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诚而感动猛兽,似来自外来佛经故事的文学表现。这些带有人兽平等相亲观念的叙述,成为具有生态伦理学意义的文学话语,有力地颠覆了猛兽食人、人兽对立的旧有观念,也使得人与猛兽相安相亲,甚至沟通互助的民俗想象具有扎实的逻辑前提和社会心理基础。

梁代释慧皎《高僧传》卷四《义解一》也写于法兰冬月在深山修道:“冰雪甚厉,时有一虎来入兰房,兰神色无忤,虎亦甚驯,至明旦雪止乃去。山中神祇,常来受法,其德被精灵,皆此类也。”[1]

此又参见南齐王琰《冥祥记》:“晋沙门于法兰……器识沉秀,业操贞整。寺于深岩。尝夜坐禅,虎入其室;因蹲床前。兰以手摩其头。虎奋耳而伏。数日乃去。”

不过,在南朝诸僧传叙述中,更多的还是诵经狮子不伤的描写,其带有外域文化的特色,因为狮子本不是中国大陆所出产的动物。如《高僧传》卷三写法显从中土西渡流沙,快到天竺时,不顾寺僧的劝阻,连夜行进:“至夜有三黑师子,来蹲显前,舐唇摇尾,显诵经不辍,一心念佛。师子乃低头下尾,伏显足前,显以手摩之,咒曰:‘若欲相害,待我诵竟,若见试者,可便退矣。’师子良久乃去。”[2]《高僧传》卷六对于释法安传在猛虎面前,没有遇到通常的危险,其描述也是非常生动形象的:

晋义熙中,新阳县虎灾。县有大社树,下筑神庙。左右居民以百数,遭虎死者,夕有一两。(释法)安尝游其县,暮逗此村,民以畏虎,早闭闾,安径之树下,通夜坐禅。向晓闻虎负人而至,投之树北,见安如喜如惊,跳伏安前。安为说法授戒。虎据地不动,有顷而去。旦村人追虎至树下,见安大惊,谓是神人,遂传之一县,士庶宗奉,虎灾由是而息,因改神庙,留安立寺,左右田园皆舍为众业。[3]

这些高僧大德,之所以得到猛兽的亲近,主要还是凭借佛法的力量。

当然这种人与动物相安相亲,并不限于猛兽,而几乎遍及所有的飞禽走兽。《高僧传》卷三《译经下》写天竺僧人僧伽达多来游宋境(中原),得到鸟兽的关照,特意前来为他提供食物:“尝在山中坐禅,日时将迫,念欲虚斋,乃有群鸟衔果飞来授之。达多思惟,猕猴奉蜜,佛亦授而食之,今飞鸟授食,何为不可?于是受而进之。”

猛虎流泪的故事唐代僧传已有叙述。《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引唐《高僧传》称释智聪住扬州安乐寺时逢大业之乱:

隐江荻中,诵《法华经》,七日不食。恒有虎绕之,聪曰:“吾命须臾,卿须可食。”虎忽发言曰:“造天立地,无有此理。”忽有一老翁,榜舟而至,翁曰:“师欲渡江至栖霞寺,可即上船。”四虎一时泪流,聪曰:“尔与我有缘也。”于是挟四虎利涉,既达南岸,船及老人,不知所在。聪领四虎往栖霞舍利塔西,经行坐禅。众徒八十,咸不出院,若有所事,一虎入寺鸣号,以为恒式。[4]

唐人惠祥《弘赞法华传》卷八也称,勤于孝养的韦仲珪:“父之卒也,谢遣妻妾,庐于墓老,犹信佛教,颂《法华经》。昼即负土成坟,夜即专诵斯典。精诚不倦,绵历岁时。常有猛兽夜至庐前,蹲踞听经,久而不去。仲珪正念曰,不愿猛兽之相逼也。兽即起去。明旦,见绕墓生芝草,七十三茎,当坟前者,行列次第,如人种植,皆朱茎紫盖,盖茎二寸,光色异常。邻里以告州县,时辛君昌为刺史,沈裕为别驾,共至墓所察之,忽有一鸟如鸭,衔双鱼,各长尺许,飞来集君昌前,置鱼于地而去。君昌等犹深嗟叹。采芝草封奏诏旌问,后不知所终。”[5]孝子悼亲,感动得猛兽改变了将人类作为捕猎对象的本性,而其他的动植物也出现了异常的景象,以为烘衬,这显然是将中土的孝道传统与礼佛宣传结合起来,于是,通灵仁义的猛兽在这里成为中外文化、史传文学与宗教结合沟通的一个道具。

