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跟周炳谈过话,决定满足他坚决要求到前方去的愿望,分配他到晋察冀边区工作。听到这个盼望已久的游息,周炳时不得当天就启程前往,但是,运组织上对他前,得等一等,等集中了一批人以后,大概得过了旧历年,才能动身。周炳觉着挥身的气力没有地方使,他整个身躯好象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到处都显示出弹力跟活力,到处都是胀鼓鼓的,热辣辣的,简直不得安宁。
二月中,旧历腊月快到尽头。一个刮风的黄昏,寒冷刺骨。一吃过晚饭,周炳就决心去找何守礼。这是他们早就约好了的,不管多么忙,周炳必须前去践约。看见周炳要走,麦荣就说:“这么大冷天气,你冒着寒风出去,当心着凉。生了病,延误了你的行程,那真是糟糕依吗斯了!“这最后一句是他刚学会的延安时髦话。周炳说:“不要紧,我心里面有一团火,正热着呢。出去吹一吹风,倒觉着凉快。“麦荣说:“你不要太呆板了。随口说那么一句话,说了就要兑现么?你将来跟她解释一下,说今天天气太坏了,实在不能去,也就算了。反正她邀你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不是么?“周炳点点头,说是倒是,没有什么重衷的事情。不过既然答应了她,不去她要生气的。”麦荣笑了说,“阿炳,你这个人就有这么一股傻劲儿。她生什么气呢?就是生了气,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她是经常会生气的,这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周炳抓住麦荣的两边肩膀,使劲摇着他那有一点驼背的身躯,把他那个国宇脸儿摇得前后晃动,两只长长的胳膊也在身躯两旁摆动着,说:“算了、算了,麦荣大叔,别在背后议论人家了。我看,还是别惹她好。这回是双方约好了的,如果不去,就是我的不是了。”麦荣抬起头,瞪大他那两个深深的眼窝,耸起那对高高的黯骨,露出一排向外突出的哨牙,说道你们的事儿,我弄不清楚,我也分不清谁是谁不是。“周炳戴起口罩,围上围巾,戴好棉帽子,系紧了棉衣外面的皮带,就走出窑洞门口。才一出门,一阵狂风吹过来,几乎把他吹倒。只见那阵风过后,把山上、地上的雪花都卷了起来,飞上半空中,旋转着,高低起伏着,象翻腾起了一阵雪的波浪似的。周炳不管这些,一直往前走。出了大川,他向南走去。好在是顺风,不是顶风,他的眼睛虽然叫雪浪迷住了,但是脚下的道路还依稀可以辨认。走到北门外,他就慢慢地感觉到身。上的棉衣太薄了,胸前虽然还是热呵呵的,可是背后却一片冰凉。他使劲往前走,过了东关,进了东川,再折进曹店,身上才觉着慢慢地暖了起来。天还没有全黑,他就赶到了曹店区一乡乡政府。他自己感觉到,他戴的那个纱布口罩已经全部都湿透了。
一吃过晚饭,何守礼就躲在窑洞里面等待着,心情感到十分窟寞,又十分烦躁。她那高高瘦瘦的身躯坐在炕上,只一会儿就坐不定,跑了下地。她在窄小的窑洞里来回走着,一一没有几步路好意,于是又颓然地停了下来,用她的尖尖的脸孔对着那盏油灯,凝神独坐。外面的天色还很明亮,可是窑洞里已经黑在模的,看不见东西了。她剔亮了油灯,拿趋一本《国家与革命》在翻看着,可是又看不进去。她放下了书,拿起个小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孔,望着自己那宽宽的前额跟大大的眼睛出神,觉着脸上一切都很正常,投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她用一把旧铁勺子拨开炭火,一直到看见了红炭,又急急忙忙地用炭灰把它盖上。她打开窑门,一阵冷风鼓进来,几乎把她吹倒,她自己对自己说道产唉,这样的鬼天气。”然后又把窑门关上。隔壁的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叫人来喊她去打扑克,她答应了。后来,人家来催的时候,她又有点儿后悔,说今天晚上不想打扑克,不去了。
正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昕见窑门上有轻轻叩打的声音。她一跳跳起来,把窑门打开一看,赫然就是周炳。她这一下子真是惊喜万分,心里面一个劲儿乱跳。她连忙把周炳让回窑里,看见周炳脱下湿透了的口罩,那眉毛上早已结成一片雪白的霜花,便连忙举起手去擦周炳的眉毛。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着自己表现得过于热情了,过于露骨了,就按下心头的惊喜,装出一副冷挠的样子,指着那张木板拼成的硬抄发对周炳说“坐吧,就着炭盆暖一暖手。周炳点点头,没有做声,接着她的吩咐坐下了。
何守礼弯着她那苗条秀丽的身躯,对客人说道炳哥,你何必那么当真呢?我那天也料志到今天是什么天气,不过随便说声约你罢了,想不到你真是来了。既然又大风,又冷,路上又黑,又难走,你又何必来呢”周炳听了,觉着她口不对心,就沉默着,投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何守礼拿出吃饭缸子,又拿起炭盆上坐着的水雄,给周炳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接着说;“本来,我以为天气好的话,你来随便聊聊天也好,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事情非跟你谈不,可的。”周炳听了,更加觉着奇怪,一一何守礼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他心里面实在想不通,嘴里仍然没有做声。
