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动物行为启发而得疗病仙草,今存载录当起自南朝刘敬叔《异苑》卷三:“元嘉初,青州刘幡射得一麞,剖腹藏,以草塞之蹶然起走。幡从而拔塞,须臾复还倒。如此三焉。幡密求此种类,治伤痍多愈。”同卷还称“昔有田父耕地,值见伤蛇在焉。有一蛇衔草著疮上,经日伤蛇走。田父取其草馀叶以治疮,皆验。本不知草名,因以‘蛇衔’为名。《抱朴子》云:‘蛇衔,能续已断之指如故。’是也。”受到麞、蛇这两种动物自疗自伤行为的启发,于是人们也认识到了某种特定药草神奇的医用功能。祖冲之《述异记》(《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三引)还复述了此前的故事:“青州有刘憣者,元嘉初射得一麞,剖腹,以草塞之,蹶然而起,俄而前走。憣怪而拔其塞草,须臾还卧。如此三焉。憣密录此种以求其类,理创多验。”憣当通幡,此为异文,但突出了发现者查验和探寻药草奇效的过程。
唐人纂修《梁书》也写阮孝绪“孝诚”生遥感:“母王氏忽有疾,兄弟欲召之。母曰:‘孝绪至性冥通,必当自到。’果心惊而返,邻里嗟异之。合药须得生人薓(参),旧传钟山所出,孝绪躬历幽险,累日不值,忽见一鹿前行,孝绪感而随后,至一所遂灭,就视,果获此草。母得服之,遂愈。”[1]及时出现的鹿仿佛神灵所化,就专为指引孝子获取疗救母病之药似的。这使得仙草的自然神效中与人伦孝行责任相对应。
奇遇,偶然之中的细心观察,往往成为发现之发现的机缘,如宋代笔记小说载自然界中动物昆虫似本能式地了解疗病伤异物:“处士刘囗隐居王屋山,尝于斋中见一大蜂,罥(缠绕)于蛛网。蛛往逼蜂,反为所螫,坠地、俄顷,珠鼓腹欲裂,乃徐徐行入草,啮芋梗微破,以疮就啮处磨之。良久乃消,轻捷如故。”[2]观察者发现,昆虫们在生存竞争中,很轻易就能找到可疗伤救命的药草,也是自然赋予种群确保延续的本能。
至《太平广记》卷四引《仙传拾遗》也传扬了“鸟衔活人草”故事:“秦皇时,大宛中多枉死者横道,有鸟衔草以覆死人面,遂活。有司上闻,始皇遣使赍草以问先生(鬼谷子)。先生曰:‘巨海之中有十洲,曰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光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此草是祖洲不死草也。生在琼田中,亦名养神芝。其叶似菰,不丛生,一株可活千人耳。’”按,《仙传拾遗》五代时杜光庭撰,昭示了也许早已有之的神秘思维对仙草有天然本能的关注。这里添上了鸟类行为对人们了解植物药性的启发。大宛是中亚小国,传说中的“祖洲”在东海之中,大宛国内有很多“枉死者”,鸟儿从东海神山上衔来“不死草”,救活死者。远托秦始皇时仙草救命就被信奉,可令人疑惑的是,又有谁能驱动鸟儿从遥远东方衔仙草来救活枉死者呢?或许只有自然神灵才有这样的感召力与判断力,生态故事中蕴含着社会正义倾向和道德责任感。
在不算遥远的蒙古族地区,流传约15世纪基本定型的史诗《江格尔》(《江嘎尔》),也有仙草描写。说英雄江嘎尔进入地下世界,身受重伤,用公鼠衔来的树叶治愈伤口:“江嘎尔用一片树叶,救活了母鼠,把它放走。江嘎尔虔诚地祈祷,把树叶放到嘴里嚼碎,把树叶涂在右胯上,伤口立即愈合。江嘎尔又吃了一片树叶,立即站起来奔跑。黑暗中看到光明,……”[3]这是否对明清时代的中原小说家也有一定的影响?尤其对于像蒲松龄这样的,其先祖的种族有一种说法就是蒙古族[4],或许仙草崇拜情结还受到蒙古族民间史诗陶铸,尚未可知。可知鼠类在草原的猖獗活动,也被看作是仙草识别者,江格尔先用“树叶”救活了母老鼠,然后又自救。作为英雄江格尔,他的超人之处正在于,能以老鼠的思维来处理人鼠关系,将老鼠看做自己的伙伴和战友,建立一个利他自利的生存网络,这也是游牧族群优于农耕族群之处,在历史上的族群生存较量中也得到充分证明。
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一还注意到,“久病成医”,有些能够疗治疑难病症的药草是人们百次不断“试错”的医疗经验结果:“《夷坚志》载,僧有病噎死者,剖其胃得虫,诸药试之皆不死,时方治蓝,戏以蓝汁浇之,即化为水。然蓝不独治噎,兼治瘟疫及解白毒,杀诸虫。……”这类例证累见不鲜:“唐河东裴同父患腹痛,不可忍,临终,语其子曰:‘吾死,可剖腹视之。’同从命,得一物,如鹿脯条,悬之,干,久如骨。一客窃而削之,文采焕发,遂以为刀把子。一日割三稜草饲马,其把悉消为水,归以问同,具言其故。今腹病者服三稜草多愈,此与蓝汁治噎虫同也。”“蓝可杀百虫”和“三稜草治腹病”,俱源自于生活中不同物质的“相生相克”关系,人们经悉心观察,成功地将其运用到改善生命质量与延长生命数量的努力之中。