关于动物听经故事,是佛教自神其教,用以宣佛的一个重要母题。三国时康僧译《旧杂譬喻经》上《狗听经喻》写:“昔有沙门,昼夜诵经。有狗伏床下,一心听经,不复念食。如是积年,命尽得人形,生舍卫国中作女人。长大见沙门分卫便走,自持饭与,欢喜如是。后便追沙门去,作比丘尼,精进得应真道也。”佛教类书《法苑珠林》每卷之后的“感应缘”中,就搜集敷衍了不少这类故事。刘宋时竺道生译《弥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写了野狐听经,论者指出过外来佛经故事与中土衍生故事的差别:“中土的动物听经故事在于弘扬佛经的神异,劝人信佛诵经,广积功德。此乃佛教发展的需要,也是‘释氏辅教之书’的最终目地。而佛经之动物听经故事,则在于宣讲佛教轮回之说等,既着意于佛理。”[6]

孝子守亡亲之墓得到灵兽护佑的母题,也可以说明人与猛兽相安相亲的问题,早已引起关注。唐僧惠祥《弘赞法华赞》卷十,写马衡:“父母丧亡,庐于墓侧,营造坟茔三所,皆躬自负土,积三年乃就,境甚高峻,人所叹服。每在庐中宿卧,恒有大白蛇曳身庐屋上,垂头临户,若欲出入,蛇即缩头避之,如是为恒,不至侵害,状如守护。又有一白狼,恒去来,卧起庐侧。……”[7]其是否也影响到了唐修史书对此类叙事的关注?

可见在高僧面前低眉顺眼的,并不只猛虎,大蟒亦然。宋人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卷下也称:“南岳西园兰若昙禅师,养一灵犬,常夜行次,其犬衔其师衣,师即归房。又于门侧伏守而吠,自奋身作猛噬之势。诘旦东岭有一大蟒,长数丈许,张口呀气,毒焰炽然。侍者请避,师曰:‘死可避乎?彼以毒来,我以慈受。毒实无性,激发则强。慈苟无缘,冤亲一揆。’言讫,其蟒按首徐行,倏然不见。又一夕有盗,犬亦衔师衣。语盗曰:‘草舍有可意物,一任取去。’盗感其言,皆去。”[8]

在一定的自然生态条件下,猛兽是否能让人在眼皮下面免于成为被猎取的食物?在食物较为充足的情况下,人兽相遇没有发生不愉快,也是可能存在的事实。康熙十六年修《铁岭县志》卷下载有清初诗人左懋泰(1597—1656)所作《送虎行》:“猛虎当路坐,行人皆辟易。爪牙静不张,眼光下照石。恨无朱亥椎,奋臂碎其额。虎亦太恣雎,故与人相厄。徐行踏怒去,但留虎蹄迹。”[9]在人与虎距离不远的情形下,虎并未攻击人。

猛虎,在传统文化延续其内的民初武侠小说中,往往成为看家护院的警卫,烘托武功高深的江湖前辈具有降龙伏虎的道行。平江不肖生写魏壮猷随着老头,弯弯曲曲的走到里面一个小厅上,不禁蓦然又吃了一惊:

原来这厅上,睡着一只牯牛般大的斑斓猛虎,那虎听得有脚步声,一蹶劣跳了起来,待向魏壮猷扑来的样子。魏壮猷才被鹰吓了那们一大跳,惊魂还没定,哪里再有和猛虎抵抗的勇气呢?吓得只向老头背后藏躲。亏得老头对那虎叱了一声,那虎才落了威,拖着铁枪也似的尾巴,走过一边去了。魏壮猷心想:幸亏我在白天遇了这老丈,若在黑夜,冒昧到这里来窥探,说不定我一条性命,要断送在这两样禽兽的爪下。魏壮猷一面这们着想,一而跟着老头转到厅后一间陈设很古雅的房里。[10]