又过了一会儿,何守礼坐到炕沿上,对周炳微微一笑,说:“其实,认真说起来,炳哥,也许今天晚上你不来会更好。让我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静悄悄地过一个夜寞的晚上,也许要更好一些。”周炳听见她甚至说出这些不合情理的话来,心里感到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位小姑娘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说从前那个何守礼,周炳是十分了解的,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惊动她,追问她,或者企图向她打听什么东西。外面一阵狂风呼啸着奔跑过去以后,周炳慢腾腾地,不慌不忙地说道“阿礼,我很快就要到前方打仗去了,我调动的事情已经得到组织上的批准了。”何守礼一昕,整个人从炕上跳了下来,两三步冲到周炳面前,举起一只手,大声叫嚷道:“反对!反对!一百个反对!一千个反对!一万个反对!”周炳安详地坐着,用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你反对一一何苦呢?这是中央的号召,本人的要求,组织的决定。”何守礼说:“我不管你这许多,也不听你这许多,我就是反对,就是反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事先你不来跟我商量一下子呢?就算你不眼我商量,你跟其他的人,一一象胡杏呀,杨承荣呀这样的人,也该商量一下吧”周炳调皮地说道没有。你们平常不是爱说我疲塌、冷淡、怯懦、软弱么?这回我倒要坚强一下子了,一一我自己觉着应该这样做,就向组织上提出了要求。你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么“接着,何守礼仍然极力表示反对,并且想方设法来劝阻他,但是周炳一点松动也没有,两个人几乎闹得反了脸。
后来,气氛缓和下来了。何守礼坐在炕上,用一种诚恳的神气对周炳提出第二次的劝告道、”我说炳哥,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是掏出心来说话的。
我诚恳地劝你,不要想什么前方呀,打仗呀那些事情,你可以向组织上提出要求,分配给你一个单位的领导工作岗位。你从小参加革命,打过仗,坐过牢,能分配到好岗位。你要知道,在延安,领导眼被领导是完全不同的,一一是的,完全不同。不论你的职位大小,只要带一个长字,这一一什么都会变个样。也不要当很大、很大的首长,哪怕只要当个乡长,管一个乡,负责一个乡的事情,那就很不一样了。“在暗淡的油灯映照下,周炳看不清何守礼的脸孔,但是他非常诧异,为什么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竟然会说出这一类的话来。后来他回心一想,觉着何守礼到延安才不过半年多一点儿,又不是一个党员,没有机会直接接受党的教育,便对她原谅起来,说”阿礼呀,你听着,一个人应该有大志,可决不能有大瘾。上了大瘾便是害了绝症了。“何守礼听见他这么说,就笑了起来旨说:“我只希望你当个乡长嘛,二个乡长又不是什么大官,哪里算得上大瘾呢?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一乡如今正缺一个乡长。老支书是个很好的好人,可是他年纪也大了,又要管党,又要管政,他自己觉着忙不过来,整天嚷着,眼上面要求派人来,这不是很好的机会么俨一周炳说“常言道,组织上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这话难道还会假么?它没有分配我去当乡长,这就证明我决当不了一个乡长”说到这里,他又呆呆地望着何守礼,好象还要说些什么话,可是到底没有说出来。何守礼又一次跳下炕来,用那个剔子剔亮了油灯,在周炳面前竖起右手的食指,对着他的鼻子摇晃道;“哎呀,炳哥,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个死心眼儿,真是个肉头”周炳叫她吴落了两句,觉着很不受用,就又服着嘴不做声。何守礼走到用略带赤色的纱纸糊成的纱窗前面,感到外面的寒冷空气一阵阵地向里面渗透进来。她转回身,走到周炳的身边,向他提议道:
“我的好人儿呀,我求求你,说不寇你向组织上提一提,组织上就会重新考虑,也会同意的。你要是真能够来我们一乡当乡长咱们在一块儿工作,该有多好”周炳既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只是一个劲儿望着窑洞顶发愣,急得何守礼毫无办法。她茫然地走到纱窗眼前,深深地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然后重新转过头来,苦苦地继续劝告周炳道“所有的理由都不必说了,单说一样一何况你还是个跟敌人做过英勇斗争的残废人手指有外伤,肺部有内伤,光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不到前方去,一一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和同情的。”如果在从前,周炳准会以冗长的身份说;“你敢作了!你敢胡说八道?我揍死你!”可如今不行了。如今,他只能瓮声瓮气地说道:“阿礼,如果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和同情,那么,我自己倒不能理解和同情了。我虽然有三个指头残废,可是我还能写字,还能打枪,那为什么不能够去前方打仗呢。为什么一定非当一个什么长不可呢!”何守礼昕他这么说,真是急坏了,连声说道:“好了、好了,咱们谈不拢了,别谈了吧。咱们是越扯越远了,怪没有意思的。”周炳用很低沉的声音,好象自己对自己说话似地说道:“一个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一些平凡的工作好。”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可那是一个演员的声音,依然昕得清楚。何守礼听见了,只装没有昕见,赌着气不做声。
周围非常跟静,周炳取下水罐,添了两块炭,就在炭火上蜡着他那湿透了的口罩。整个窑洞里没有声音,只在炭火上发出轻微的毕毕剥剥的爆裂的声音。隔壁窑洞里偶然传出在打五百分儿的时候,不知道谁耍赖了的吵闹声。此外,不远的地方也偶然响起了一声两声的狗吠。
