着,她又对周泉跟周炳两个人表白,她自己是一个合作主义者,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近几年来,她算是看清楚了,在抗战这一点上,共产党有许多主张是正确的。他们陈家,说不寇还包括张家跟李家,虱然在社会上也做了不少事情,也很体面,可是,在抗战问题上,或者推广一点说,在世界问题上,有许多地方是看不清楚,甚至是看错了的。周炳听见她这么说,就点头笑道“三表姐到底是三表姐。不错,你很进步了,但愿你做一个真正的抗战派。”陈文捷摇头笑道“是不是真正的抗战派,我不敢说。我现在至少是一个民主派,一一我仍然坚持我那劳资合作的理想。”陈文捷走了以后,周泉就请教她的兄弟,她自己应该怎么打算,应该追求一些什么,周炳说:“姐姐,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目的。自然,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可能不一样。有人追求名誉,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美人,有人追求长寿。”周泉听见他这么说,就苦笑起来了。她制止他别尽胡扯,说他明明知道自己眼这些东西毫不相干。周炳诚恳地,热情地,然而更加严肃地说道“但是,也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追求人民的幸福。一一并且,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周泉说“这个目的好是好,可是对我来说太大了,太渺茫了,距离恐怕也太远了。我只是想请教你,做点什么能够对社会有益处的小事情,这就行了。我这么想,一不敢贪多,二不敢求大,哪怕只有芝麻大一点儿,只要我做得来的,我都想做。这样子,可以洗一洗我一辈子那种寄生生活的耻辱。我以前过的寄生生活只会沾这个社会的光,对这个社会一点没有出力,现在想起来,不单是耻辱,并且是罪过。我所以想做一点事情,正是想赎固自己的罪过。”周炳从心底里涌出一股热流,十分兴奋地说道产姐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提了。为了追求人民的幸福,人们就要革命。这说起来好象是很大的事情,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看你去做不去做罢了。我说,如果你今天还不能参加革命,至少也应该想法子在各方面赞助革命,不是么?”
一四一一个新党员的
烦恼在动乱时代的中国里,生活着那么两种人一种人象触礁的小船,在迷茫大海中绝望地沉没下去,一种人象雨后的春笋,在贫癖的泥土里苗壮地成长起来。胡杏属于后一种。一一她为此经常感到无限的欢欣,无限的快乐。她时常对自己说道“哦,世界上怎么会有延安这么一种奇妙的地方”伟大的整风运动教育了每个党员和每个干部,使他们个个人信心十足,喜笑颜开。胡杏就是党所疼爱的儿女们当中的一个。仅仅从外表看起来,她经过了整风学习,看来是更加愉快了,更加轻松了,更加热情了,同时,也更加含蓄了。吴生海逢人就称赞她道“广东女子就是热情,广东女子就是活泼。”实际上,很少有人能够确实知道胡杏的心是多么深地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首先,她从物质方面感觉着很幸福。她从来没有吃过象现在这样香的饭菜,从来没有住过象现在这样宽敞安静的地方,从来没有穿过象现在这样充裕的衣服,一一虽说这些东西都是简朴的,单调的,然而同时却也是充分的,富裕的。她相信这一点对于何守礼、张纪文他们来说,是很难同意的。甚至对于杨承荣和江炳这样的人来说,也不会象自己感觉到的那样重的分量。一一至于精神方面的幸福,那就更加令人心醉了她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有生命力的马克思主义,什么叫做口头上的马克思主义,而实际上是在破坏着马克思主义的那么一种东西她明白了什么叫做觉,党是怎样组织起来的,和每一个党员应该在里面怎样进行积极的活动。而尤其奇妙的是她这个本来识字不多的人,居然也能够嘲笑那些有学问的人所搞出来的党八股。她把这一年半以来的生活眼从前在旧社会那一段长长的生活对照,觉着一个是在天上,一个是在地狱里,简直无法相比。就是同在延安吧,她也觉着最近这个一年半,在五年以来的生活中,更加令人难以忘怀。这样一来,她整个人变了,她的神韵、风采显得更加艳丽,那声音、笑貌显得更加抚媚了。