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走了以后,杨承荣却单独转回来,口称要找他的手套。手套找着了以后,他顺便跟周炳约好星期天早上到胡杏那里去,他准备仔细地给他检查一下子胳膊。后来他又匆匆告诉周炳,自从他去了前方,这一年多来何守礼的情绪很不正常。因为那天没有时间详谈了,就约好以后有时间再仔细地谈一谈。周炳望着他那张平时谈笑风生的孩儿脸,看见他露出一种极不愉快的神气,也就不好再追问,只是满腹狐疑地点点头。这整整一个下午,周炳一直在捉摸着何守礼的问题,他完全弄不清楚何守礼为什么会闹情绪,他决定明天早上去曹店区一乡看看何守礼,跟她仔细地谈一谈心。没想到快吃晚饭的时候,周炳昕见窑洞外面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大声叫嚷道”炳哥,你住哪里?炳哥,你住哪里“那声音又高又尖,简直叫得左右十几个窑洞都能够听见。周炳连忙赶出窑门外面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想寻找的何守礼。周炳赶忙把她让回窑洞里面坐下,问道他们大伙儿早就来过了,怎么你这个时候才来?事儿很忙么”何守礼撒娇地扭动着她的脑袋,说“不忙,我一点事儿都没有,我是有意躲开,一这个时候才来的。你想想看,那么多人,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我来干什么?索性等他们都走了,我再来。”周炳从侧面仔细地看看她,只见她还是宽宽的前额,秀丽的嘴脸,大大的眼眶,活捷、热情、娴娜多姿的神态,跟从前一模一样,跟一年半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变动。甚至她的情绪,看来也很好,没有什么愁眉苦脸的痕迹。周炳留她一道吃过晚饭,又一同到延河边上散了散步,然后回到窑洞里,再给她讲一回降龙峪的故事。周炳津津有味儿地讲着,何守礼默默无言地听着,一可是不久就变成一种茫茫然,左顾右盼,心神不定的样子。周炳讲完了以后,还加上一句道,“阿礼,你看,这个事情难死人不难死人!”何守礼过了半袋烟工夫,才平平淡淡地说道“这有什么作难呢?这种事情,敌后是经常发生的。”周炳说,“我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够忘记方虎子端着枪,眼里不住地淌着泪,但是手指却没有抠那个扳机的情景一一是的,我永远不能够忘记。”何守礼笑道,“就这个了没有更好听的了”周炳说,“这个难道一点都不好昕么?不一一我想,这件事情包含着许多的意义,它可以说明许多的问题。”何守礼仍然心神不定地说道,“炳哥,你小的时候,三家巷的人都把你叫做秃尾龙,你想想看,秃尾龙进了降龙峪,还不糟糕依吗斯么真是不死就算是大命了。”周炳见何守礼对于一桩自己认为惊天动地的单情蔚然无动于衷,觉着很生气,就闭上嘴巴不说话。何守礼拿起自己的棉帽子,毫无意识地耍弄了一阵子,用带着一种疼惜周炳、怜悯周炳的口气埋怨周炳道“炳哥,你年纪比我大十岁,可以当我的父兄,可以当我的老师。你的知识很广博,你的经验很丰富,你在政治上很成熟,你经过了很多的战斗,也可以说身经百战,战绩辉煌一一可是,在做人处世上,在趋吉避凶上,在拒祸接福上,你不如我”她停了一会儿,又一口气往下说道;“你根本不听好人言,可以叫做百分之百的傻态复萌一一这一点,你可是必须搞清楚。你当孩子的时候,傻里傻气的,人人都觉着好玩儿,喜欢你,逗弄你,有些年轻姑娘还因为这一点爱上了你一一这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傻里傻气的,那怎么办呢?人家会说你是蠢货,是笨蛋,甚至还要说你是个白痴,是个十足的傻子。好了、好了,我就说到这里,你自己瞧着办吧。”周炳惋惜地摇摇头,用一种演员的好昕的嗓子深沉有力地,一节比一节高亢地说道;“可是我在前方看见许多职业的革命家,他们有一个真正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他们不懂得你所说的吉眼凶,也不懂得你所说的祸眼福,他们只知道斗争,只知道胜利,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何守礼轻蔑地笑了一笑,用自己的眼睛正视着周炳的眼睛,说;“炳哥,你又在编剧本了。你又在演戏了。我相信,在你编的剧本里面,在你演过的戏里面,有那样的人物。可是现在你不是在舞台上,你是站在窑洞的当中,你的面前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我。”周炳大声抗议道:“不!那不是演戏,那是真正的现实的生活。那样的人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住的山沟里、村庄里,其中,方虎子就是一个。多可惜呀!多可恨呀!我带头开了枪,他跟着也开了枪,我俩一起犯了错误。”何守礼做出一副和解的笑容,说:“好丁、好了,不谈这些了,咱们还是来谈一谈今后的问题吧。我不认识你那个什么方虎子、圆虎子的,我也不眼你争论。你说,你现在该怎么办呢?”周炳说:“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这次回到延安,来,是,回来治疗枪伤的。等把枪伤始好了以后,我当然继续再干。一一组织上会安排一切的。”何守礼不以为然地接着说道“组织上?什么都等组织上?一个人就不能主动一点儿”说到这里,何守礼停了一下,考虑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的意见正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同时也在揣摩着用什么语言,用什么词汇才能更加吸引周炳的兴趣,更加打动周炳的心。她走到窗前,隔着窗纱,望一望慢慢地黑下来的天空,嘴里自言自语道卢证擞,天都黑了然后又囚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往下说道产依我看起来,就是这么两句话个人的生活要正常,革命的工作要选择。一一难道这是不应该的么俨周炳要求她解释得详细一点儿,她于是又扭动着脖子,继续往下说道:“我认为,即使是职业的革命家,他的生活也应该眼正常人的生活一个样子,就是有工作,有休息;有革命,有娱乐;有党,有国家,有群众,也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他有硬的一面,也有软的一面他有理智的一面,也有感情的一面他有严肃的一面,也有玩笑的一面。