需要补充的是,唐末文献也载动物的自救能力有赖于药草识别力:“建宁郡乌句山南五百里,牧靡草可以解毒,百卉方盛,乌鹊误食乌啄中毒,必急飞牧靡上,啄牧靡以解也。”[6]按,此节异文为《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引述。《太平御览》卷八百三十等还引张华《博物志》,可为人们关注动物活动之于人类功德的旁证:“麋,千千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畯’。民人随此畯种稻,不耕而获,其收百倍。”
在此动物的生存本能启发人们的农业生产行为,并从而获得理想经济利益。而动植物其不同物种属性之间相克的原理,往往是从自然界现象中观察体验从而发现的。能适当而有效地利用生物间共通性,正是生态伦理思想所关注的重要方面。
似乎,从古代中医学上看,部分中药起源还与一些动物的某种特殊能力有关。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卷一称:
医书言:虎中药箭食青泥;野猪中药箭豗荠苨而食;雉被鹰伤,以地黄叶帖之。又礜石可以害鼠,张鷟曾试之,鼠中毒如醉,亦不识人,犹知取泥汁饮之,须臾平复。鸟兽虫物犹知解毒,何况人乎?被蚕啮者,以甲虫末傅之;被马咬者,以烧鞭鞘灰涂之。盖取其相服也。蜘蛛啮者,雄黄末傅之。筋断须续者,取旋复根绞取汁,以筋相对,以汁涂而封之,即相续如故。蜀儿奴逃走多刻筋,百不失一。
清代阮葵生还追忆元人陈芬《芸窗私志》等所载“药兽”故事,把识别草药能力赋予某种具有异能的动物:“神农时,有白民进‘药兽’。人有疾病,则拊其兽授之语,语已,兽窃如野外,衔一草归,捣汁服之,即愈。后黄帝命风后纪其何草,起何疾,久之如方,悉验。古传云:‘黄帝尝百草’,非也。故虞卿曰:‘黄帝师药兽而知医。’”[7]此《说郛》卷三十一引此,明末张岱《夜航船·四灵部·走兽》亦载异文,还被收入《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禽虫典》。药兽,实质上作为一种“引宝之宝”,起到的是寻宝的作用,是寻宝母题同仙草崇拜融汇的结晶,而又交织着灵兽“通人语”的信奉。追溯渊源,除了本土与西来的鸟兽通人语故事,《佛说大意经》中的“大意抒海”故事就讲过吸宝之宝,不同的明月珠,能分别吸纳二十里、四十里、六十里、八十里内的珠宝。而《聊斋志异·八大王》则详尽描写了能用来发现宝贝的那种“鳖宝”。对宝物崇拜有着精深研究的程蔷先生指出:“在另一些故事中,宝物的形态比较复杂。有一种东西之所以是宝,因为它是取得另一个更高价值的宝物的必要工具。在这里,宝物实际上分为两个层次。在第一个层次上,宝物常常表现为在中国农村广大地区,特别是农村中的普通物件。例如,瓜田里的瓜,竹林里的竹子,甚至是老农的一个破尿壶之类,但没有它们便不能去获得第二个层次更贵重的宝物。对于识宝者来说,得到第一个层次的宝物只是一种手段,他的真正目的是借助于它而去得到第二个层次的宝物。这个以宝取宝的情节是在唐以后一般识宝、觅宝传说中,就已经较多出现了的。……”[8]因此,“药兽”形象也当属于多种信仰崇拜的一个具体化、世俗化。
对此,《述异记》卷下的传闻提供了辨识采药的空间场所:“太原神釜冈中,有神农尝药之鼎存焉。成阳山中,有神农鞭药处,一名神农原,亦名药草山。山上紫阳观,世传神农在此辨草药,中有千年龙脑。”将神农能辨百草传说,演绎为“药兽”辨百草,而“药兽”有辨别药草功能,似乎更贴近人们的生活经验,也更符合生态运行逻辑。这表明后人更多关注生态伦理规范,似乎已在试图消除社会政治力量对种群功能的篡改,以期恢复生态循环的本然状态。
而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三也注意到某种蛇的习性及其与人类关系:“蝮蛇秋月毒盛,无所蜇螫,啮草木以泄其气,草木即死。人樵采,设为草木所伤刺者亦杀人,毒治于蝮啮,谓之蛇迹也。”早自神农氏作为“文化英雄”的突出业绩,即被附会为“尝百草”的艰辛体验。《淮南子·修务训》称:“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仙界观念与不死的理想,使人们更加关注神草的药用功能。张华《博物志》卷一亦载:“神宫在高石沼中,有神人,多麒麟,其芝神草有英泉,饮之,服三百岁乃觉,不死。去瑯琊四万五千里。三珠树生赤水之上。”而且,人们的思路不仅关心药效,还注意到某些奇特的药草具有其他功效,《绀珠集》卷八引《拾遗记》称:“东海有岛曰‘龙驹川’,穆天子养八骏处。岛中有草名龙刍,马食之,日行千里。语曰:‘一秣龙刍化龙驹。’”
博识草药故事,属于博物母题同生态价值需要的结合体。唐初史传文学也对此有所贡献,神奇植物的生态传说被编织到“流话语”对帝王的神化打造事业中,说刘宋时,武帝刘裕小字寄奴,微时贫穷,后伐荻新洲:
见大蛇长数丈,射之,伤。明日复至洲里,闻有杵臼声,往觇之,见童子数人皆青衣,于榛中捣药。问其故,答曰:“我王为刘寄奴所射,合散敷之。”帝曰:“王神何不杀之?”答曰:“刘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杀。”帝叱之,皆散,乃收药而反。又经客下邳逆旅,会一沙门谓帝曰:‘江表当乱,安之者,其在君乎?’帝先患手创。积年不愈。沙门有一黄药,因留与帝,既而忽亡。帝以黄散傅之,其创一敷而愈。宝其馀及所得童子药,每遇金创,傅之并验。[9]
故事的前半部分,即采撷自南朝刘宋时刘敬叔的《异苑》卷四。刘寄奴药草故事,其“刘寄奴”,直至如今也是一种中药名。《新修本草》称:“刘寄奴生江南,茎似艾蒿,长三四尺。……”《名医别录》称其:“下血止痛,治产后馀疾,止金疮血。”[10]
总之,人参、枸杞精、茯苓精等相关文献载录历史悠久,因叙述者文化背景不同而不免各有侧重,或盲目艳羡幸运者,或借以传达伦理好尚,或彰显自身族群优势,等等,虽未能全面掌握处理人与仙草关系的自然规律,但都从某些角度为后来者提供可资借鉴的时代话语。恩格斯对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有过这样的论述:
我们必须在每一步都记住: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民族那样,决不同于站在自然以外的某一个人——相反,我们连同肉、血和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并存在于其中的;我们对自然的全部支配力量就是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11]
而中国古代这类生态叙事,纵使仍站在居高临下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不当立场上,却能常常提醒人们要“师法自然”,向周边的动物昆虫学习,提高自身有限的生存能力,并以一个个颇含生态资源的文本,提醒我们不要忽略那些零散琐碎的生态文献。
[1] 姚思廉:《梁书》卷五十一《处士传》,第7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3。
[2] 潘永因编:《宋稗类钞》卷八《鸟兽》,第775页,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
[3] 色道尔吉、梁一孺、赵永铣编译评注:《蒙古族历代文学作品选》,第143—144页,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
[4] 《蒙古族简史》,第79页,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7。参见杨海儒:《蒲松龄的先祖墓葬与民族属说》,见其著《蒲松龄生平著述考辨》,第128—140页,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4。
[5] 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第248—249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6]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九,第19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十五引,第448页,上海,中华书局,1959。
[8] 程蔷:《骊龙之珠的**——民间叙事宝物主题探索》,第195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
[9] 李延寿:《南史》卷一《宋本纪》,第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 参见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第53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
[11]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于光远等译,第30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