周炳偶尔回到延安,也仿佛察觉到胡杏的这种变化,但是因为没有时间和她细谈,也无法得到更深的了解。一一这年半以来,他工作忙碌,多半时间是在路上奔跑,在延安的时候很短,而离开延安的时候却很长。至于其他的人,虽然和她有点接触,对她的变化也有点感觉,终究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她内心的喜悦和幸福。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五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主席团因为适应当前斗争的发展,自动宣布解散了共产国际。六月,国民党利用这个机会,狂喊乱叫什么“解散共产党”,“取消陕北特区”等等。六月十八日,作为支持这种疯狂叫嚷的一种实际行动,国民党将领胡宗南到陕北洛川召开了军事会议,并且,调动了驻守河防的一部分军队,准备进攻陕甘宁边区。就这样子,掀起了第三次反共**。七月四日和六日,八路军朱德总司令分别致电胡宗南、蒋介石,严正抗议国民党军事进犯陕甘宁边区的挑衅活动一一对于这种愚蠢行为,边区人民并不畏惧,他们正在中国共产党和边区政府的率领下,进行着英勇的斗争。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七月九日,延安各界群众三万多人在从前叫做大眨询,如今叫做文化沟的一个隐藏在山谷中间的广场上举行了一次气氛十分热烈,又十分隆重的紧急动员大会,发出呼吁团结,反对内战的通电。胡杏和整个延安县委的同志一道参加了这次的大会。她也和同志们同样地感觉到无比的愤怒和无比的兴奋。在她来回走二十里路去参加大会的路程当中,她都经常想起许多事情,可是,不知道踉什么人讲才好。想找周炳详细痛快地谈一个晚上,可是,周炳这个时候又恰恰不在延安。
在那次紧急动员大会的约莫十天以后,七月二十日,延安县委属下的各级机关同时展开了一个抢救运动。这抢救运动的意思就是说,边区周围的战争危险已经逼在眉睫,一触即发,全体干部必须展开一个突击性的运动,把隐藏在干部队伍中的特务分子挖出来,并且帮助他们改邪归正,回到人民这方面来,以便一心一意,共同保卫边区。
当天早上,延安县东川曹店区一乡支书兼乡长曹步有天刚刚亮就走出家门,准备上县委去。在路上,他碰见了东川曹店区二乡的支书曹德旺。他问曹德旺这么早上哪里去,曹德旺说要到县里去,于是,这一老一少两位支部书记就相跟着到县委找到了县长茹能文。茹能文是最没有官架子的人,平时好相与,而曹步有跟曹德旺又是老熟人,也不拘礼,一进窑门就坐到炕上去抽烟。茹能文问他们一老一少,这么早爬到山上来干什么,他两个人七嘴八舌地向剪能文诉苦,说干别的事情都可以,再辛苦,再危险他们都不怕,可是要他们抢救何守礼跟李为淑,他们都不来。茹能文对他们开玩笑道:“你们都怕闻粪人了”曹步有眼曹德旺同声答应道:“怕咧,怕咧,咋不怕”曹步有还加上说:“人家是高级闻粪人,是大学生,又是一个闺女,还是一个非党人士,我怎么惹得起呀”曹德旺也接着说:“那个倒是个党员,可是一一一个女的,又没有出嫁,你碰也不敢碰,斗也不能斗,你怎么去抢救她呀”部能文说怕是怕,谁不怕呢?我也害怕。我才刚刚开始认字,说老实话,看见他们,心里面就发慌。可是,发慌也罢,害怕也罢,总得去接触他们,总得去做工作呀。你们两个人的情绪就不对头。“正在这个时候,南川桃林区三乡支书王志万、南川挑林区四乡乡长王志发和四乡支书王贵堂正在隔壁组织部副部长高克业的窑里谈话。他们正在向县委组织方面的这个负责人诉苦,说安排他们做什么工作都行,哪怕叫他们去打仗都不成问题,可是要他们几个人去抢救张纪文、张纪贞两兄妹,那是高低拿不下。高克业冷冷地问王志发、王贵堂两人道:“怎么,你们怕那些了“王志发不服气地说我怕他什么?我们有两个人,他才一个人,打也打得过他。”王贵堂讥笑王志发道你瞧,咱们的老志发嘴巴可硬着咧,可是,你瞧他一见人那个样子,呼噜呼噜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舌头首先就僵了。“王志发辩解道:“人家是大学生,咱什么也不是,咱拿什么去跟人说话呢
高克业直接了当地问他们道:“你们看,你们那儿的张纪文象个特务么”王贵堂抢先回答道产象是一一咋不象?我看不说十足,也有八成,一一活立立儿的,活立立儿的一个特务。他爸爸是咱省里什么地方的一个司令官,谁知道他派这个儿子来咱这里干什么“三乡王志万补充说道,“那男的象,那女的可不大象。可是这也难说呀,有些特务分子伪装真是伪装得很好的,何况,他俩是同一个爸爸。如果哥哥是那号子人物,那妹妹还能不是么“王志发最后说”象倒是象,不过咱们没有法子整他,咱们怕动下乱子来,惹不起。“王志万这时候只是点头附和,没有再说话。