你说一一炳哥,难道这种要棋是不正常的么”周炳继续问她道“那么,你又怎样选择革命的工作呢?”听见周炳这样。闹,何:守礼表现得更加自信了,她说:“这个问题就更加简单了。革命工作有多种多样,革命家也有多种多样;一个人有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有不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个人才能能够发挥的工作,有自己的个人才能不那么能发挥的革命工作一一这不是可以提出很多选择的机会么?”周炳郑重其事地告诉何守礼道“接通常的情况来说,这种选择是由组织部门来负责的。”何守礼说:“对呀,对呀,组织部门要负责,但是个人难道就不应该有所考虑么?反正,大家的前提都是考虑什么对革命最有利益那么,个人的积极性也充分发挥一下子,岂不是更好么”周炳点头说道:“晤,听到这里,我对你的想法算是有了一点了解了,可是还不能说十分清楚,你能够说得更明确一些么”天色已晚,何守礼戴起帽子,说要回去了。周炳也戴起帽子,出了窑门外面,送她一程。他们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经过小夜沟、大眨沟,一直到东关才转向东边走去。一路上,寒风凛冽,行人稀少,山坡上远处、近处都闪耀着稀疏的灯光,象天上的寒星一样。快到曹店区沟口的时候,何守礼终于开口说道“世间上有千里马,也有老黄牛,它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它们都博得人们的称赞。可是你回想一下,古往今来有多少诗、词、歌、赋,全都在歌领千里马,甚至还有眼千里马立碑作传的!大家对千里马都极其赞羡,颂扬不绝。可是,有什么人,有哪首诗倒歌颂过老黄牛呢?所以,一个人要当千里马,不要去当老黄牛,这不是人之常情么?与从白家坪到这里,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周炳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听见何守礼那番千里马、老黄牛的议论之后,他仍然没有做声。何守礼有点生气了,说”你怎么眼杏表姐采取同样的战术,一直沉默着,用沉默来做抵抗?“周炳被何守礼逼得没有办法了,就低声地告诉何守礼,他没有那么许多想法。他只是想,等把枪伤治好以后,再到前线去,再立新功,或者说将功补过。何守礼认为他愚蠢到了极点,可是又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道产炳哥,我说你呀,真是一个不懂进退,不知利害,不分好歹一一唉,说什么好呢?死牛脖子,死心塌地,死心眼儿。”周炳觉着跟何守礼的距离越来越远,跟她说话越来越困难,就在黑夜中轻轻地摊开两只手,仍然保持着沉默。两个人在山边小路上咔嚓咔嚓地走着,从半山坡上的村庄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从远远的山沟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野狼嚎叫声。
一三零左撇子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天气转为晴朗,倒反而有点冷起来了。杨承荣一大早就从南川七里铺走到东川二十里铺。当他走进县委的时候,他嘴巴冒着热气,两边脸蛋通红通红的,象涂了脑脂一样。周炳早已坐在胡杏的窑洞里等候。杨承荣掏出听诊器和血压计,要给周炳做全身检查。他先让周炳解开上衣的扣子,横着躺在胡杏的炕上,给他量了血压,又听他的肺部。他这里昕一下,那里昕一下,又要周炳坐起来,在周炳背上到处昕着。听完了以后,又这里敲打几下,那里敲打几下。然后,叫周炳躺下,在他的腹部这里揉一揉,那里按一按,问周炳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一一这么翻腾拾叠地摆弄着,浑没个完儿。周炳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在行动上,他还是很柔顺,很服贴的,杨承荣叫他怎么傲,他就怎么做。
胡杏在窑洞里忙得不可开交。她首先拨开炭盆里面的炭火,加上几块大大的木炭。她用嘴巴吹着那些红炭,吹了半天,火还旺不起来。她又拿一本书,在一旁用力扇着,扇了半天,看见火苗都冒起来了才住手。一股炭酸的气味在窑洞里到处流窜着。看见周炳要脱衣服,可是胳膊很不方便,脱了半天没有脱下来,她又赶忙去,帮着周炳脱衣服。看着周炳躺下了,浑身的钮扣都打开了,她又连忙拉过一张棉被来,要替他盖上,说怕他着凉。昕见周炳轻轻地呛咳了两声,她又连忙上去,拍着周炳的胸脯。杨承荣要周炳坐起来,可是他的右胳膊很不带劲坐了半天都没有坐起来,胡杏又连忙上去,扶着他坐了起来,然后,在一边站着,静悄悄地、全神贯注地望着杨承荣跟周炳两个人。周炳看见胡杏越是忙碌,就越是镇静,越是轻巧,越是周到,心里面暗暗叫好。胡杏在一旁站着,只顾瞪大那棕色的圆眼睛在注视着,也忘记了自己手心里已经出满了汗,更不知自己脸上那个大酒窝儿也盛满了汗。周炳笑着对她说道“小杏子,你现在真好看。快去擦擦脸吧,我看你好象刚刚掘了地回来一样。”胡杏没有理他,还是铺心倒命地望着在周炳身上来回跳动的,杨承荣那十个指头。一她不知道多么盼望那十个灵巧的指头能很快地摸出周炳的平安无恙来。