这种不愉快的沉默继续了至少有二十分钟。何守礼躺在自己的炕上,眼睛望着窑洞顶,两只脚从炕带上悬空垂下来。周炳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自己坐在木板沙发上,她却躺在炕上,如果有人走进来,这一一还成什么雅相?他想叫她坐起来,又觉着不大好开口。不久,何守礼忽然跳下地来,把油灯再剔亮了一些,然后重新躺在炕上。她两只脚依然从炕沿上搭拉下来。她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要对周炳进行第三次的劝告。这个时候,她很想正对着周炳的脸说话,但是她毕竟害怕碰见周炳的眼睛。于是她就躺在炕上,对着窑洞顶说话道:“我的炳哥呀,你再昕我句劝告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劝告对你都是不发生作用的。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诚心诚意,我还是说了出来,听不听,随便你吧。”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昕昕周炳有什么反应没有。结果,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好又接下去说道:“炳哥,你年纪大了”她实在觉着很难说出口来,就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她把心一横,、一一反正周炳是要到前方去了,自己跟他见面的时间没有多少了,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要后悔了。于是她拚足了全身的勇气,对周炳说道炳哥,我劝你还是结婚吧!你知道,你自己都三十二岁的了。按古老人家说,三十二岁,一一如果好命的话,都拖着孙子过桥了。可是你一一依然一个单身汉,还没有结婚,这怎么行呢?这不是反常了么就是说,这不是违反常规了么?“她说了以后,觉着自己的脸孔烫得难受,就拿出一条手帕来,在面前轻轻地摇晃着。
周炳听见她这么说,登时活跃起来了,说道:“阿礼,蚊,你说一个人反常有什么不好?“何守礼说:“反常当然不好啦。你就是因为没有结婚,所以到处乱碰,象扑火的灯峨一样,到处乱扑,没有办法脚踏实地地安下心来。这难道好么?“周炳点头同意道:“对,对,是这个样子,你说得很对。可是,难道我不想结婚么?可是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悲伤的回忆。只要一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来,我就觉着,有帝国主义在,有国民党在,一个人谈什么恋爱呀,结婚呀,都不过是在制造悲剧。难道说,这一点你都不能够理解么?“何守礼说:“怎么不能理解?我理解得可透彻呢!正是因为理解你,我才来劝告你。你说的话,当然是有理由的。如果那是在帝国主义统治的地方,在国民党统治的地方,你才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现在,你是在共产党领导的地方,你是在解放区,你是在抗日民主根据地。这里并没有你所说的帝国主义统治者,也没有你所说的国民党统治者,因此,也不会产生任何的悲剧。“周炳只是坚持己见,对她说道阿礼,埋头工作吧,埋头学习吧,织好那匹抗战。付花缎子吧,不要为个人的琐事分心了。”说完之后,站立起来,戴上帽子就要定。何守礼无可奈何。地跳下炕来,送他到窑门口,说“每逢到了关键的时刻,你就表现成个大傻瓜。”周炳本想说,“你又作了”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只微笑道:
“我要走了,我还得顶着逆风走十几里地呢。”说完以后,就转身走出窑门口,往明晃晃的雪地里迈大步走去了。
一二五离情
过了旧历年,严峻的,干燥的寒冷天气有点儿和缓下来。周炳从空气里嗅出了一点儿湿气,就感觉着十分舒服。他知道,有一丝丝最早的春意来到了。
有一个满天星斗的晚上,周炳挂着一根好象手杖一样的,细细的棍子,在东川的冰河上行走着。冰河上有一滩一滩的残雪,冰河两岸上,也远远近近地堆着一滩一滩的残雪,都在发出闪光。远处山青晃里,也有一攒一锚的残雪在发出闪光。天气既没有刮风,又不算太冷,还有到处积雪的闪光在给他照亮着道路,使他走得非常舒适。
他一时高兴起来,悄悄对自己说道:“如果这条光滑、平坦的道路一直遇到晋察冀边区,这该多好哇”他正在低头沉思着,忽然抬起头,发现离自己约莫一百米远的地方,在冰河的岸边上,蹲着一培黑吗吗的东西,看不清是一个动物还是一块石头。他用那根细细的棍子敲打着眼镜子一样平滑的冰面,发出清脆的叩击的声音。再一看,那个黑影子忽然就消失了。
这个时鲸,周炳感到格外的高兴。他觉着自己是这个机睡在夜静的冬夜里的延安的真正的主人,还觉着刚才那个小小的黑影子就是来迎接他这位主人的一个特使。于是,他就象跟谁拌嘴似地说道产敢情你是下来喝水来了。如果你真是想迎接主人,那么,为什么主人没有来,你自己就跑掉了呢“实际上,没有任何的声音回答他。他又挂起那根棍子,把它敲在冰面上,笃笃地响着,一直往前走。借着雪光的映照,他能够分辨出来,在黑沉沉的天幕前面,有远远近近的,高高低低的山峦一起一伏,在空中划出一排一排的曲线。这延坷的平,蜿蜒曲折地伸进群山里面,左右两面山腰都闪烁着村子里面的窑洞的微弱的灯光,产生一种异常纯朴的情调,十分诱人。于是,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道”我是主人,我就是要保卫这块神圣的土地。可是一一可是为了保卫你,我就必须离开你。“他继续往前走,心里面暗暗地拿广州的海珠来比喻这个革命的民主根据地延安。他觉着延安真是一片苦海当中的一颗明珠,象在狂月恶浪里面屹立不动的一个海岛一样。他觉着十分诧异的是自己到延安还没有几天工夫,就感觉着依依不舍,对延安有一种难分难离的感情。
到了县委,进了胡杏的窑洞,周炳用一种响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对胡杏说道”小杏子,我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路线碰得巧,我也许可以先看见胡松兄弟然后,到了晋察冀,和胡树兄弟在同一个地方了,我一定又能够看见他。你高兴么“他预期着胡杏一定会爽朗地回答”我当然高兴“,可是他没有昕见胡杏的声音。胡杏本来面对面站在他的眼前,听他说完这几句话以后,却拧转身,走到窗台眼前那个角落里,弯着身子在摸索什么,好象她丢掉了一件东西,一直没有找着似的。周炳坐在炕沿上等着,等了半天,还不见胡杏转过身来,也昕不见她说什么话,只见胡杏的身躯微微地有一点儿颤动,她的嘴巴里发出一种哽咽着说不出话的,象打嘀似的声音。