曹店区的两个乡跟桃林区的两个乡的干部走了以后,他们把这件事情拿去向县委书记郝玉宝汇报。茹能文说,既然乡里有困难,县里就应该想法子,下面办不了,上面应该把责任担起来。高克业也说,现在看起来,在下面解决问题是比较困难的,因为每一个乡没有几个人,水平也不高,在区里解决问题看来也难,最后,恐怕只能够在县里解决问题了。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才走下了方案。
接着,郝玉宝找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杨生明跟组织部干事胡杏来谈话。他明确地给他们交代了一项任务,就是在整个县委机关开展抢救运动的时候,由他们两个人负责开办一个学习组,把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调来学习,进行抢救运动。此外,县委办公室派一名干部吴生海参加,曹店区派一名区助理员刘满浩参加,挑林区也派一名区助理员任步云参加,协助把这个学习组办好。这个学习组的任务有两条,第一条,要把组里面的特务分子挖出来,抢救过来,第二条,要把组里面的知识分子保护好,不许随便伤害。胡杏听到这项任务,觉着有点茫然,有点不好理解,就独自揣摩着,不做声。杨生明本来对于知识分子没有什么好感,如今说要他从这里面挖出特务分子来,他觉着很有把握,很有搞头。但是,又要他在这个时候保护知识分子,他就有点弄不清楚,他那象喝醉了酒一样的红脸这时候显得更加红起来了。他对郝玉宝说道”又要挖特务分子,又要保护知识分子,这不是首先自己互相矛盾起来了么?这样矛盾的任务,我完成不了。“郝玉宝训斥他道”杨生明,你别胡扯,这项任务你完成得了,你一点也不能推辞。任务本身就是这么两条,既要把特务分子挖出来,又要把知识分子保护好。不是政策有矛盾,是你脑子里面有矛盾,把你脑子里的问题首先解决了就行了。“从郝玉宝窑洞里出来,杨生明又约胡杏回组织部办公室里细谈,胡杏也高兴地答应了。首先,杨生明提出来,请胡杏详详细细地介绍何守礼、李为椒、张纪贞、张纪文几个人跟杨承荣、江炳、区卓几个人的关系,特别是来延安以前的关系,要更加详详细细地介绍。胡杏不假思索,把她所知道的这几个人的互相来往跟他们家庭里的、社会上的、各方面的关系都仔仔细细地给杨生明介绍了一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融洽,那样的合作,特别是对于一些烦琐的细节,她都说得那样的详实,那样的具体生动,使杨生明感觉着十分满意,心里暗暗在想,受苦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好,就是优秀。
接着,杨生明又把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在整风运动当中所写的笔记、材料和检查都从柜子里捡了出来,摆在桌子上,要胡杏好好地仔细看一看。他还提纲军领似地对他们四个人的情况大致作了一些分析,最后,他甚至把杨承荣、区卓、江炳在整风运动当中的表现也向胡杏简单地介绍了一遍。他告诉胡杏,杨承荣在整风当中支持了他们边区医院的那个非党人士的院长董怀李反对那个党员副院长秦世新,他支持董怀李是因为董怀李有技术,而秦世新反对董怀李就说他们的董院长政治上非常落后,这样子,杨承荣也被人称为技术至上主义。杨生明又告诉胡杏,区卓在整风期间和他们那个厂的供给科长白圣光有矛盾,他攻击人家白科长懒散、疲塌。而江炳在整风期间却和他们厂的厂长陈有德闹起矛盾来,他认为陈有德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教条主义者。胡杏昕着这些自己前所未闻的情况,只是静悄悄地不做声,精神显得非常集中。
杨生明抽完了一袋旱烟,在桌边上磕去烟灰,随手把旱烟袋往桌子上一扔,在胡杏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对她提出这么一个要求道,“胡杏,事到如今,你一定要眼他们划清界限,不管你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胡杏一听他的话,登时象一个人无意中喝下了一杯胆汁似地,苦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生怕自己昕错,就重复问他道”杨科长跟谁划清什么界限“她这样说的时候,满脸露出孩子气来,好象一个平白无辜的小姑娘被什么恶徒欺负了似的,那天真无邪的惊愕神态看起来十分动人。
