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像一朵朵透明无瑕的小小银伞,在没有北风吹的山野里飘动。天空一刹那纷纷扬扬起来。这是红土高原的雪朵儿,美丽、轻盈、奇妙、梦幻。

老杨坐在驾驶室,忧虑而担心地数着那慢慢降落的雪花。可他怎么也数不清,数不清让他的心越来越忧虑。半山坡上的钻塔里钻工们正在收拾,是呀!今天是大年三十,老杨得把他们带回队部,队部有他们的老婆、孩子在等吃团圆饭。

说起来老杨还算好,一年能回家十几次,他是司机,回队部是常事。回队部的公路虽然崎岖难行,老杨还是乐于往返,这样可以常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他是队部家属和野外钻机场的钻工们最受欢迎的人,什么家信呀问候呀好吃好喝的呀都由他传递着。

老杨在地质队开解放牌汽车已十年了,技术是大家公认了的,从他十八岁当汽车兵到退伍到地质队从未出过一次事故。每当人们称赞他说,解放军的水平硬是不一样时,老杨是很自豪的。在这崇山峻岭中的公路上,出事故的驾驶员太多了,于是哪里的路越险哪里就有老杨的车。地质队的职工们只要一坐上老杨的车,再险的路况心里也踏实。

天气太冷。老杨看了看水银测温表,零下三度。这在红土高原东部是少有的冷天气了。分队长说今天收队,老杨一大早起来就把车篷盖好了。他足足盖了一个多小时,那支撑杆冻得滑溜溜的,他虽戴着麻线手套,却握也握不住。他只好跑到一里地远老乡的田里抱来稻草,升起火来烤,等那支撑杆出了汗,滑溜溜的冰便变成了水珠,一颗颗贴在支撑杆上,老杨伸手一抹没有了,可一会儿那水又变成了冰冻结在手套上,使老杨觉得手硬壳壳的,一张一握嚓嚓地响。不过老杨顾不了这么多,他得赶快把五根十个支点的撑杆插入铁洞里去,然后铺摊上篷布。

铺篷布更费力,幸好他身材高大,力气也是钻机场前几名的,这样他才勉强把那冻得硬梆梆的篷布抱上车头顶,一层层打开,一点点一角角地拉开。铺好了篷布,他回到驾驶室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情很愉快。

他的车最少可以站五十人,甚至更多。八十公里的路程,不下雪得走三小时,看今天这天气没有五个小时是不成的。

他吸完了那支烟才想起走五小时同事们站在车厢里太难受,他想上车箱在支撑杆上拴些麻绳,好让同事们手里有抓的,不至于被颠来颠去站不踏实。

他出了驾驶室,风一吹,他突然感觉浑身刺冷。其实山里的风并不大,可风只要有就无孔不入。他穿着的棉衣是用绳子扎好了的,风不易钻进去。他的冷是刚才铺篷布出了一身汗,在驾驶室休息了一会儿,那汗就凉了,这一出车门就变冷了。

他上牙咬不住下牙地用老虎钳剪出一节节绳子,一条条系上支撑杆,一连系了几十条才罢手。回到驾驶室他想换内衣**,才想起早上起来时已换了最后一套。他心里有点怪自己,这么多年的野外生活,居然太大意了。明明知道要铺篷布的,为什么不铺完了再换内衣裤。嗯,人一激动就大意,这是他总结出来的。他今天不能不激动,大年三十,又快三个月没有回家了。早上醒来,翻出留了很久的干净内衣裤穿起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只不过应该晚穿一会儿就完美了。

埋怨了自己一会儿也就不再埋怨了。他想同事们从开春时出野外,到现在才回家。三百多天没有回家,自己比起同事们来,的确要好得多。现在冷是冷了点儿,可自己毕竟在驾驶室,发动机的温度,是可以让自己好受得多。只要不再出车门,撑回家是没问题的。

渐渐起北风了。老杨看见车窗外的雪朵儿朝南斜飞。他开始担心起来,起了风,公路上的落雪会变成冰的。这样路太滑,车就没法走了。

山腰上的同事们已陆续下来,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上钻,看来今年的钻进任务是超额完成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抛上了车,就等着分队长喊声出发了。钻工们在空地里升起一堆大火,火把天空烧了一个洞,那些雪朵儿在洞口飘不了几下,就幻化成白烟气直往天空升,升不了多高,白烟又消失在满天飘落的雪花里了。

老杨看了看表,已快十二点了,他想要走得赶快走,天黑了更不好走。风是越来越大了,他想莫非这一百多人又要在野外营地过年三十么?他的想法不久得到了证实,他看见停在他左右的车上,有人正往下抛行李。他连忙回头从后窗看,见自己的车上还没有人抛行李,后山村老李家送给他的一竹篓鸡蛋还夹在背包中间。