周炳等了一会儿,就跳下地来,走到胡杏的背后,举起一只手,想扳过胡杏的身子。正在这个时候,又他踌躇起来了,放下了手,在窑洞里转了一个圈儿。第二次来到胡杏的背后,他依然没有决今去扳动胡杏的肩膀,于是,他又在窑洞里转了一个圈儿。到他第三次转了圈儿以后,他下决心了,把他的大手搭在胡杏的肩膀上,轻轻地扳起她的身子,叫她拧过来,面对面地向着自己。这时候,他才发现,胡杏满脸堆着笑容,象有什么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而同时,眼眶里直淌着眼泪。油灯的灯光虽然黯淡,满脸的眼泪都闪闪发光,看得十分清楚。这张带着眼泪的笑脸儿显得十分婉顺,又十分娇媚,一这样一种神态,是周炳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在心里面不断地赞叹、悖剩欤病
”唉,天下间真有这等美好的女孩子“
可是在实际上,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踌路:了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杏子,你怎么一我说错了什么“胡杏仍然满脸笑容,那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淌。周炳有点着忙起来。他两只手抓着胡杏的两边肩膀,轻轻地摇摆着她,重复地说怎么啦?怎么啦?我想,你是高兴的。一一我相信,你是高兴的。不是么?”胡杏仍然没有回答。周炳把她扶到炕前,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也坐在另外一边的炕沿上,两个人傻傻地对望了好一会儿。
到底还是周炳先开口了,他说:“小杏子,你赞成一一还十分高兴”
胡杏用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她的笑容更加舒展了,那大酒窝儿也露出来了,她的微带赤色的莲子脸儿也更加美丽了。她用手指轻轻地撩一撩垂在眼睛旁边的一缩短头发,用无比诚实的声音开腔回答道“我当然赞成。我当然高兴。这是你长时期的愿望,一一你有这个志向。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我怎么不赞成呢?我怎么不高兴呢?你在广州暴动的时候拿起枪打过仗,在震南村也打过仗。老战士啦!我很清楚,你一定要拿起枪,跟帝国主义在战场上较量较量,心里面才舒服。不是这样的么”周炳连声说道“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跟所有的敌人在所有的场合里面都较量过了,就是没有跟帝国主义在战场上见过面,这到底是一种遗憾。是么,小杏子”胡杏当真高兴了,就说“我知道你确实这样想的,我知道这准没有错。”说着,她一纵身跳了下地,走到周炳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敲打着周炳的背膊,又低下头,细心地昕周炳呼吸的声音,完全象一个内科医生一样。听完了以后,她郑重地对周炳说“自从你这一次来到延安以后,我一直留心你那个呛咳的毛病到底好些还是坏些,结果我发现,你是好了。你的呛咳的毛病现在已经减少到非常少了,几乎发现不出来了。”周炳笑道本来是嘛!一个人有一些毛病,怎么不能好呢?时间长了就会好的胡杏又拿起周炳那葵扇般的大手来,在他右手那个中指、无名指眼小指上面抚摩着。她知道,这三个指头硬梆梆的,都僵直了,不会有恢复的希望了。不过她不愿意在临分别的时候说出这一点,怕周炳昕了扫兴。周炳看见她这些举动,就明白了她的心意,赶快笑着安慰她道。:,你别在意那几个鬼指头。它们活动是活动不了的,不过,我就用两个指头也还能够打枪。再不然,我现在的左手也练得差不多士,我左手也能打枪,你相信么“胡杏娓然一笑道”我什么时候怀疑来着一一我完全相信,我从来就相信。“,飞。
周炳调皮地说道”是么?是每一句话么“胡杏坦然地点头道”是,是每一句话。“周炳听了以后,就说:“那么,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刚才,我在冻冰上走着上你这儿来,歉,半路当中,我忽然觉着我对否延安真有点舍不得了。你清楚,一一我到这里才不过半个攻,可是我对这个地方已经发生了感情,舍不得离开此。楹优氖中“嘿嘿,小资”
周炳接着说道“小资也罢,无产也罢,我的的确确有这么一种感情一一还包括你,舍不得你。”
胡杏两只脚左右轮流顿着地,一只手高高地举在头上,连声叫喊道:“哎呀,不好了!越发小资了”这时候,她浑象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娇憨之态可掬。周炳看见她这副神态,只是迷迷糊糊地笑着,象喝醉了酒的一般。
后来,两个人在炕沿的左右两边分头坐下,沉默着,没有说话。外面,天空上面的星斗缓缓地移动着,窑里窑外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整个宇宙出现了一片甜蜜的应静。周炳悄悄地望了胡杏一眼,胡杏也悄悄地望了周炳一眼。两个人的眼光碰上了,又赶快低下头去,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周炳觉着,这种寂静在他一生中是很难碰到的,是很宝贵的,是千载难逢的一种幸福的享受,因此,他不想用任何的语言去打乱这种应静。