杨生明轻轻地笑着,说道产胡杏,你看你,急成这个样子。别急嘛,听我说嘛。一一只要跟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他们几个人划清界限就行了。”胡杏难过得声音都颤抖了,紧绷着嗓子说道产跟他们一一划清什么界限“她一面说,一面很不耐烦地缓缓地站了起来。杨生明走前一步,用手按着她的肩蹄,叫她坐下,给她解释道产胡杏,你不要急嘛,你不要难过嘛。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跟你一道来延安的,是你把他们带来的。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在政治上,各有各的帐嘛。你把他们带到革命阵营里面来,你的任务就算完了。到了革命阵营以后,每个人怎样发展,都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负责。”
胡杏胆怯地说道杨科长,你说这句话本来不错,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跟他们之间又有些什么界限呢?这我就一满解不下了。“杨生明听她说了一句陕北话,就对她笑了一笑,说”有咧,咋个没有?你们有不少的界限呢。首先,你跟他们就有一种阶级界限。你自己是一个雇工阶级,是当丫头的人。他们都。是一些少爷、小姐,都是资产阶级或者地主阶级里面的人。这样子,难道说你们就没有阶级界限么你不要看何守礼是你的表妹,对你很好一一这不奇怪,也许对你真好。可是,她是个剥削阶级的人,你可是个被剥削阶级的人,你们的阶级界限不是很清楚么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政治运动的时候,你可不能耍温情主义。“胡杏点头同意道”不错,杨科长,你提醒我这一点很好。在这个问题上,我自己是懂得的,也有很多亲身的体会。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这些人的家庭出身跟我有很大差别,这很明白。可是后来在抗日运动里反对国民党卖国投降,我们大家在一起做事情,就变得比较一致了。不过,现在不谈这些也好。你说,除了这一点以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需要划清界限的呢“杨生明用拳头打着自己的手掌,说道”有呀,怎么没有还有一种界限你们必须划清楚。你知道,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你在政治上、历史上都是清清楚楚的。可他们有些且然是党员,历史面目还不完全清楚,有些还不是共产党员,政治面目到底是怎么样的呢,现在谁也说不准。在这一点上,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一点都含糊不得胡杏终于亭亭玉立地站了起来,在窑洞当中踱来踱去地缓缓走动,态度非常克制和文雅。杨生明在一旁看着,怎么样也很难相信目前这一位默默无言的广东姑娘就是十天以前在文化沟广场上那个热情奔放,愤怒而又兴奋的胡杏。
胡杏在石头窑洞里来回踱了十几次,忽然一拧转身,象一只山鹰扑一只小鸡似地扑到杨生明的面前,对他说道产杨科。长,你说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四个人历史上有些弄不清楚的地方,政治上有些弄不清楚的地方,思想意识上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毛病,这我都同意。但是,我不能不说,我觉着他们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特务。“杨生明看见她忽然这样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来,就有一点自鸣得意。这个时候,他认为胡杏终于暴露了她在政治上的幼稚,于是,一半正经,一半开玩笑地对胡杏说道”你看你,你这就是右倾啦。你说他们不是特务,你敢不敢保证“胡杏嘴里面没有再说话,可是她在心里面不住地抗议着”保证?这样的事情,谁敢保证谁?两父子不能保证,两夫妇也不能保证,两兄弟、两姊妹都不能保证的,你叫我保证谁?真好笑“正因为她嘴里面没有说话,心里面的话就通过眼睛来表达出来,使她的外貌非常坚定和自信,因此也非常端庄和美阳。
