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除了许多仙草崇拜描写,还有一些类似的珍稀植物的神秘功能叙事。

首先是肉芝,一种形状怪异的代表性仙草。陆粲《庚巳编》卷二称:“癸酉春,长洲漕湖之滨,有农妇治田,见湖滩一物白如雪,趋视之,乃一小儿手也,连臂约长尺许,其下作声唧唧。惊走报其夫,夫往看,亦甚怪疑,掘之,其根不可穷,乃折而弃之湖。尝读《神仙感遇传》云:兰陵萧静之,掘地得物,粗如人手,肥润而红,烹而食之,逾月发再生,力壮貌少,后值道士顾静之曰:神气若是,必尝仙药。指其脉曰:所食者,肉芝也。寿等龟鹤矣。然则漕湖之物,正此类耳!乃不幸弃于愚夫之手,惜哉!”明代嘉靖年间由于皇帝的爱好,朝野上下掀起了贡献奇瑞神兽、灵芝仙草的热潮:“嘉靖中叶以后,大小臣工进白鹿、白兔、白雁者固多,而后乃以芝草为重。下至细民亦竞上献。……”[1]在以最高统治者为核心的高智商群体需求下,仙草自然属性被人为夸大,由自然存在衍变为社会存在,想安然地遵循自然法则生存几乎是不可能的,某些特殊的社会需要干扰了动植物生态存在的常态。

如果按袁珂先生的“广义神话”说,解读清代博物小说《镜花缘》对葛洪《抱朴子·仙药》肉芝信奉的敷衍,可以看出,其似乎具有某些“神话思维”,把植物(肉芝)加以动物化的灵异重塑,结合了道教服食信仰,并且有所发展,描写得愈加活灵活现:

忽见远远有一小人,骑著一匹小马,约长七八寸,在那里走路。多九公一眼瞥见,早已如飞奔去。林之洋只顾找米,未曾理会。唐敖一见,那敢怠慢,慌忙追赶,那个小人也朝前奔走。多九公腿脚虽便,究竟筋力不及,兼之山路崎岖,刚离小人不远,不防路上有一石块,一脚绊倒,及至起来,腿上转筋,寸步难移。唐敖得空,飞忙越过,赶有半里之遥,这才赶上,随即捉住,吃入腹内。多九公手扶林之洋,气喘嘘嘘走来,望着唐敖叹道:“‘一饮一酌,莫非前定。’何况此等大事!这是唐兄仙缘凑巧,所以毫不费事,竟被得着了。”林之洋道:“俺闻九公说,有个小人小马被妹夫赶来,俺们远远见你放在嘴边,难道连人带马都吃了?俺甚不明,倒要请问有甚仙缘?”唐敖道:“这个小人小马,名叫‘肉芝’。当日小弟原不晓得。今年从都中回来,无志功名,时常看看古人养气服食等法,内有一条言:‘行山中如见小人乘着车马,长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寿,并可了道成仙。’此话虽不知真假,谅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林之洋笑道:“果真这样,妹夫竟是活神仙了。你今吃了肉芝,自然不饥,只顾游玩,俺倒饿了。刚才那个小人小马,妹夫吃时,可还剩条腿儿,给俺解解馋么?”[2]

其次,是人参精和枸杞精系列。明代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一讲述:“千年人参根作人形,千年枸杞根作狗形,中夜时出游戏,烹而食之,能成地仙。然二物固难遇,亦难识也。相传女道士师弟二人居深山中,其徒出汲井畔,常见一婴儿,语其师,师令抱至,成一树根,师大喜,构火烹之,未熟,值粮尽,下山化米。师出门而水大涨,不得还,徒饥甚,闻所烹者香美,遂食之,三日啖尽。水落师还,则其徒已飞升矣。又维扬一老叟常扰众酒食。一日邀众治具,丐者数人捧二盘至,一蒸小儿,一蒸犬也,众呕噦不食。道士恳请不从,乃叹息自食之,且尽,其余分诸丐者,乃谓众曰:‘此千岁人参、枸杞,求之甚难,食之者白日升天。吾感诸公延遇,特以相报,而乃不食,信乎仙分之难也。’言未已,群丐化为金童玉女,拥道士上升矣。夫此二者,或遇之而不能食,或识之而不能食,而弟子及丐者以无意得之,岂非命而何?”这类植物精灵故事是成仙考验母题常见模式构成。如此系列性记载,说明清人对此类故事的认同和回忆联想,该是意味深长的:“宋洪迈《夷坚丙志》云,青城县外八十里老人村,土人谓之老泽,平时无人至其处,关寿卿与同志七人往游,几二更,乃得一民家,老人犹未睡,欣然延入。少顷,设麦饭菜羹,俄蒸一物,如小儿状,众莫敢下箸,独寿卿擘食少许,翁曰:‘吾储此味六十年,今遇重客,不敢爱,而皆不顾,何也?’取而尽食之。曰:‘此松根下人参也。’按,近世小说中,有所谓人参果者,据此,乃真有之。”[3]这里,除了道教的“成仙考验”母题外,更能引起人们关注的还有“动物”或者“小儿”情节。特别是吃“小儿”形状的食物,即使有长寿或成仙的功效,也与人世伦理相悖。