胡杏也同样感觉到,在她的颠沛流离,悲伤痛苦的一生当中,。她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令人留恋的寂静。她愿意从白天到夜晚都生活在这样和谐的窟静当中,不离开它。她也恰恰跟周炳一样,不愿意用任何的声音、语言和动作去打乱这种寂静。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两分钟炕几上面的油灯灯花已经结得很大,那光线慢慢地暗淡下来了。胡杏轻轻转身,剔亮了油灯。猛然想起周炳马上就要远征了,就从寂静的世界里跳了出来,问周炳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问得很自然,很简单,又很合情理,可是周炳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心里暗暗在想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这对胡杏可能好过一些,可是,自己有把握么?三年准能行么?不会说得太短了么?要说四年五年、六年吧,也没有什么把握。实际上,这样说法,也不能给胡杏任何安慰。后来,他想起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觉着,既然是持久,就不可能很快胜利。他想来想去,最后这样说道”十年吧。我想,十年一一也许够了。“在微弱的油灯下面,周炳望着胡杏,只见她挥身一动,仿佛打了一个寒颤,可也看不清楚。
胡杏重复着他的话道:“十年?哦,十年“她伸出手来,屈起一个一个的指头在计算着那似水的流年一一过去的,未来的周炳说:“十年不算很长。一一既然是打持久战嘛,时间短了,只怕也不成一一“胡杏打断他的话道:“十年有多长,一一你记得十年以前的事情么?那个时候,你才刚刚从上海回到震光小学,我还在何家受罪。你还都记得么“周炳说:“记得。怎么不记得?你看,这不是很快就过了十年了么?从那个时候算起,到现在不过一晃眼的工夫,咱们两个人都到了延安了。那个时候谁想得到呢“胡杏点头同意道”不错,不错,谁也想不到。这个十年,你说慢,它也很慢可是你说快,它却也很快呵谁知道往后十年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往后十年一一那个时候,你是四十二岁了,我也三十五岁了,咱们谁料得到那时候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我们自己又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周炳昕出来,她这些话里面有一种缠绵惆怅的情意,也就不再说话了。
胡杏用两个浅棕色的圆眼睛望着周炳,象两颗燃烧着的火炭一样。这双眼睛好象在对周炳说:“我刚才所说的话不是我的本意,而我自己是天生快活的。“果然,不久以后,胡杏就向周炳提议道:“炳哥,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做纪念。这样东西够你用十年的。你猜猜看,它是什么?猜对了,我送给你猜不对,你就空手走吧,我就不送了,我藏起来自己用。“周炳高兴起来,就在油灯底下胡乱猜着。第一,他猜是一本书,把胡杏笑得用双手捂着脸孔,左右摇晃着脑袋。其次,周炳猜是一双鞋子,胡杏又笑得捧着肚子喘不过气来。第三,周炳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胡乱猜是一条毛巾。这一下子,把胡杏笑得哇哇大叫起来,说”哥,哪有这样给人送礼,越送越轻的“周炳驳她道:“谁说毛巾轻的?从前,平贵别窑的时候,王宝例不是送他一碗清水么“胡杏报着嘴笑了起来,说:“好呀,人家一个贵族小姐,二一我哪有王宝告那样的才情?我可不敢端出一碗水来。“:;周炳也点点头说产是呀了我也没有平贵那样手的本领,也不敢接受一碗清水呀。”窑洞里的空气逐渐地严肃起来,胡杏沉默着。周炳从她那张沉默的脸上看得出来,她是分明感到了未来的十年是什么味。
道,终于接受了它,并且做好准备,以便对付一切即将到来的艰难,险阻。周炳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的娇憨的嘴唇是不会那么用力地紧闭着的。又过了一会儿,还是胡杏开口先说道:“算了,我也不要你猜了看来你也没有这样的小聪明,我还是给你开了估吧。”说完,就跳下地,从炕前那个土盒里拿出一件东西,藏在背后,先不让周炳看见,然后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几前面,把却件东西平平展展地铺在甜灯下面,对周炳说道“哥你吧,这就是我的礼物。”俨气乌大胡杏的神气象一个军人观察了地形检查了军备;洞悉了民意,审度了敌我,然后下了决心,下达命令。周炳驯服地按照她的命令去看那件礼物,只见那是青布旧衣改做成的一个挂包,大概有竖起一本杂志那么大小,边角的地方都捆了边,挎带是用十层八层青布纳成的,十分坚固牢靠。挂包上还绣着一朵白兰花,玲珑浮凸,生意盎然,十足鲜花一般。周炳一面用手去抚摩那个挂包,一面慢慢地说道“默,这太好了,这太好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一一我过去就说过,现在还是这么一句话,怎么全天下的灵慧都集中在你们胡家两姊妹身上了。你不止会种白兰花,还会绣出一朵真真正正的,活的白兰花来。”胡香又明朗、又含蓄地微笑着,没有做声。可是,周炳觉得他能够理解胡杏这种微笑所包含的一切意义。她心里面所想。的,她眼睛里面所看的,她嘴里面所准备说的,都在这一个微笑里面表现了出来。此外,她过去怎么样活过来的,她将来准备怎么样活下去,也就在这个微笑当中传达出准确的讯息。他觉着自己能够了解胡杏一一并且,为了这一点,对自己感到满意。
随后,胡杏又换了一个姿势,两手平平地伸出去,扶着炕几,头偏向一边,微微抬起,对周炳说道:“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没有,反正做了出来,就给你留个纪念吧。”她这样说着“纪念”两个字,表达着自己的情意,把千言万语都包藏在一句极其简单的语言里面。这个时候,真是大雁没有她那么高洁,麻鹰没有她那么果断,孔雀没有她那么绚丽,白鹤没有她那么安详。周炳不仅领会她的用意,听得十分出神,。一甚至都变呆了。他搜索了一些词句,并且在这些词句上面加工修饰,激动地重复说道“我一定把它珍藏起来。我要把它当作一件稀有的艺术品珍藏起来电”