这实际上体现出一种僧道亲和猛兽、猛兽皈依宗教的信奉传统,基于此,僧道之士多藏有武林名师,于是,佛道信仰与武侠世界的种种民俗事象便有机结合起来了。而现代郭则沄《洞灵补志》也在重温驯养虎的故事:“蜀人张某以画名,居吴下某巷,豢一乳虎,云得自汉口。初亦制笼,虎不肯入,遂听之出入堂室,驯扰如猫。儿童提其耳,挽其尾,虎帖然也。惟每饲必以熟肉,偶咆哮,鸣金吓之则伏。且引之受戒于某大师,名以‘革心虎’。傅沅叔借寓其家,即与虎共室卧。初亦惴惴,渐亦安之。……”[11]

从有限自然资源科学合理分配的角度看,现代生态主义者多数不赞成驯养肉食动物,特别是那些食量较大的猛兽:“富裕国家饲养动物生产肉类所浪费的粮食,如果分配适当,确实足以消除全世界的饥饿与营养不良。”[12]

不过,让虎为代表的猛兽能在山林中有一席生存之地,应该成为现代文明努力的目标,因为虎狼一类猛兽的存在,的确可以优化、消减那些不利于植被保护的食草动物。即,在某一地区,猛兽的存在,会制约食草动物的繁殖数量,从而起到保护植被的作用,从而使得荒野不被过度地受到食草动物的破坏。如利奥波德所指出的:“在最为严重而黑暗中加剧的对荒野的侵犯当中,有一个是对食肉动物的控制而进行的。情况是这样的:为了大型猎物的管理上的利益,一个地区的狼和山狮被除掉了。于是,这些大猎物群(通常是鹿或驼鹿)便逐渐增加,并超出了猎区可承受的食用草的负荷点。这样,就必须鼓励猎人们去猎取这些猎物……”[13]另外,在维持物种多样性的意义上来说,猛兽的保护也特别不应忽视,又如同美国学者运用利奥波德“大地伦理”来讨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指出其带有可以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明证:“例如恶毒的鲨鱼对于高贵的大海与马林鱼、海豚和海鱼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消灭鲨鱼也会威胁它捕猎的物种的生存;鲨鱼通过削减那些老弱病残者,鲨鱼确保了最健康和最强壮者的生存;鲨鱼通过削减鱼的数量,使它们与食物链成比例。于是圣地亚哥的自我怀疑比希腊的傲慢和基督徒的自豪更值得探讨。除此之外,他假定生物世界唯一的秩序是他狭隘的理解所能提供的,这是更大的愚蠢。”[14]所以,尽管虎一类猛兽有着与人相亲相安的可能,但它们作为食肉动物的本性及其随之而来的生态功能,也是不能否认的。

中国古代关于人与猛兽相安相亲的叙述,不一而足。因此,在三种环境——城市、郊区、荒野中,荒野特别需要保护。保护荒野,保护肉食为主的猛兽们有自己种群的栖息地,才能维持物种的多样化,给草食动物留下了天敌,植被有了根本性的保障,也为物种的丰富性、持续性发展、维持提供了方便。生态学家指出盘尼西林(penicillium,青霉素)本来一直被认为是一种无用的霉菌:“作为文明基础的小麦是一种很普通的燕麦和野草杂交(可能是偶然地)而成的。谁能说得清未来奇妙的食物和药品会来自哪些物种呢?就算技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在濒危的生态系统中,仍然可能存在着某些具有潜在用途的物种”;“荒野具有消遣、审美、科学研究、历史、性格模塑、多样化、辩证统一和宗教的价值。”[15],也有着长远的生态伦理价值。

[1] [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卷五十一,35c—36a,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影印)。

[2] 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四《义解一》,第1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

[3] 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三《译经下》,第8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

[4] 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六《晋新阳释法安传》,第23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

[5]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一百九,第7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6] 夏广兴:《佛教与隋唐五代小说》,第185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

[7] [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卷五十一,44c,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影印)。

[8] [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卷五十一,1081b,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影印)。

[9] 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第56页,沈阳,辽沈书社,1986。

[10]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第四十二回《魏壮猷失银生病,刘晋卿热肠救人》,第328页,长沙,岳麓书社,2009。

[11] 郭则沄:《洞灵小志·续志·补志》,第353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

[12] [美]彼得·辛格:《动物的解放》,祖述宪译,第151页,青岛,青岛出版社,2004。

[13] [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惠译,第181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14] [美]格伦·A.洛夫:《实用生态批评:文学、生物学及环境》,胡志红、王敬民、徐常勇译,第14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5] [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大自然的价值以及人对大自然的义务》,杨通进译,第8、5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