或许这也是某些珍稀植物的生存谋略,借外形似人而避免遭伤害。而下面的故事正是最好的印证。清人慵讷居士温汝是《咫闻录》卷二述贵州宜良山邱道士募缘修殿,师徒常见两小儿在山门外游戏,熟悉后常给小儿甘果吃,小儿还是不敢入殿,一日道士以仙桃故意放到香几上,乘着小儿来拿,急忙把他们捕获洗净放到大锅内煮,让徒弟看守不许揭盖,可是徒弟以为出家人以行善为本,听到小儿在锅内叫号,想放又不敢,后来听到小儿寂然无声,以为已煮死,还怕锅中水干,就打开一看,不料小儿跃出逃走。道士回来无奈泣叹。原来小儿是千年人参,合药服可以长生,懊悔失望中道士入山不返。

而何首乌精系列的出现,不仅包含了上述种种意趣,而且伴随着中医药文化的发达,将人们的视野扩展到自然界中更为丰富多样的药用植物。何首乌,也是一种常作为仙药的“药中仙品”,一名“能嗣”,清人曾总结,称其出产的特征:

产山泽者固多,亦有在城市,而其根反得成人形者,以得人之精气多耳。然具人形者必通灵,隐现无恒,人不能得。若得而食之,即仙去。相传已久。

据说张氏姑妇的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每当秋月皎洁时院子里就有幼孩的追逐声,偷看,原来是长不满一尺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全都没穿衣服。亲戚一位懂医道的来说这“必灵药所变”,婆媳二人就设法捕捉到,原来是两个孩子状的木雕,她们放到铁锅里煮后分食,没想到仰卧床头不能起,脸面和身体都肿胀了。急寻医者才知道何首乌要九蒸九晒,还有不能触铁器的禁忌,遂急忙以解毒开通药灌下,七天后才肿消人醒[4]。起身后这婆媳二人都强健得大胜先前,六十岁的婆婆白发转黑,齿落重生,变得像二十多岁人,又生了孩子;媳妇则像个二八少女,连着生了十多个儿女,婆媳二人寿命都一百五六十岁。对于“人生七十古来稀”“多子多福”的古人来说,女性生殖力增强、延寿,这才最是时时企盼的幸运。

不过,故事也隐约提出了一个不懂仙药药性、误食仙药的副作用问题,这藏蕴着多少误食仙草而死的人间悲剧,体现了古人对于植物药性认识的艰难历程。这不仅令人联想到明代憨山德清大师的一首诗:“麝因香重身先死,蚕因丝多命早亡;世界从来多缺陷,幻躯哪得免无常。”人参枸杞肉芝仙草因其独特的滋补生物功能,对人类生命的质与量都有提升作用,在生态网络中是典型的利他主义者。如果珍贵稀有物种在利他的过程中消失了自身个体生命,并不能得到理解与同情,这是不利于生态系统的平稳有序演进的。或许会像夺取“天书秘籍”一样诱发生态资源争相掠夺大战,使某些物种永远消失,更多的物种受到伤害,并进而彻底破坏生态秩序。因此,在重视饮食的民族文化氛围下,有效保护珍稀物种,正确认识生物功能,合理运用人类暴力才真正是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1]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九《献芝》,第732—7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本事见《太平广记》卷二十四引《神仙感遇传》:兰陵萧静之,举进士不第。性颇好道,委书策,绝粒炼气,结庐漳水之上,十馀年而颜貌枯悴,齿发凋落。一旦引镜而怒,因迁居邺下,逐市人求什一之利。数年而资用丰足,乃置地葺居。掘得一物,类人手,肥而且润,其色微红。叹曰:“岂非太岁之神,将为祟耶?”即烹,而食之美。既食尽,逾月而齿发再生,力壮貌少,而莫知其由也。偶游邺都,值一道士,顾静之骇而言曰:“子神气若是,必尝饵仙药也!”求诊其脉焉,乃曰:“子所食者肉芝也,生于地,类人手,肥润而红,得食者寿同龟鹤矣。然当深隐山林,更期至道,不可自混于臭浊之间。”静之如其言,舍家云水,竟不知所之。

[2] 李汝珍:《镜花缘》第九回《服肉芝延年益寿,食朱草入圣超凡》,第46—4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 俞樾:《茶香室丛钞》续钞卷二十一,《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十四册,第241—242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4] 吴炽昌:《客窗闲话》续集卷三《何首乌》,《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十九册,第150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