事有凑巧,恰恰周炳在这一天的中午从重庆回到了延安。
他住在田家坪招待所,吃过中饭,睡过午觉以后,拿了介绍信,就到二十里铺县委去看胡杏。县委传达室的同志看见他是一个八路军,又拿了正式的介绍信,还是一个延安县委的熟人,就放他选去,让他自己到山上窑洞去找。天气非常晴朗,山坡不高,他很轻松地爬了上去,来到胡杏窑洞门口,只见窑。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在。他退了出来,站在窑洞外面土坪上那个花圃旁边,一面等候着,一面观赏胡杏所种的波斯菊。这时候,波斯菊正开得十分茂盛,一根一根的,细细的绿梗儿上面,开着一朵一朵雪白的、鲜红的波斯菊,在微风当中摇曳不定。这是延安一年中最迷人的,鸟语花香的美好季节。周炳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一朵一朵地数着那些轻盈窃缉的**,不知不觉地都看得迷了。
不久,胡杏从远远的地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了。周炳看清楚她的时候,同时,在她的脸上发现了一种新的神态一一这是胡杏脸上涂着一层烦恼的色彰。周炳没有法子理解这一点。他不知道胡杏什么时候曾经烦恼过。他断定任何人都没有在胡杏的脸上看见这样一种色彩,没有,从来没有。周炳想,如果说这是一种烦恼,还不如说这是一种带有非常闪烁的色彩的,罕见的美。由于有这样一种美,使胡杏更加显得抚媚。他迎上前去,抓着胡杏的两只手,说道:
”小杏子,几天不见,你长得更加漂亮了。“胡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炳哥,你老说这些,哪有哥哥专给妹妹开玩笑的道理。”两个人相跟昔回到窑里,在炕上坐下。周炳很想知道,究竟在胡杏这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就故意问长问短,把自从他们离开以后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问了一遍。最后,他问到他们怎么样参加整风运动,怎么样参加三万多人的,文化沟上面的紧急动员大会。问了半天,胡杏不想多说,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支吾搪塞。周炳越想越不对劲,就更加要往下穷追。后来,胡杏一想,把这些情况告诉周炳也好,也许他对于自己的,困难会有点帮助,就跑了出去,向县委书记郝玉宝请示。不久她走回来,把一切经过的情况都向周炳说了,并且传达郝玉宝的意见,说县委也很想听昕周炳的看法,看有什么办法把这一次的抢救运动搞好。周炳也因为感到为难而十分烦恼,他只是来回重复地说着一句话“但愿他们四个人经得起考验,但愿他们四个人经得起考验。”
一四二坦白竞赛
生活非常迅速地向前发展。自从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搬到县委来集中居住,集中学习以后,他们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果。他们全部成员编成一个大组,在大组里面又分成两个互助小组杨生明、任步云、张纪贞、张纪文在互助一组,吴生海、:满浩和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在互助二组。头两三天,他们分组开会,座谈整风的心得。在这个期间,大家的看法都比较一致,每个人都认为整风运动是革命阵营里面、党里面一次伟大的思想教育运动每个人在运动当中学习文件,拿文件来对照检查自己,都发现了自己有很多的缺点错误。这样一来,大家的心里面都觉着非常轻松愉快,都觉着一旦放下了过去长期背着的种种思想包袱,眼睛明亮了,胸襟开阔了,思想进步了,劲头也就更大了。何守礼恳切地谈到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把自己害得好苦,它使自己跟边区的生活格格不,它使自己没有法子去接近农民群众,它使自己不能够很好地向农村里面的革命干部学习。甚至张纪文也谈到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对他自己根深蒂固的影响和危害。他说,因为自己有了这种毛病,所以对于边区的生活就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觉着在边区生活很不自由,并且曾经想商开边区,回到国民党统治区去。