胡杏最近自己制作的那张木板单人靠背沙发因为天气冷,已经铺上了一块旧的、脱毛的老羊皮。杨承荣叫周炳走下来,坐在老羊皮上面,替他检查两边胳膊。杨承荣先站在一旁,检查左臂,左臂还好。后来,杨承荣又站在另外一边,轻轻地举起了周炳的右臂,把他的右手上面那已经残废了的无名指跟小指也一同举了起来。当杨承荣把他的右臂举起来,按着他的手肘,轻轻地往里拗屈的时候,才发觉怎么样也拗不动了。他稍为一用力,设想到周炳竟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杨承荣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注意到胡杏站在他的旁边,脸上露出一种可怜的表情,好象一个小孩子做了错事,站在父亲的面前等候惩罚的时候一样,于是,他就不说什么了。杨承荣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又重新举起用炳的右臂,象上一次一样,把他的手肘按着,轻轻地往里拗屈。他一用劲儿,周炳又“哎呀”地叫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胡杏的脸上都苍白,完全象一个犯人站在法官前面,等候着那无情的宣判一样。杨承荣把周炳的右臂手肘的骨头、关节前前后后仔细地看了一遍,就露出一副顽强地下了什么决心的神态。他终于第三次把周炳的右臂举起来,仍然象前两次一样,试图拗屈他的手肘。这一回,他用了更大的力量。没有想到,当他用力的时候,周炳刷的一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同时大声地嚎叫着,把杨承荣踉胡杏都吓了一跳。他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呆呆地望着胡杏。胡杏也呆呆地望着他,脸上充满了一种担心受怕的神态,好象有什么不可抗拒的灾祸正在缓缓地压向她的头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的力量能够援救她。杨承荣感觉到,胡杏这个时候真是绝顶的美丽动人。他正在为胡杏这种惊人的承受力感到震动和钦佩,只见周炳对他不断地使着眼色,嘴唇不停颤动着,好象在说什么东西,可是没有说出来。杨承荣很想明确地宣布他对于周炳的伤势的诊断,可是看见了周炳的眼色,又看见胡杏的脸上那频频闪亮的汗珠,他于是又改变了主意,沉默着不做声。
胡杏用那种娇憨的低沉嗓子追问道:“哥,真是急死人了,你的身体到底觉着怎样了”
周炳摇摇头,微笑地掩饰道:“没有怎么样一一不,应该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那种呛咳还经常会复发,一发就要呛咳一个月、半个月的。不过你也知道,这是一种老毛病了,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子的了。”最后,杨承荣提出了他的意见。他详细地跟他俩说明,周:屑的全身都还好,心脏、肺部、胃部、肝部都很正常,只是右臂有一点儿问题,应该找专科的医生再弩细地检查一下,明确地诊断一下。胡杏听见这么说,首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这样看起来,一一你们别一味子瞒着我,那胳膊到底有没有复原的可能呢”杨承荣点点头,回答道:“可能性倒是有的,不过一一不是我这个人专门爱说些扫兴的话,按目前的情况看起来,仍然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性一一残废的可能性。”胡杏攥着两个拳头,用脚顿着地,厉声抗议道:“承荣,你怎么啦?你怎么用这种语气说话呢?你刚才说有残废的可能性的时候,你的口气是多么冷酷无情!我听起来,好象你在说请把那碗水倒掉吧那样的平静,那样地不动声色,那样地淡淡漠漠。难道你不知道残废对于一个人是多么大的不幸,是多么大的打击,是多么大的障碍么?你怎么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呢?你怎么能装成没事儿的样子呢”杨承荣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不错,是这个样子。一个医生,如果对于病人的不幸都动起感情来,那么,他就没有法子当医生了,甚至就根本没有法子活下去了。“胡杏悻悻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当不了医生。我真是当不了医生。“周炳给他们劝解道:“妹妹,你何必这样说呢?你从广州回到震南村的时候,不是病得也很重么?后来不是逐渐好了么?现在你的身体不是还不错么?可见一个人有病,总是慢慢会好的。“杨承荣走了以后,太阳明晃晃地透过纱窗,照到窑洞里面来,把整个窑洞照得通明透亮,十分辉煌。周炳坐在窑洞里唯一的那张铺着老羊皮的木板单人沙发椅上,胡杏坐在炕沿上相。
陪。两个人对坐着,长久时间都默默无言。周炳想逗她乐,就告诉她自己怎样用左手练习打枪的故事。他说他开头连枪机都不会抠,后来学会了,可又老是打不准,打来打去都不行。他开头也不免有点儿泄气,经过慢慢地刻苦锻炼,最后终于成功了,现在用左手打枪也打得差不多了。胡杏昕了以后,虽然也很赞赏,但是不觉着怎么开心。接着,周炳又给她讲用左手练习写字的故事。他把自己开头那副狼狈祥子刻画得淋漓尽致,他说开头左手拿起笔来,简直不知道怎么划法好一极划不平,一坚坚不直,一点也点得不是地方,一撇就撒到另外一边去了。他耐着性子慢慢地练哪、练哪,最后才勉强写成个字样子。可是现在他写得很不错了,他用左手写字可以写到叫别人看不出是左笔的程度,一一甚至不但用铅笔写,连用墨水笔写,用毛笔写都行了并且不止写一两个字,或者写一两行字,连整整的一封信都能写得出来了。说完以后,又放声大笑;笑完以后,又称赞自己道”不是我当哥哥的夸口,这一门功夫学来可真不容易呢。如今很多人看见我写的字,都赞不绝口呢。“胡杏听了,连连点着头,做出一种十分相信的表示,可是脸上仍然没有笑容。周炳没有办法,想来想去,就想起了何守礼那个关于秃尾龙走进降龙峪的笑话。他把这个笑话讲给胡杏昕,承认他自己小孩子的时候很调皮,人家都叫他做秃尾龙,因此何守礼才会这样说。照何守礼的意思看起来,这次失败不是他的错误,也不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那个地名不合适,因为那个地方叫做降龙峪,一一而一条秃尾龙走进了降龙峪,是非撞板不可的。因到这里,胡杏才扑嗤一声地笑上来了。那个笑法很勉强,一一周炳心里也明白,这是她故意笑出来安慰自己的。笑了以后,胡杏又加上说”哥,你真是会穷开心。“周炳更正她道:“不对,这是富开心。“胡杏说产怎么富开心”周炳说:“你想想看,我这回虽然失败了,可是我接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学到了很多的东西,甚至,连左手打枪,左手写字都学会了。在我的灵魂里,我不是很富有了么?这样子,怎么能说我是穷开心呢”这个时候,窑洞外面有人吹起哨子喊打饭,胡杏拿起自己的大漱口缸子和另外一个借来的大漱口缸子,匆匆忙忙地跑到下面伙房去打饭去了。周炳一个人坐在窑洞里,把自己的右臂举起来,看了一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过不了多久,他又把右臂举起来,分外仔细地再看一遍,并且试一试,看看拐肘能否活动一下,可惜那只右臂无论怎么样也弯曲不了。