老李家也够困难的,可每次回去都要送给他一些鸡蛋。他与老李家交上朋友是在一次春季的大雨中,那雨大得吓人,像天空漏了似的,雨似乎不是在下,而是像瀑布一样地泻。几十年难见的山洪暴发是肯定要来的了,队长号召所有的职工抢运放在小溪岸上的岩心,那可是打了半年的钻探取上来的样品,被水冲走,损失就大了。老杨当然参加了抢运,抢运中他遇见一个不像职工的人,那人搬起岩心箱飞跑,来回几次不知劳累。一些职工早已累得趴下,四脚朝天躺在地下,任雨水淋,一张喘气的嘴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吞着雨水。老杨没趴下,一直到搬完样品。大家松了一口气,刚站在高坎上的工棚里,那洪水说来就来了。洪水像一条狂奔的黄龙,呼啸着。那平时潺潺而流的小河顿时显得异常凶猛,狂流中一会儿半沉半浮着巨大的残树,一会儿浪卷着猪呀羊呀牛呀的,甚至翻滚着一条扁担长的蜈蚣,惊得几个平时在小河洗衣的女职工爹呀妈呀地喊。有一个还下意识抱紧了老杨的胳膊,老杨任她紧抱了,心想,看来号称铁女人的“三八红旗手”也只能这样了,她至少还能站在这惊涛骇浪前大声叫唤,换成其他女人早昏了过去。

年初开工时,由妇女组成的“三八钻工班”,各分队都不敢要,偏偏老杨所在的分队要了,并成立了“三八钻机场”,说是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能干。女人们也确实干下来了,但这在老杨看来,他并不同意分队长说的什么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要旧思想看妇女的话。老杨其实没半点小看女人的意思,他只觉得女人们不管干什么活,都要比当钻工干得好,这是荒山野岭中的粗活原本最适合男人干的。老杨看着分队长左跑右窜地到处查实女钻工的人数,心里骂开了。在这当女钻工,看起来是尊重妇女,其实是不把妇女当女人。地质队员与解放军野战部队差不多,老杨在部队十年,女兵是见过,可从来没见过女野战军。老杨对地质队把妇女也放在第一线是很有意见的。看着分队长手忙脚乱,老杨心里感觉很解气。人的气只要一解就高兴,一高兴就喜欢找人讲话,那时旁边刚好站着老李,他伸手拍了拍老李说,你当过兵?老李说当过,于是他俩成了朋友。一篓蛋老李家的那几只老母鸡要生一个多月。老杨想春天回到这里,一定给老李多带些粮票来,反正自己家人口多,粮票一年能剩下百十斤。不行还可向同事们要点,凑足二百斤,也好让老李家拿粮票充充公粮。老李家那二亩水田瘦,产不了几担谷,上交了公粮也剩不了多少,老李家一年到头吃杂粮,日子过得清苦。有了二百斤粮票,老李也就有了二百斤谷子,一家人也能吃上大白米了。

老杨正想着,有人敲车窗。老杨一看是分队长,赶紧下车。

分队长说,老杨,这会儿刮起了北风,车是不能走了吧!老杨说,刚刮起不久,一下子凌冻不起来,要走得赶紧走,只要过了老岭山就没有什么危险了。分队长说,你硬是艺高胆大,人家小杨和老张的车是叫他们走也不敢走了的。算了吧,这年就在这里过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老杨跟着分队长进了简易工棚。分队长见一些职工们聚在一起不散,就说,给你们讲不能走你们不相信,人家老杨是老司机了都不敢走,你们就安心吧!说完一指采购员小王,耶,不是安排你去后山村联系买几头猪回来杀么,过年总得有猪肉吃。说完分队长盯着小王看。小王眼一横说,队长,你不想想,都年三十了,有猪的都杀了,即使幸存一头两头的,年三十人家也不会卖猪嘛,这是常规。

分队长说,叫你去你就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说完用手去推小王起来。

小王一下子站起来说,队长,你上月回家一次,哥儿几个是一年没回家了。这次是你事先表的态,说今年回家过年的,咋个又不算数了。分队长说,我又不是神仙,咋个知道这天会下雪。小王说,去年回家,一进门老婆还认得我,可我三岁的儿子叫我叔叔。你说队长,你总得让我回去给儿子亮亮相吧!你不想办法让我们走,打主意买什么猪嘛。小王话音刚落,身旁一下子站起来了七八个钻工。身材高大力大无穷一只手能提动二百多斤钻杆的钻工罗老三,一把揪起分队长的衣领说,老子不在这里过,不行老子走也要走回去,不就是一百六十多里路么,老子走到大年初二老子也走。