他说他以前认为在边区的集体生活里面,不讲人情,不尊重人性,也不尊重个人的自由跟权利,其实不过是不尊重他个人的感情,个人的性格,个人的自由和个人的权利。他还说经过这次整风学习,认识了自己的毛病以后,他觉着自己很不光影。杨生明召开了大组会,让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做了典型发言。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胡杏特别兴高采烈。她跑到何守礼跟前,又跑到张纪文跟前,抓住他们两个人的手,连声赞许道“好极了,好极了,进步很大,进步很大。你们刚到边区来的时候,都是十分赞美边区的,只是后来慢慢地平淡下来了,索性就忘记了。”后两三天,他们仍然分成两个互助小组进行讨论。他们讨论了怎么样更加选一步站稳立场,端正态度,扩大整风运动的成果。他们又结合了当前国民党准备进攻边区的军事形势和国民党掀起反共**的危险局面,强调时间紧迫,大家必须用尽全力把抢救运动搞好。讨论到实质性的问题的时候,他们提出了一个怎样确定家庭出身的问题。这样一来,两个小组都同时发生了意见分歧。在第一组里面,张纪贞原来在党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家庭出身从旧军人改成伪军宫,经过了这次互助组大家的帮助,她又同意了把自己的家庭出身从伪军官改成反动军官。但是在这一点上,张纪文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在第二组里面,李为淑在党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家庭出身从旧职员改成伪官吏,这次经过互助组的帮助,她更进一步,愿意把自己的家庭出身从伪官吏改成反动政客。在这一点上,何守礼也眼张纪文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表示同意。张纪文仍然坚持自己的家庭出身就是伪军官,不能再往上提了。何守礼也只能承认自己的家庭出身是伪官吏,也不能再往上提了。同时,她对于张纪贞跟李为淑两个人把家庭出身这样随意改动表示极大的不满意,认为是一种对于别人的要求的迎合,是投机行为。
到了七月二十五日,杨生明召集了一个大组会议,讨论怎样改定家庭出身的问题。一开始,杨生明对于李为淑跟张纪贞简单说了几句表扬的话,认为她们能够把自己的家庭出身改定成反动政客和反动军官,是科学的态度,是值得欢迎的,这同时也表现了共产党员的自觉性,应该肯定是一种进步。其他几个人也讲了一些表扬她们的话,然后由李为淑和张纪贞自己做了怎样改定家庭出身的思想活动的汇报。接着,就讨论何守礼跟张纪文的家庭出身问题,并且对他们两个人进行了非常热情的帮助。看见会上这种情况,张纪文知道无法幸免,就气嘟嘟地说道“大家都这么讲,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我的亲妹妹、她的家庭出身已经定了一个反动军官,我眼她是同胞兄妹,这还有什么可谈的余地么?难不成我们两兄妹有两个家庭出身!总而言之,有亲妹妹顶证,我是无话可说的了。既然她的家庭出身是反动军官,我的家庭出身也上个反动军官就是了。”何守礼看见整个会场的空气一面倒,连张纪文那个反动军官的出身也承认下来了,自己那一道伪官吏的防线只怕也顶不住,于是也就赌气地高声说道“好吧,好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也来改定一下。我取消我过去那个伪官吏的出身,把它改成反动地主的出身吧。这样子,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是不是呀,胡杏同志”胡杏听见何守礼要把自己的家庭出身改为反动地主,虽然口气还带点勉强,心里面着实高兴,认为这一下子她到底是把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承认下来了。她后来又听见何守礼提到她的名字,好象要求她进行一些具体的帮助似的,于是她以一种热肠人的神态开口说道产不错,他们家里的情况我有一些了解。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上他们家里当丫头,前后一共当了五、六年之久。不错,他们家里应该说是一个地主的家庭。在广州有许多房屋地产,那就不用说了,就是在我们乡下,也几乎有半条村于是他们何家名下的。