胡杏笑着驳斥他道:“那怎么行呢?珍藏起来,一一一个挂包还有什么用呀?它应该装吃饭缸子,装铁勺子,装手巾、牙刷,还装窝窝头。”周炳听见窝窝头三个字,就笑了起来。他觉着有机可乘,就反问胡杏道产窝窝头?你吃过窝窝头么“胡杏坦然地回答道:“没有。不过,十年以后,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带一个给我尝一尝,好么“周炳见难不倒她,就连声说道:“好,好,“甘拜了下风。又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周炳骂是了。他戴起帽子,围围巾,就对胡杏说,叫她不要挂心,他自己会当心自己的身体。胡杏深沉坚定地说”我不担心这些。我担心的只是你分不出人的真、假,过于轻信别人。“周炳一面戴口罩,一面说:“你总是击中了要害。“说完以后,两个人就长时间地握手告别,胡杏坚持一定要把他送出县委大门口。
一二六乐极生悲
在浩浩的神州里,在那经历着战争的屠杀和多重的压迫的痛苦的深渊里,延安是一块空前绝后的、特殊的、奇妙的抗日民主根据地一一革命的圣地。它把中国最进步的东西跟最贫穷落后的东西非常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生活当中只有革命和生产、平等和自由,别的玩意儿就少得很,或者简直没有。胡杏喜欢它,就觉着它是最神圣的,最可爱的,最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可也有一些不喜欢它的人,觉着它是那样贫穷,那样落后,简直叫人不能忍耐,它的毛病之多,简直叫人惶惶不可终日。
俗话说四季都快活,一年容易过。自从周炳上前方去了以后,一九三九年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年也有春、夏、秋、冬,都各有各的好景致,可惜胡杏一直在办公室里忙着,顾不上看春天的风景、夏天的花景、秋天的月景、冬天的雪景,就那么一下子让它象拉洋片似地拉过去了。她老在自己跟自己说道:“怎么,又到了夏天了?怎么,又到了冬天了“自己不断地问自己,自己不断地嘲笑自己糊涂。
自然,胡杏也有她自己的烦恼,有三件事情她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想来想去都没有个着落。第一件,她离开家里已经。有年把子光景了,现在震南村到底怎样了呢?那儿有她的爸爸跟妈妈,有她的嫂子区苏跟侄儿周贤。广州的情况又怎样了呢?那儿有她的干爹和干娘。那些地方都是日本鬼子占领了的,他们这些亲人怎么样了呢?还平安么?没有受什么损害么?都还勉勉强强地活着么?她老是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问题,可是,一点信息儿也没有。第二件,在过去了的整整一年当中,她只收到过她哥哥胡树、胡松、周炳每个人一封信,她觉着很不满意。他们每个人各自才给她写了一封信,一九三九年就过去了。二哥胡松的信是从晋绥托人捎来的,信里面只简单地说道见着了周炳,大家都很快活。没有几天,周炳就到晋察冀去了。大哥胡树的信是从晋察冀托人捎来的,也是说见着了周炳,大家很快活,可是周炳分配到地方上去工作了,以后就没有见面了。周炳的来信甚至只是托人捎了一个口信,说已经分配到地方上,在一个什么区当助理员,管的是民兵的工作,其他什么也没有说。胡杏最不明白的是周炳为什么忙得这么厉害,连写几个字给她的时间都没有。
第三件使她烦恼的事儿比较复杂,牵涉的人也比较多周炳走后不久,在那黄沙满天,刮大风、下黄雨的春天里,南川挑林区四乡的乡文书张纪文眼本乡的支部书记王贵堂,一一一个念过几年中学,在乡下也算一个中等知识分子的,今年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爆发了一场很厉害的争吵。张纪文公开声言,他想不到他个人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到了延安来以后,换到的却是那样的极度的不自由。王贵堂问他牺牲了一些什么东西,他就说他牺牲了大学,牺牲了城市,牺牲了自己住的洋房,牺牲了自己穿的皮鞋,牺牲了自己涂的头蜡,只是为了到延安来换取自由。到了清白、洁净的,甘露似的雨水从天上洒满了延
安的大地,使大地变成一片葱绿的夏天,东川曹店区一乡的乡文书何守礼跟区助理员刘满浩,一一一个中年的、农村的小知识分子也争吵了一回。据杨承荣后来向胡杏反映,何守礼当时说过法科大学生到了延安也不过当一名跑腿这样的话。到了月色明朗,气候宜人的延安的秋天,想不到平日怯生生的李为淑,气一这个曹店区二乡的乡文书,居然也跟本乡的支部书记曹德旺,一一那个对人要求非常严格,喜欢把文化人叫做”闻粪人“的曹德旺吵了起来。曹德旺批评她对农村里面的落后分子只是一味子迁就,又批评她对何守礼的缺点错误只是闭着嘴巴不说话,不提批评意见。李为淑就和他揽了起来,、说她只要把事情,办好,她不想靠斗争吃饭。她说,一家人里面光自己斗来斗去,多没意思。到了大雪把延安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一派雄伟壮观的景象的时候,南川桃林区三乡的快嘴乡文书张纪贞也跟桃林区的助理员任步云,一一一个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保持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的中年人吵了起来。张纪贞坚决认为,整个桃林区就是不重视知识分子。一一这些事情都叫胡杏十分烦闷。她经常不断地在想,为什么这些人的性子都那么飘忽不定,在生活当中都那么容易乐极生悲。
一千九百四十年的春天,延河里面的冰已经开始溶化,清澈的河水在冰缝当中哗啦哗啦地流着,到处的枣树开始冒出了绿色的嫩芽。人们闻到了温暖的芳香气息,精神都非常愉快。三月的一个早上,何守礼正在自己的窑洞门口晾晒棉被,李为鼠就到一乡找她来了。她为一件牵涉到两乡的老百姓的债务纠纷案来找何守礼,又跟何守礼一道去找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曹步有为人和气,凡事都好商量,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他很疼爱李为淑这个年轻姑娘,对于她有着这样的身世一一居然能够安心留在二乡当文书,也十分器重。当就不放她走,一寇要留她吃中饭。
两位姑娘回到何守礼的窑洞里,李为淑坐在何守礼那张术板沙发上,一句话不说:露出闷闷不乐的样子。何守礼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摇摇头。何守礼又问她是不是跟江炳吵架了”她同样地摇摇头。何守礼再问她是不是受什么人欺负了“她还悬摇摇头。过了很久以后,她才慢吞吞地说:“欺负倒不是欺负,是握批评了。”。