虽然肩部闭关节还很灵活,手臂上、下、左、右摆动都很方便,可就是直挺挺的,象一根木棒一样。他看着、看着,不觉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第三次,他把右臂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在空中使劲向左边弯曲,可是,右肘关节一点也不听指挥,好象完全麻木了,僵硬了,毫无生机的一般。他无可奈何地放下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捶打着,嘴里不断地嘘着长长的气。太阳照在纱窗上,格外明亮,窑洞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玲珑浮凸地闪着光辉。他皱着眉毛,眯起眼睛一一那象牙色的,光溜溜、固鼓鼓、端正纯洁的大脸上,平时那种英武刚强的美男子的风度突然消失了。只见他的嘴唇扭歪着,两颊**着,露出一种极其深沉的失望的痛苦。他的耳朵里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当真听见了一种隆隆的雷声自远而近,越响越大。一桩一桩的往事,一个一个的人影儿在他的眼前飞快地掠过,一那样的零乱无章,又那样的错纵复杂。他想起广州,又想起上海想起震南村,又重复想起广州。他忽然觉着生平的旧恨新仇一起涌上心头。他越想越生气,怒火如焚,简直不可遏止。过了一袋烟工夫,他才迟钝地站起来,浑身没劲儿地走到胡杏洗脸的那个瓦盆旁边,懒懒地蹲下来,没精打采地用左手吕起一点凉水,在自己的天堂上拍打着一一这样做了,仍然不能平静。他在胡杏的窑洞里面打着圆圈走着,象一只毛驴推磨的时候一样走着,走着,也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儿,可还是平静不下来。他觉着心中郁结难消,实在忍受不了,就大声吆喝道“畜生!”也不知道他骂的是哪一个人,还是骂的所有他憎恨的人。
他举起右手,好象正在跟谁打架。纵然他的无名指跟小指已经残废了,不能弯曲他的右肘也残废了,也不能弯曲,但是他仍然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指头捏成一个拳头往下打,同时连声痛骂着“畜生!畜生畜生!”这样骂了一顿以后,他的心里稍许好过了一点儿。他希望自己能够稍为安静一下,坐下来歇一歇,可是他的棉裤刚一碰着老羊皮,他全身又象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到窗前,推开纱窗,看着那明亮的、广阔的天空。他想最好那是一面大镜子,可以照出自己的全身,一一如果现在能看一看自己的脸孔是一个什么样子,那该多好!凛冽的寒风象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可是他觉着这样比较合适。他一动不动蝉,站在窗前,咬牙切齿地对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远远传来胡杏眼别人说话的声音,周炳连忙关好纱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时用左手使劲儿擦着自己的脸,打算从脸上把怒火焚烧过的痕迹通通擦掉。不久,胡杏果然高高兴兴地走进来了。她一只手拿着一缸饭菜,上面的红烧萝卡香气扑鼻,下面的黄米干饭热气腾腾。他俩坐上炕,把饭放在炕儿上,面对面坐着,慢慢地吃起来。看样子,胡杏是饿了,低着头,吃得很欢。周炳也好象把刚才的事情全都忘记了,也只顾低着头,吃得很欢,时不时还对胡杏微笑着说道:“你们这萝卡种得真好,非常好吃。我在招待所那边就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萝扒”又逗趣地对胡杏说,晋察冀那边经常都能吃上窝窝头,他每吃一次,就要想起她来。他再三发誓地对胡杏表明,他确实是想给她带一个窝窝头回来,让她尝尝的,可是偏偏在临走的时候,就把这个事情忘记了。胡杏炕媚地娇填道:“做哥哥的有好吃的东西都不给妹妹带点回来,还说呢。行了、行了,别说了。”周炳笑着,没再说话。他只顾用左手拿起铁勺子,把那些黄米干饭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吃着,到快要吃完的时候,胡杏忽然放下勺子,用膝盖在炕席上爬行着,一直绕过炕几,走到周炳的旁边。她一手抱着周炳那只残废了的右臂,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声音又激越,又悲切,她那压抑了很久的感情,一下子全部喷射出来。周炳突然碰上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付。他扑郎一声撂下勺子,用左手轻轻拍着胡杏的背膊,安慰她道:“别这样,别这样,小杏子。为什么会这样呢?”胡杏不昕,还是一个劲儿地嚎啕大哭,把她的眼泪全抹在周炳棉衣的袖管上。周炳劝了半天,她还没有收声,就强做欢笑,好言相慰道:“妹妹,你看,这我不是好好地出去,又好好地回来了么?这有什么好哭的呢?”胡杏一面哭,一面问他道“你不觉着难过么?”周炳回答道:“我不难过产胡杏又问道,“你不觉着失望么?“周炳仍然用一样的口气回答道:“不,我不失望。“胡杏第三次问道:
”你不觉着愤怒么?你不觉着痛恨么?你不觉着冤屈么?“周炳仍然平静地回答道:“不,我不觉着愤怒,我不觉着痛恨,我不觉着冤屈。我只是觉着没有把事情办好,十分可惜。“胡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瞪大着那双浅棕色的,含泪的眼睛,模模糊糊地望着周炳,心里非常疑惑。她不明白周炳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呜咽着,抽着气,用手拾摄一下子炕头的衣服,又整理一下子炕头的书籍,借以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周炳伸手进自己的棉袄衣兜里,想、掏出手帕来给胡杏擦眼泪,却无意中碰着了一个布团。他兴致勃勃地对胡杏说:
”你别难过,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胡杏擦了擦眼泪,望着周炳。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团布,他把那团布平铺在炕几上,又用手把它接得平平展展的,笑着说道:“你再也猜不着,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呢。“原来,那是一个用旧青布衣服做成的挂包,挂包上面还绣着一朵白兰花,冗是胡杏在周炳临出发前线的时候送给他的一个纪念品。胡杏一看,果然活动起来了,说”哥,你怎么把这些没相干的东西还一直带在身边呢?“周炳说:“怎么没有相干?这意义可大呢。你先别急,让我把这段故事告诉你。就是那天在降龙峪跟日本鬼子干了一仗,我的胳膊受了伤。日本鬼子退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身上也中了一颗子弹。好在这颗子弹正打中挂包上面那朵白兰花,挂包里面恰好又装了一个漱口缸子。子弹没有穿过来,因此,我腹部也就没有受伤。要不然的话,我这一辈子就算完成了任务了。“胡杏不以为然地笑道产晤,看你说得那么玄。”周炳说:“歉,我一点没有夸张,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唯一可惜的是,一一我后来拿起挂包一看,真心疼。那颗子弹打的洞正好在白兰花上,把那朵花打碎了,四分五裂了。你看,“他指着炕几上那个挂包给胡杏看,说“多可惜一一绣得这么好,简直跟一朵鲜花完全一样,看起来还有水分,闻起来还有香味儿呢!可是,就连这么一朵花,也叫敌人给摧残了!敌人总是那么凶狠残暴,要把咱们中国最美好的东西摧残掉,毁坏掉”胡杏从炕几上拿起那个挂包,看看上面穿过的子弹洞,又看看那朵零落凋残的白兰花,默默无言地重新把它放在炕几上,半天没有说话。为了叫胡杏高兴,周炳加重语气说道“这个挂包,这朵白兰花救了我的命,这样说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人还在,哪怕受一点损失,那又算得什么呢”胡杏破涕为笑道:“哥,你就是会哄人。”说完以后,她又再一次把那个挂包拿起来,翻来复去地看着,说她可以很快就把这个挂包补好,重新把那朵白兰花绣上去。周炳不同意,他说,就原样子留下这个挂包,做一个纪念品也好。将来回到广州。也可以给陶华、马明那班弟兄们看一看,作为跟日本鬼子打过仗的一个见证。最后,他元神壮旺地说“小杏子,别难过,别替我担心。我虽然老了,三十多岁了,又残废了,但是我的心情格外年轻,记忆格外鲜明。在革命队伍中,有一只胳膊能打枪、能抓笔也足够了。”
一三一中尉副官
一千九百四十一年一月,皖南事变发生以后,重庆的政局非常动**。国民党蒋介石一心想投降,一心想打内战,因此,在新四军奉命北上的时候,对它进行了突然的武装袭击。这次袭击的结果,使这一支深受人民爱戴和拥护的抗日武装力量蒙受了重大的损失,可同时也使得国民党蒋介石独裁统治的重庆政权显出抚阻不安,摇摇欲坠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周炳调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工作,公开的身分是当一名中尉副官。一场非常悲壮,非常激烈的斗争刚刚过去。当时,周恩来同志为了抗议国民党反动派卑鄙握自足的行径,亲笔书写了题词:“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又亲笔书写了一首慷慨的悲歌”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真是何芽的庄严壮烈,何等的铿锵有力!当这些题词在《新华日报》上公开发表以后,又引起了多么剧烈的反响和震动!全世界的人民都为此而感到何等的震惊和愤慨!一一以上种种,都还是办事处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后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讲述那些日子里的有趣的故事当时,国民党反动派如何惊慌错乱,如何动员大小特务到街头上没收《新华日报问殴打贩卖报纸的报童,企图封锁正义的声音周恩来同志又如何动员全体报馆的工作人员,跟他们一道,亲自上街叫卖这份报纸,使得国民党当局束手无策。
每个人都结合了自己亲身的经历,讲得亲切动昕。周炳听得十分神往,深深地懊悔自己没有能够参加这一场艰苦的斗争。
两个月以后,一个多雾的春天的早晨,周炳去南岸每棠溪探望亲戚。白漾漾的,无边无际的云雾覆盖着整个临时的首都,覆盖着北面那滚滚流过的嘉陵江,也覆盖着南面那浩浩****的长江,给这个被敌人的轰炸机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山城设置了一张安全的天幕,使得敌机不能前来轰炸。一团一团的,棉絮般的云雾承受着太阳的压力,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地彼此推挤着,撞碰着,翻腾不停,构成一片迷迷茫茫的云悔。周炳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雾,他站在过江轮渡的船舷边,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抓那缭绕的云雾,对这种极为壮观的奇景十分赞叹。
到了海棠溪,他转来转去地找了半天,才在路旁一个木桩子上找到了一块上面写着”海棠别墅“四个字的木头牌子,他跟着这个路标所指的方向,沿着那条斜坡小路,走上了一个小丘陵,不久,就看见有一带雪白的粉墙,墙当中有一个大门口。一一斜坡小路到此为止,拐进了右边的大院子去了。这就是海棠别墅。周炳把这座别墅打量了一番,只见它背着长江,座北朝南,门墙都很高大,也很气派。虽然工程质量非常简阻,这种临时建筑也自有它富丽堂皇的外表,一看就知道是有钱的”下江人“所暂时居住的避难之地。他动手去拉那个门铃,门铃响了半天,才昕见里面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问道:“谁呀“这个声音,周炳非常熟悉,他一昕就知道是他的姐姐周泉来了,便连忙答应道产姐姐,是我,姐姐。”门一打开,周泉带着惊讶的神气站在他的面前。她仍然是那样瘦弱,那样高贵,脸上显露出一种惨白的颜色。周炳还没有说话,只见周泉露出非常亲热,又非常迷惘的神气,对他说道“真,没想到!阿炳,快进来吧。真没想到八路军,快进来吧。