分队长挣脱开罗老三的手说,罗老三,你不要耍狂,你是一个职工,得听组织上安排。罗老三狂叫,老子老妈好不容易从家乡来队部看我,一家人过个年,你狗日不想办法,拿组织上来吓什么人。十天前我们班组就完成任务了,你说要超额完成,多钻一孔。老子们听了你的,到了年三十了,你狗日又不让走了。你说给的什么光荣花你自己要多少你拿多少,老子们不要了,老子们只是要回家。

分队长捡起罗老三丢下的大红花说,罗老三,你不要耍横,否则我开除了你。

罗老三说,你凭什么开除老子,都是国家职工,你没比谁多一张嘴、多一双手的。老子一不杀人,二不赌博,三不旷工,四老子干好了国家交给的任务,你要开除老子,你还没那个权力。哼,不要以为当了个鸡巴分队长,就以为能代表国家,老子告诉你,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为国家找矿。我们是分工不同,给国家干事没有什么贵贱之分的。你不要惹得老子火起,老子眼里认得分队长,拳头可不认什么分队长。

分队长听后火了,说谁他妈的要走回去就走,要老子派车打死老子也不干。再说党支部已讨论过了不能发车,就是我想派也派不出。

司务长小王说:“你不是兼支部书记嘛,你可以召集支部再讨论一次。”

分队长说:“小王,你到底去不去买猪?”

小王说:“这得问一问大家。”说完回头问钻工们:“同志们,买不买猪。”

同志们异口同声地:“不买。”

小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调头对分队长说:“毛主席说少数服从多数。伟大领袖毛主席才逝世两年,你就不听话了。”

分队长睁大了眼睛,指着小王说:“你,你,你……”,最后你不下去了说,好,我去买,我就不相信买不来。

看着分队长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意思很明了,接下去应该是大家拎起背包,回宿舍铺开,下决心在这冰天雪地的山野里过年。

谁也不愿先拎包,似乎谁先拎了包就是谁垮了意志,谁就要遭人唾骂。

老杨坐在一节圆木上,心里很难受,他是深深地理解大家的归心似箭。他也理解分队长,分队长又兼着支部书记,是这个钻探分队一百多人的一把手,他是肯定不敢下决心叫发车的,出了事他负不起这么重的责任。其实雪才下不久,路上肯定还未铺满,就是铺满了雪,过几辆车还是不会滑的,就怕老岭山这时已有车过。车轮压黑了雪,北风一吹雪一凌冻就滑了。其实现在就是抢时间,谁先下决心走谁能冲过去,只要过了老岭山就没危险了。

老杨一支接一支地埋头抽烟,地上已丢了十几个烟头。嘴已抽得有点麻木了,他才抬起头来。不抬头则已,一抬头吓了他一跳。原来他以为大家已陆续散了,结果几十人都围在他的身旁,大家也不说话,几十双目光对着他。

老杨一下站了起来说:“干什么?干什么嘛?”

大家依然不说话,依然用目光对准他。

老杨又坐下,取烟,点烟,抽烟。

半小时过去,地下又丢了十一支烟头。当第十二支烟头被老杨摔在地上弹起来又跌下去时,从老杨牙缝里咬出一句话:“走。”

于是三机场、四机场的钻工们上了老杨的车。这两个机场的人是老杨车的老主人。每次搬迁都坐这辆车,他们信任这辆车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老杨他们踏上了归途。

这个故事似乎是讲不下去了,因为老杨他们如果安全回到家或出事故回不了家,作为故事讲下去都会落了俗套,要命的是这个故事并非小说可以由作者凭感情任意结尾。

这个并非小说的结尾,它影响的就不只是读者看后心灵的一震,这个故事的结尾最后影响了地质队两代人。这个故事,从老杨他们踏上归途我就讲不下去了,其实大家都能猜得出来,所以我更讲不下去了,落了俗套的故事,也许在现实生活中恰恰最动人。我要结束这个故事前,想最后讲有关这故事在二十年后的情况。

二十年后,《中国地矿报》文艺副刊登了一首诗歌,诗是分队长的侄儿子写的,标题叫《血花》。我现在把这首诗抄录下来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也许更好。

题记:七十年代末,在云贵高原的地质队里,有一位好心的司机大年三十送久居深山的队员们回家团聚,由于路滑不幸撞山身亡。

车终于开了

为了久居深山的队员们

那急切的面孔

他决心违章一试

本来他可以不开

本来他还来得急丢车跳出

为了妻子们门前长久的盼望

为了队员们进门能听一声那

羞涩的童音

为了渐渐失控的车不摔下

万丈深渊

他毅然朝山壁撞去

工伤的队员们

死也不肯让救援的人们抬下山去

内疚地望着那

永远不会被授予烈士的遗体

血花开在雪地里

鲜艳灼人

从此他孤零零

睡在这路边

没有纪念他的墓碑

只有记事牌一块

“小心路窄坡陡

曾出恶性事故”

多少年过去

每当老队员从这里经过

眼睛总被那朵鲜艳的雪花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