何守礼一听,立刻两手攥着拳头,两只脚在地上跳着,大声叫嚷道什么?批评你于?又批评你了?他们批评你什么?你只管对我说叫我给你出出这口气。我就不相信,一一哪来一这么多的批评!”娶为淑说“还有谁呢?还不是那个曹德旺么?他说我对坏人坏事不斗争光一昧子迁就、调和,又说我对自己的缺点、错误也不斗争,对自己也不要求进步。”何守礼拿过一个漱口缸子,从炭盆上面那个开水罐子倒了一点开水,递给李为淑,说“喝点水吧。唉,你也真是一一叫我怎么说呢?你总象一个乡下大姑娘一样那么羞羞答答的,腼腼腆腆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就难怪受人欺负了。依我说,遇上别人的批评,如果他说的还有点意思,你就听着,如果胡说八道,你就给他顶回去,这不就行了么?”李为淑说:“那是因为你有本事。我可不敢那么傲,我没有你那么吃得开,我什么本事也没有。”何守礼说:“那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他就不敢批评我。他要是批评了我,我照样给他顶回去,那以后,他也不再说了,这多省心呀。就是我们区上那个助理员讨;:;厌,你也看得清楚的,就是那个刘满浩。他自以为了不起,这?样也批评,那样也批评,好象我没有干过一件好事似的。我就跟他对顶,一点也不客气。我跟他说你别净挑刺了,你们区里有一小法科大学生在当跑腿,你知道么?他这下子就没有话讲了。刃李为淑一面昕着一面喝水,面又在摇头,说:“我没有你那样的胆量,我害怕。“何守礼拍拍胸膛说:“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咱们也的是真话,不是假话,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说别的,就说我到了边区这一年半以来,生活总是那么平凡、琐碎“每天在公文堆里,在老百姓当中窜来串去,没有做过一件出色的事情免这样子,我的前途有什么出路呢?咱们从广州到边区来,是耸人听闻的事情。可是到了边区来了以后,一一当然,边区是很美丽的,我们自己倒变成消声匿迹,无声无臭了。这不是令人十分烦恼的事情么?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样,反正我是十分烦恼。”同一天的下午,张纪贞听说她哥哥张纪虫病了,就请了个假,打算去看她哥哥。她把挂包里面所装的东西全都倒在炕上,找着了那一小盒万金油,把它慎重地放在衣兜里,然后从南川桃林区三乡急急忙忙地走了十里路,赶到了桃林区囚乡。她十分记挂着她的哥哥,又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因此走得很快。等走到四乡的时候,虽然天气还很冷,她已经浑身都冒出汗来了。她推开她哥哥的窑门一看,见张纪文躺在炕上,她就连忙走上前去,问她哥哥病情怎么样,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还说:“哥哥,我给你把那盒万金油捎来了这还是我从广州带出来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用。刀张纪文一咕噜从炕上坐了起来,对他妹妹说:“我什么病也没有,只是这里有干点病。“说到这里,他指一指自己的心窝,又补充说道”
“心病。”
、张纪贞听说,也笑了起来,说:“你真吓死人了,我还当你出了什么大毛病呢。你知道,咱们边区的医药条件是十分困难的,一个人生了病可不是好玩儿的。”张纪文说:“你来了也好,咱们俩可以好好地诉诉苦,抒发抒发心中的烦闷。我叫乡长王志发跟支书王贵堂这两个王八蛋整得真够呛。”后来,他又跳下炕,把两扇窑门大大地敞开着。张纪贞问“你这样把门打开,我们说话不是让人昕见了么”张纪文说产听见了又怎么样?我正是要他们听见才好。“后来,他又补充说产门打开了,我也能看见谁在那里装做过路的样子,实际上要来偷听我?门两个人说话。”,心张纪贞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弯下腰去,用手掉去自己棉植裤腿上沾着的泥巴。她义正词严地规劝她哥哥道:“哥,你也号?不着这个样子嘛。咱们这里今年一月发表。了《新民主主义论把中国的前途都说得那么清清楚楚,叫人信服。二月一号,又在文化沟青年运动场开了延安民众讨汪大会,对当前的奋斗目标也指得明明白白,这都是好事情嘛。”张纪文点头同意道“不错。要不然的话,我前年怎么会一个劲儿奔到延安来,去年为什么过得这么高兴、快活?这都不成问题。”说到这里,他又把口气一转,说严?可是妹妹你要知道,我从文化沟开了大会回来以后,立刻觉着这个窑洞玲冰冰的,四周也是冷冰冰的,这里附近周围的农村也是冷冰球的,你说该怎么办呢“张纪贞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了一句陕北土话道:“这我就一满解不下了。“,
张纪文没有给妹妹多做解释,却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叫作么文化沟呢?还是跟老百姓的习惯叫它大眨沟就对了。你往那里一走,往四面一看,你能看出什么文化来么?不,没有,一点也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张纪贞接着说道产哥,你快别这样说,我们那个老支书、老游击队员王志万就是这样批评我的。他人很和气,可是他非常轻视知识分子。有一天,他很诚恳地对我说小张,你要知道,咱们边区有革命,有生产,这就够了,咱们要打仗,要吃饭,别的都不急嘛。什么文化不文化的,还不是瞎胡闹一顿,有什么意思呢?你看,只因我嘴快,不小心漏了几回文化这样的字眼儿,他们就对我另眼相看,他们把我看作跟他们不相同的另外一种人。这样子,我样样事情都受到歧视。他们说人家是大城市来的人又说人家是高中学生。他们一堆人在低声说话的时候,我一走过去,他们就不吭声了,散开了。你想想,这叫人多么难受。”张纪文火上添油地说:“妹妹,看、看、看,这回你亲自尝到了,知道什么滋味儿了。可是依我看,你们那里的王志万还算是好的,你还没有见过我们这里的乡长王志发跟支书王贵堂这两个王八蛋,那才够你受的。”