一一就是说,震南村的土地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她爸爸何五爷的。所以,他们家不单是个地主,还是个大地主。至于要不要加上反动两个字,我看那倒可以斟酌。此外,她爸爸何五爷在国民党统治的时候是当官的,在北洋军间统治的时候也是当宫的,这样看起来,除了他们是大地主之外,至少也应该说同时是一个官僚“说到这里,胡杏突然中断了。她本来还想往下说,“据我所知,何守礼是偏房所生,在何家也不算是很得意的“,但是,她踌躇了一下,觉着这两句话对于家庭出身没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何守礼喜不喜欢这样说,因此就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
谁知何守礼一听她这么说,就气得挥身发抖。她用拳头在桌子上打了一捶,说”既然这样,我们家里的丫头又是我的表姐,她出来顶证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这样好了,干脆叫做官僚大地主好了!我一点也不在乎,一一完全可以这样定。“他们开了一个上午的会,虽然不是很顺利,也总算勉勉强强地,陆陆续续地解决了改定家庭出身这个问题。大家对于这一点初步的胜利都感觉到欣然自得,于是就宣布休会,下午继续再开。到了下午,仍然是举行大组讨论,大家都报告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来延安的目的和今后的打算。生活经历是每个人都有话可谈的,今后打算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来延目的这一项虽然说每个人都应该对大家谈一谈,而其实只有胡杏、李为淑、张纪贞、何守礼、张纪文这几个人适用,其他的人原来就在延安的,就谈不上什么来延的目的了。他们每个人简单地报告了十几、二十分钟以后,大家就跟他们提意见。谈来谈去,大家对于何守礼眼张纪文两个人提的意见特别多,也特别突出。大家都希望他们两个人在真正从思想上认清楚自己的家庭出身以后,还应该认真考虑自己今后打算选择一条什么道路。张纪文一听到选择道路的问题,首先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开会所应该遵守的规矩,就大声叫嚷道”什么选择道路!这不是明明叫我表示要跟国民党走还是要跟共产党走么?这不太明显了么?这样的问题还要在这个会上提出来么“何守礼也非常冲动,声色俱厉地说道:“现在才来选择道路,岂不是太晚了么?我的道路,在我没有来延安以前已经选择好了。怎么可能来延安这么久,到现在才选择道路呢“胡杏看见他们发起脾气来,就好心好意地劝解他们。她说,什么时候决定了自己的道路,这个问题可以从长研究。不过一个人如果选定了道路的话,他在实际行动上,在政治立场上,应该都能够表现出来。大家今天提这个问题,意思不过是说他们过去对于道路的问题也许还看得不太清楚,并不是说他们一点都没有经过道路的选择。接着,大家又提出了何守礼乱发牢骚,反对领导,和张纪文对边区不满。把边区认做监牢等等,要他们好好考虑,做出解答。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都拒绝回答,只是宣称自己的人格受了侮辱,自己感觉到周围的环境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温暖,而这次开会正是他们要来专门整外来的知识分子的等等。李为湖、张纪贞对他们提了意见,胡杏也对他们提了意见。胡杏恳切地解释说,这都是党对他们的关怀,同志们对他们的善意帮助,要他们不要误解。但是他们把胡杏的话都当做耳边风,完全听不进去。
互助一组由杨生明和任步云商量决定,让张纪文在自己的窑洞里单独学习文件,把张纪贞叫到杨生明的窑洞里面来,三个人一起慢慢地谈心,帮助张纪贞坦白交代问题。任步云首先板着脸孔问张纪贞,知不知道国民党的部队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特务组织叫做军统。他的谈话如此生硬,使得张纪贞一下子就生起气来。她任性地高声回答道:“我知道。军统,谁不知道呢?不过我不了解他们到底都做些什么事情。样反对共产党,怎么样破坏革命,问她知道不知道。她一听,更加生气了,说:“我只昕别人说过有那么一个军统,至于军统进行一些什么活动,那我就完全不知道了。一一自己既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听任何旁人说过。”