缢淖炖镎庋担纳砬梢坏阋裁挥幸贫橇街好奇的眼睛一直贪婪地望着周炳那个推了平头的脑袋,那张圆圆的,五官端正,血色红润的大脸和那一套草绿色的军装后来,她自己哑然失笑道”你都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还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呢。唉,进来吧。“说着,就在前面带路,把周炳引进了别墅里面。周炳看见这间海棠别墅占地约莫有七、八亩,里面有很多花草、树木和四幢高大阔气的简易平房。从外表看来,这些建筑物虽然不很牢靠,不是一种经久耐用的结构,但是却都带着欧洲建筑的风味儿,很有点儿洋气。周泉告诉他,这些平房,每幢都有一个客厅,两个房间,另外还配备着下房、厨房和卫生间。虽然没有电灯、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但是住起来也满舒服。周泉又告诉他,在这四幢平房之中,前列两幢是陈文英居东首,她和陈文雄居西首后列两幢是陈文拂居东首,陈文捷和李民天住西首。周炳看见别墅里面每幢房子前面都有一个花圃,房屋、花圃之间都有圆石子铺成的小路做通道,就对他姐姐说道”姐姐,你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呵。“周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她把周炳让进自己那幢房子的客厅里,叫周炳坐下,在暖壶里给周炳倒了一杯热茶。周炳问”姐夫呢“周泉说:“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现在还没有起来一一他总是这样的,每天要到吃中饭的时候才起来。“周炳又问道:“外甥们呢?都上哪里去了“周泉又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唉,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们都大了,国栋今年都十三了,国梁也十一了,也不能整天到处逛,到处耍呵。要找个学校给他们念书,这儿又没有学校,没有法子,只好临时找了一个熟人,给他们补习补习英文。其实呢,他爹能够自己教,那该多好,可他爹又不肯,说自己教自己的儿子教不成,何况他又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一我真担心,这场仗这样打下去,把孩子的学业都给荒废了。”等了半天,她又接上说道:
“唉,你说这里是世外桃源,可是我倒没有这种感觉。你站起来摸摸这堵墙,只要你轻轻一推,它就晃呀晃的,好象要倒盼。样子,连屋顶都晃动起来。这是什么建筑呵!这完全是一种竹织批**的建筑。你别看外面光光鲜鲜的,里面只有几根竹子,糊上一层泥巴,在外面再抹上一层石灰一一这是什么房子呵,就好象纸糊的一样比起我们广州三家巷那幢房子,才真是差天共地啦;一总之一切都不稳定,一切都浮津****的。仗还要打下去,咱们明天不知道又该搬到什么新地方。到底哪一天才能回老家呢一。切都说不定,一切都,是临时措施,这叫人怎么能安下心来过活呢?这只能说是临时避难的地方,哪里象什么桃源,一一唉,总之是样样都动**不定,兵荒马乱,六神无主。川”周炳把自己离开重庆以后怎么样到晋察冀前线去打仗的事情简单地眼周泉说了一遍,接着,就问道:“姐姐,你说起广东,我倒想起来了,广东的情况如今怎样了”周泉昕见他这样问,又愁眉不展地叹了一口长气,半晌没有回答。后来才慢慢地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亡国奴的日子,当然否堪一提了。我想,用十六个字就能够说明全部的情况。哪十六个字呢?那就是大劫太难。生灵涂炭。任人宰割。惨绝尘寰”
周炳笑道:姐姐,两年不见,你倒成了个诗人了。“周泉严肃地回答道:“我如果能够成为一个诗人,那些诗是用血和泪写成的呀!“周炳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有点着急了,连忙追问道:“姐姐,怎么了?咱家里没有什么意外吧?“周泉放松了脸孔,和颜悦色地安慰她弟弟道:“不,我不是说的这些。咱家倒还好,区苏最近有信来了,说两位老人家身体都不错。他们都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真难得。二嫂踉贤儿也离开了震南村,搬回城里去住了,贤儿也念书了,一一当然,是受的奴化教育。“说到这里,周泉把声音放得很低,告诉周炳道”二嫂的来信还说,洗鉴他们生意兴隆,一一这是一种暗语,你当然懂了。又说,西门口那个姓王的得了急症,身亡了,一一这又是一种暗语,你当然也是懂得的。“周炳一昕,眼泪立刻簸簸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声音说道”唉,茅通死了。你看,真可惜呀!你看,真可惜呀!“后来,周泉又说:“陈万利和何应元都回了广州,陈万利照样做生意,何应元还在汪精卫那边做了官儿,照样发财。有人说了他们不少的闲话,甚至有人说他们两个老头子简直都是女字旁。“听到这里,周炳笑了一笑。周泉最后说道”什么是女宇旁?那不是个奸宇么?至于他们到底算不算汉奸,那我就说不上来了。“快到吃中饭的时候,陈文雄才从卧房里穿了一件上等英国呢子做成的晨楼,慢步走了出来。他一见周炳,就站定了,把客人好生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周炳面前,伸出手来,对周炳说在这样一个简阻的地方,用这样一种简陋的方式,穿这样一种简陋的衣服来迎接你,实在抱歉。可是,国难期间嘛,一切从简嘛,哈、哈、哈”周炳看他的神气还是那种飘洒俊逸,落落大方的样子,好象对于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他都觉着满不在乎。坐下以后,陈文雄也不问周炳的来意,也不谈自己的情况,开口就说道“最近发生了你们所说的皖南事变,这不管怎么说,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你们是受了很大的损失了,是受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袭击了,国民党认为它们这一回是成功了,是占了便宜了。可是,照我看起来,国民党这样干是在替共产党增加资本,让共产党好在群众当中扩大宣传,说你国民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使得共产党这也有道理,那也有道理一一哼,照我看,真是愚不可及”周炳摸不透他的用意,就微笑地说道“敢是你给国民党当了参谋总长了?”周泉坐在一旁,埋怨他俩道:“你们姐夫郎舅的,见了面都不好好地拉些家常话,光谈这些没搭撒的事情干什么呢?”陈文雄望着周泉说:“爷儿们的事情,你永远不会了解。你是一位贤妻良母,你是一位贵妇人,你的纯洁的心灵永远装不下我们所谈的事情。”说到这里,他又转向周炳道:“你看是不是这样,你现在似乎是代表一个阶级来和我谈判的,如果我光讲一些冷暖寒睦的应酬话,你会觉得我非常庸俗,是么?”等到周泉面带愁容走开去张罗午饭的时候,周炳才缓缓地说道:
“我的言论是代表一个阶级的,这没有什么秘密。姐夫,你也代表一个阶级么?”陈文雄说:“不,我是反对阶级论的。我刚才不过借用你们双方的话来说明某种情况。你看,好端端的整个国家的人,整个社会的人,怎么能凭空分出阶级来呢?比方说,我坐在这边,你坐在那边,我们当中有什么阶级么?一一事情很明显,我既不代表阶级,也不代表政党,我是一个纯粹的抗战派,凡是主张抗战的人和我都是一派。”周炳进一步问他道:“姐夫,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中国抗战是有两条道路,两种做法的么”陈文雄点头承认道:“不错,有国民党的道路,有共产党的道路;有国民党的做法,有共产党的做法。这两条道路,两种做法统一不起来,这就是中国悲剧产生的原因。一一哪一派都应该冷静客观地承认现实国民党有几百万军队,有中央政府,还有一个比共产党大得多的觉,难道说,这还不是领导么?这不是一种举足轻重的领导力量么”用炳驳斥他道:姐夫,你这就不对了。全国人民都是由共产党来领导的。共产党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胜利的办法,并且每天都在努力实行国民党什么办法也没有提出来,整天什么事儿都不做,专门想着投降,想着打共产党我看全国人民军会答应的。“陈文雄高声笑起来说道:“不要宣传。在这里用不着宣传。论宣传是你们有本领,国民党很笨,干不过你们让一个严守中立的抗战派说句公道话吧国民党本来是对的一一道路对,做法也对。你翻开世界史看,正规的国家,正规的政府在战争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那么,对了的事情为什么又不能成功呢?那就是因为国民党贪污腐败,各谋私利,把本来对的事情也做坏了,把本来应该成功的事情也做失败了,这就便宜了共产党。共产党只有几个乡巴佬,只有几支破枪,怎么能成大器皿,成大气候呢?这就全靠国民党那种贪污腐败,各谋私利给他们提供了方便,造成了机会。“谈到这里,周炳用一种政治活动家的,落落大方的姿势站起来说道姐夫,我去看看民天他们,等一会儿再回来吃饭。”随后他又加上说道:“不过我想,你本来是一个独创家,本来是一个很有见地的总参谋长,可惜,国民党并不货识你。他们不能考虑你的意见当中那些符合事实的地方,他们只能够沿着他们自己的岔路坚持走下去。”陈文雄昕了,冷冷地笑了一笑。
周炳在西首后座那幢房子找到了李民天和陈文捷两个人。客厅里面陈设简单,到处堆满了书籍、报纸和杂志,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学者居住的地方。李民天和陈文捷两个人一见周炳,就高兴得不得了,叫嚷着跳了起来。大家坐定以后,这对夫妇又恢复了他们一向表现出来的那种高雅、矜持、淡薄的神气。李民天微微一笑,有意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道“十几年前,在上海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你一定是走这条路。”周炳点点头,也学他那个样子,微微地笑着,说道:“是呀,老伙计,我也看得出来,你也一定会走你自己那条路。”李民天说我自己的梦想固然没有实现,我还没有能够弄到一个自己的实验农场可是,你那弄一个自己的大剧场的梦想不是也没有实现么“周炳说:“快了、快了。我那个大剧场的梦想快要实现了,不会等太久了。到那个时候,你的大农场的梦想也保险一定会实现。“李民天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哀叹地说道:“那么,我只好等待,等待,再等待了“我的知识,谁也不感兴趣,谁、。
也不需要,谁也把我看成可有可无的书呆子。一一目前,我该做些什么事呢?不错,在社会上,我的公开身分是一个工厂的筹备处主任。你表姐要办工厂,要办一个劳资合作的工厂,要振兴实业,我就来给她当筹备处主任。你要注意,一个农学家去筹办一个工厂一命运是怎样地在捉弄人呵”这个时候,陈文捷手里拿着一把茶壶,从厨房走出来,昕见他们这样谈语,就站住了。她穿着一件杏灰色的秋绒旗袍,那浑身上下,纯粹是一副事业家的气概,十分冷静,又十分精明。周炳刚想说些什么,陈文捷抢先开口了。她说:“命运要捉弄的也不是一个人呵!一我从走进社会的头一天起,就抱着劳资合作、实业救国的理想,这个理想,到现在我仍然坚持着。我认为,劳资是可以合作的实业是可以救国的。可是命运给我安排下一个什么样的耳挠呢?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碰到一个稍为顺当的局面,总是办这样不成,办那样也不成现在是抗战了,一一抗战又怎样呢?他们说,如果用进口的棉花来纺纱,再把纺好的纱来织布,那是太贵了,根本没有竞争的力量。就是进口洋纱朵织布,那也不行,还不如直接进口洋布来得便宜。你们看,象这种情况,不单是农学家没有用,工业家又有什么用呢?”周炳笑道:“所以我们说,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势力是在中国做一切事情的先决条件。”