张纪贞制止他道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你现在又不是喊话,干吗使那么大的嗓子“张纪文抗声说道:“我正是要喊话,我正是要叫他们听见!在别的地方,他们不让我讲,我在窑洞里一个人讲,还不行么?好妹妹,我告诉你,这一个月来,我犯了什么天条呢?其实,我不过一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说边区样样都好,就是没有水,一洗脸也没有水,洗澡也没有水这一点不好;第二,这句话也许更糟一些,我说,国民党的军官里面不一定个个都是坏人,也有好人一一就是说了这么两句话,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那个王志发在所有的会上都指桑骂槐地说同志们,大家要注意!就是咱们边区里面,也有不少两条心的人。当然,他这个人还是比较和气的,不。过这样讲,分明是冲着我来啦。这还不要紧。就是那个支书王贵堂,真悬要命了“张纪贞瞪大着眼睛,很替他担忧似地问道”他怎么要命法呢?“张纪文说:“这个人年纪也不大,顶多比我大朵两三岁;知识也不高,大概在我们乡里可以算得上一个中等知识分子。可是,那个傲气可就厉害了。他自以为自己非常革命,非常正确,那个劲儿,你真是看不下去。他找我单独谈话,直接了当地跟我说,我这两句话是违反了党的纪律的。因为党说要拥护边区政府,我在这里挑剔,党说要打倒国民党京动派,。我在这里替国民党说话,这都是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你看,他这个架子多么大,他这个罪名多么严重。可是,兔的纪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是一个党员,我遵守那个纪律干吗呢?可是,这样的一些意见,你又别想有机会能够讲出来。“张纪贞点头同意道:“对,对。不过这样的话,我想你也不应该讲。因为,我们是拥护党,拥护边区政府,才老远跑到这里来的,这样的话不是我们的本意。“张纪文苦笑一声,说道:“是本意、不是本意吧,我现在也没有工夫去考究了。不过你有这么一股劲儿,我想你会过得很好的。可是我呢,我连这么一股劲儿也没有了。说老实话,我现在十分后悔,想起前年的事儿,觉着到底应不应该离开广州,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确实是一个问题。我坦白说,我现在甚至想走回头路。可是你想,这办得到么?我能够按照我自己的意志,想离开延安就离开延安么?这就是我为什么生病,一这就是我的心病所在。“过了几天,李为淑把她眼何守礼谈话的经过情形都告诉了江炳,张纪贞也把她跟张纪文谈话的情形告诉了区卓。江炳跟区卓两个人又把这些情况在支部会上谈出来了,并且,他们都说,希望组织上花一点力量,具体帮助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这几个人。又过了几天以后,延安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高克业把胡杏找去谈话,他把这一切的情况都告诉了胡杏。
他的语调是平静的,甚至有一点儿冷淡,但是,充满了对胡杏的信任。胡杏越昕,心里面越着急,后来,简直觉着非常生气。这几个人都是跟她结伴儿到延安来的一一为了这一点,她觉着脸上没有光彩。最后,高克业对她说,他认为这是一种思想落后剧表现,要胡杏对他们做点儿工作。最后,高克业用手轻轻地拍着胡杏的肩膀说道:
”当然,这都是一些思想问题,可你也要提高警惕,看看有没有思想以外的问题。纱胡杏昕了以后,脸上火辣辣的,十分不好受,可是也没有做声。那天晚上,在漫长的夜静的春夜里,胡杏一个人坐在炕上,对着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苦苦地沉思着。她想起前年她和杨承荣带着他们几个人,从广州历尽千辛万苦奔到延安来。在路上,他们都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不管国民党怎么样子对他们威胁利诱,他们都毫不动摇,坚决要跑到抗日民主的圣地延安,做一名普通的革命战士。不论从他们的动机和表现看起来,都是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怀疑的。她又想起,在他们学习的半年期间和分配工作的开头几个月,他们又是那样子充满了快乐和要求进步的决心,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艰苦地奋斗着,没有任何的动摇和埋怨。她印象非常鲜明地想起来,就在周炳去了前方以后,在去年一年当中,这些人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们有话也不跟自己说了,很显然,他们都跟自己疏远了一一可是,这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呢?是他们自己鬼迷心窍么?还是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剌激了他们,冤屈了他们,打击了他们呢?一一她想来想去,都觉着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最后,她又想,是延安变了么?是延安变坏了么?她觉着也没有,延安还是从前一样,跟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样,眼他们在学习的时候一样,跟他们刚分配工作的时候也一模一样,一一还是那样进步,那样可爱,那样平等和自由。后来,她想来想去想不通,就想到自己本身上来。她觉着自己到了延安以后,精神上跟物质上都上升了,旧社会的一个贱丫头来到党中央的身边,思想上、政治上都有了进步,文化上也进步了不少,四十三岁的老县长剪能文还眼自己一道学文化。党是那样的关心、信任和爱护自己,县委里许多的老前辈、老革命都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女儿眼妹妹想来想去,想到夜深人静还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