任步云又选一步问她,她父亲张子豪既然是一个反动军官,那么,他是不是一个军统分子呢?这来,更加把张纪贞气坏了。她嚷着嘴巴,快嘴说道:“我父亲是我父亲,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跟他各有各的活动,各有各的环境。我们一年到头也很难说上三句话。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军统呢?难道他是一个军统特务,一他会对我说么”杨生明看见话谈不拢,就开言说道这样吧,你还是首先考虑一下,仔细谈一谈你来延安的目的吧。你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女儿。你们的生活很好,你们的社会地位很高。你又念书,有文化,有修养,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跑到延安这个穷苦的地方来受罪呢“张纪贞傲慢地抗声说道:“那很简单,来延安的目的就是要求进步,要求抗战。这不单是我一个人,所有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要求的。在广州,我是一个进步青年。一一你知道,所有的进步青年都是要求抗战,要求革命的。我们不满意国民党一再向日本帝国主义屈服,一再对老百姓施加压榨,所以我们就要反抗,就要到延安这个地方来。“任步云说,如果她这个讲法是正确的话,她就应该爱边区,爱人民,爱咱们的党,就应该好好地接受党的教育,接受群众的改造而不能够那样傲慢,那样任性,什么人都瞧不起,什么地方都看不惯,什么事情都不满意。杨生明对她提出一个质问道产纪贞,如果你讲的话是真话,那么你对党不是应该完全忠诚的么?你不是也知道只有在党的绝对领导之下,你的进步要求、革命要求、抗战要求才能够得到满足么”张纪贞又不假思索地,快嘴快舌地回答道“当然是这样,谁说不是这样呢?我就是这样看的,我就是完全对党忠诚的也难道说我有哪一点对党不忠诚么”任步云活跃起来道产哎哟,我的妈呀,你的话恐怕说得太快了吧?你的家庭出身从旧军人改成伪军官,又从伪军官改成反动军官,这还不是大家一次又一次帮助你的结果么?难道说,你一向来都是对党那么忠诚的么“张纪贞那张瘦削多骨的脸孔登时气得变成紫酱色,好象一挺机关枪突然发生了故障似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过了半天,张纪贞才缓缓地表白自己道”我只知道我父亲是一个横蛮残暴的人,至于他是什么样的成份,我实在是不懂得。你们看,不是我一明白就承认了么?我对党有什么不忠诚的地方呢“杨生明看见她的气焰已经比刚才低下去了,就进一步劝告她道”对嘛,纪贞,你这样的态度很好嘛。我们大家都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不懂得,所以,我们大家都要听党的话,站在党的立场来判断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只有这样子,我们才不至于犯错误。“任步云也进一步相劝道:“对了,就是这个意思。你要能够站在党的立场来判断事物的话,那么,你就不会被个人的错误看法所什么一一所蒙蔽。比方说,你过去看你的父亲只是横暴残忍的军人,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特务呢,你不清楚。如果你站在党的立场上一看,就会看得更清楚了。过去你跟你父亲好象只保持一种家庭关系,同样,如果你站在党的立场上仔细看一看,这里面也许就有一种政治关系。此外,你到延安来,一一你总是说跟你的家里毫无关系。但是,你再站在党的立场的高度上来想一想,也许你就认识到这里面不是毫无关系,而是有许多的关系了。你的家庭也许眼你采取一种什么联系的办法,使得你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替他们做事情。难道说,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么“机关枪完全沉默了,杨生明跟任步云两个人步步进逼,对她说明特务关系不一定都要经过正式的手续。有些父子关系,有些夫妇关系,有些朋友关系,都可以做为特务关系。有些通过书信,有些通过谈话,有些通过别人的传话,都可以做为特务联络的手段。一一他们要她好好考虑这些问题。张纪贞听了以后,一肚子的气,嘴巴里一声也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