李民天点点头,自我解嘲地说道:“是呀,仔细推敲起来,似乎不应该不承认这一点。”陈文捷态度更加明朗。她一面坐下,一面很有风趣地说道:“完全应该承认共产党提的口号是正确的。虽然我不是一个共产党,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共产党,但是我说老实话,我认为共产党的口号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一一不然的话,我能成为一个抗战派?我跟民天,我们俩都能成为抗战派”说到这里,大家哈哈大笑一阵,空气十分融洽。后来,周炳又问他们道“那么,我姐姐呢?我姐夫呢?他们是什么派呀”陈文捷充满同情地说道:“你姐姐嘛,她是一个活菩萨。”李民天也接着说道:“你姐夫?他是一个口头的抗战派。他嘴里说抗战,实际上可什么事情也不傲。他只专心搞他的炒买黄金和各种钞票的投机生意。至于他心里面想些什么东西,那恐怕永远是一个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一面喝着泡茶,一面畅叙离情飞后来,陈文英跟陈文嫌也走过来看周炳。大家对他不幸叫敌人把一只胳膊打残废了,都表示十分的惋惜。陈文英异常坚寇地守着自己的立场,说道“你们看吧什么样的和平都是好的,、什么样的战争都是坏的。我敢以基督的名义宣布任何的战争都是罪恶!表弟自己的经历可以替我证明这句话是永恒的真理。”她穿着一件黑天鹅绒的旗袍,显得圣洁布高贵。陈文娟和她姐姐刚好相反,她穿着一件粉红大花直颈驼绒旗袍,显得富贵和安康。听见陈文英这样说,她也表示自己的见解道“战争也罢,不战争也罢,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们守仁一他是充满幻想的,他对于仕途还很有进取,。可我呢,我只能照顾自己的现实生活。我虽然不能说没有钱,但是我也知道金钱不等于幸福。要幸福,还得靠自己去创造。你们不要见笑,我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只要我每天都能够在幸福的生活当中一一怎么说呢?我就满足了。”正说笑着,她们的下一代,十五岁的张纪庆、十三岁的陈国栋、十一岁的陈国梁、十二岁的李静、十一岁的何汝温都补习英文回来,一起来见周炳,一位在他们家里很少看见的八路军军官,大家都十分高兴。
一三二一挡
五月的重庆,草木葱翠,天气晴朗,真是一派大好时光。有些人为此感觉到特别高兴,有些人为此感觉到特别担忧。一一因为天气晴朗,目标清晰,也便于敌机的轰炸。果然,敌人空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就在这个时候,周炳押着三辆卡车到延安去。从皖南事变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月,国民党反动派的气焰还十分嚣张,重庆跟延安的交通中断了好些时候。这是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在恢复交通后第一次派遣车队到延安去。为了恢复这一条交通路线,重庆办事处做了巨大的努力。一一周炳事先就明确知道,这不可能不是一次倒霉的旅行。这个车队一共有十三个人,四个女的,一那就是冯大姐、李英、小张、小杨。还有七个男的,一一那就是周炳、蒋贵、秦山、王德忠、赵老头、申升、丁元。此外,还有两个小孩儿,那男孩子叫小鱼,女孩子叫小华,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除了人员以外,这三部卡车还装了一大批军用物资。这个车队的车队长是冯大姐,兼临时支部的书记,副队长是周炳,兼临时支部的副书记。蒋贵是司机班长,其他两个司机是秦山和王德忠。除了这些人以外,其他都是干部和家属。这冯大姐本来的名字叫做冯运新,因为她做人和气,爱接近人,大家都叫她冯大姐,把她的本来名字都忘记了。周炳跟她原来也并不相识,可是一见面以后,就象老朋友一样相处。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周炳老觉着她眼广州那个游击小组的副组长黄群很相似,所不同的就是她看起来比黄群还要稳重一点儿。
车队咆哮着,呜、呜、呜地迈着沉着的步伐,缓缓地从红岩嘴出发。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同志和邓颖超同志站在一棵大树下面,向大家挥手送别。大家为自己有幸在重庆跟延安刚刚恢复通车的时候,就有机会回到老家,感到非常兴奋可是在送别的同志面前,又觉着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完,未免有点遗憾。谁也没想到,车队刚刚南开重庆市区,到了市郊挥图关。检查站的时候,就被留难住了。检查站的站长首先要眼前去交涉的周炳要护照看,周炳把护照给他看了以后,他又说这护照上面没有写明有效期,因此,整张护照不能生效,车队也不能放行。周炳回到车队,跟冯大姐和其他的同志商量以后,又向检查站的站长据理交涉,说护照上既然没有写明期限,就证明是长期有效,至少是到本年底有效。站长不能同意,说按普通的习惯,即使承认护照有效,也只能以十天为限,并且必须在护照上面注明十天有效这些字样。周炳又回去跟车队的全体同志商量,大家认为,承认护照多长时间有效,这无关重要,反正他们一定要往前走。至于把有效期间写在护照上面,他们不能同意,要周炳再去交涉。这样一来一往,几经交涉,检查站的站长一会儿说他很难接受周炳的意见,一会儿又推说要请示重庆的什么什么机关。他打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这样子,磨磨蹭蹭地搞了大半天工夫。最后总算勉强让他们通行,不过时间已经耽搁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决定晚上开车,继续向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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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到,车子半夜到了内江县检查站,第二天他们又不肯放行。这回是由李英出面交涉。他们对李英说,这个车子上所载的军用物资跟护照后面所附的清单是否符合,要一件一件地核对检查。全队的人集中起来一商量,都觉着这样检查法,一一既要饵车,又要打开包裹,一件一件地过细核对,至少得花一个星期的时间。结果,他们大家共同决定,坚决拒绝逐件检查。检查站见他们不答应,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不肯放行。这样,又相持了三天三夜,才算勉强让他们通过了。李英一向在蒋管区做统战工作,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长得身材高大,很有高级知识分子的风度。经过这次交涉以后,大家都把她叫做统战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