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著灰色罩袍的瘦肖修士不知何时已站在广场入口的水井之旁,他左手持根栗木杖,右手平端着一个暗黄陶碗,头顶只在边缘留了一圈圣保罗式的短发,一枚简陋的木制十字架挂在胸前,原来是个云游四方的托钵僧。
托钵僧隶属罗马教廷麾下托钵僧团。团中修士与寻常教士不同,崇尚俭朴,口称“清贫得救”,以苦修入道,常云游欧罗巴、托钵乞食,兼而布道。这等偏僻小村,一般教会不屑一顾,只有托钵僧时常来传教。
这托钵僧划了一个十字,道:“圣经有云,天主有好生之德,阁下何不就此弃手,以全己德。”言罢展颜一笑,满面皱纹**漾开来,说不出地宽厚舒心,众人方知他虽然面色枯槁,年纪却不苍老,最多不过四十。阿尔帕德大王皱起眉头,托钵僧与教廷渊源极深,他不愿与教廷平白起了龃龉,只得耐着性子道:“这位教爷,快快去行你的路罢。”
托钵僧又道:“摩西十诫第六云,汝不可杀人。天主之约,犹言在耳,阁下还不改悔么?”阿尔帕德大王怒道:“少来说教,谁让你多管闲事!”托钵僧不以为忤,依旧喋喋不休道:“天下之事,无不奉天主意旨,岂有闲事乎?在下承传教播化之责,不敢有丝毫懈怠。”阿尔帕德大王见这瘦小干枯的修士纠缠不休,生出狠念来,心想我只消把在场之人杀得干干净净,便不怕教会来寻我的晦气。
此时布朗诺德已经垂倒在地,遍体鳞伤,被一圈长刀钉锤之类的物什架在脖子上,周围围着十五六人,倒地的却还有七、八个,可见他何等强悍。阿尔帕德大王屈指示意,立刻有三个人从布朗诺德身旁抽身,朝着那托钵僧走去。
托钵僧浑然不觉大难临头,兀自喋喋不休道:“我们皆是罪人,凡动刀剑者,他日必死于刀剑之下……”那三个人平日凶悍惯了,听这些唠叨十分不顺耳,一个抽出匕首,两个去抓那僧人的双肩。
这一抓之下,那二人觉得这托钵僧体内凭空涌起一团劲气,手掌弹开,把他们硬生生推去三四步开外。那拿匕首的见状不妙,连忙去割僧人的咽喉,刀锋未至,他忽觉小腹一阵火热,双膝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咕咚一声跪到了地上。
众人一看,无不大惊,各执兵刃凶霸霸地扑上来。托钵僧叹了口气,在胸口又划了一个十字,摇头道:“以暴止暴,非我所愿,天父请恕我。”那些贼兵数十把刀一齐朝他身上招呼,眼见这托钵僧人万无幸免,那栗木手杖却似有了灵性,行云流水一般轻轻转动,诸多兵器滑过杖面,纷纷落空。
托钵僧且走且挥,他这几杖看似信手挥起,却不多不少,恰能敲到敌人关窍。只几个照面,众人便纷纷倒地,捂着关节疼得呲牙咧嘴,却无一人伤得性命。托钵僧好整以暇,胜似闲庭信步,手中托着的陶碗不曾有半点倾斜。
阿尔帕德大王见手下如此狼狈,情知今天碰到硬手了,饶是他天性凶悍,也不禁后退数步。托钵僧诵了声天主之名,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转瞬已到了阿尔帕德大王跟前。那栗木手杖平平递出,并无半点出奇之处,可阿尔帕德大王却觉得自己周身都在杖尖威胁之下,难以闪避。他欲行反击,手杖却如同窥破他心思一般,早早抢到要位,把他攻势彻底封死。
托钵僧没有半点抢攻之意,只守不进。阿尔帕德大王连变数招,尽展生平绝学,托钵僧却总能料敌先机,以手杖屡屡封掉来路。阿尔帕德大王处处受制,两把万钧之斧在这小小的木杖压制下难以出手,狼狈异常。他一腔怒气无从发泄,如山熊困在笼中,青筋根根暴起,不由得暴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托钵僧一脸淡然,“在下是托钵僧团的帕·菲·卡瓦纳修士,矢志以侍奉大能为任,愿主护佑。”阿尔帕德大王道:“莫非教廷也对《双蛇箴言》起了觊觎之心么?”卡瓦纳修士一怔:“《双蛇箴言》?”阿尔帕德大王冷笑道:“此书一出,欧洲响震,我便不信教廷那些老东西还能安坐罗马,你就不要装傻了。”卡瓦纳修士道:“修士从不打诳语,我托钵僧团以苦修为道,传福音为任,从不涉俗世纷争。上帝指引在下路经此地,只是为了救人性命罢了。阁下多心。”
阿尔帕德大王道:“管你是真言还是假话,反正今日只有一死!”他凶性勃发,双腿一顿,整个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朝着修士扑去。这个托钵僧招数精妙,阿尔帕德大王自度难以匹敌,索性以拙破巧,以自身为武器。这等沉重健硕的身子砸下去,任你甚么招式都没用,只能硬抗——这位修士瘦小干枯,此番一定会被压得筋骨寸断了。
不料卡瓦纳修士身形不变,双臂运转如环,枯枝样的手指疾风般拂过巨躯。这一拂之下,阿尔帕德大王顿觉去势一变,被他几下点戳扭转了方向,整个身子冲劲不改,轰隆一声平平撞进修士身旁的一处红砖小屋内。小屋被这一撞,塌成一片废墟,广场内一时烟尘飞扬,阿尔帕德大王倒在断垣残壁之间,生死不明。
这乃是圣子耶稣所创一招“扫罗回头”。扫罗本是一法利赛浪**子弟,曾当街欺辱基督徒,后来他路经大马士革时耶稣显圣,让他盲眼三日,扫罗方大彻大悟,皈依圣教,改名为保罗,成就一代圣徒。这一招意在扭转恶行,回头是道,是借力打力中最是一等一的功夫。
卡瓦纳修士面上不见丝毫喘息神色,悠然道:“你们走吧。”群贼早已这手神功惊呆,听他一说,如蒙大赦,纷纷转身欲走。修士又道:“带上你家大王罢,英格兰人来巴尔干作山贼,着实辛苦。”群贼顾不得他语中讥讽,连忙把不省人事的阿尔帕德大王从瓦砾中挖出来,加上躺倒在地的其他几个同伴,半扶半拖,仓皇而去,连落在地上的兵刃都没捡起来,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敌既退,广场上一片肃然。赛戈莱纳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命悬一线,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卡瓦纳修士哨声阵阵,对他的手中木杖大感兴趣。卡瓦纳修士见这孩子行为古怪,大有兴趣,把木杖伸过去,赛戈莱纳抓住杖头,拿牙啃了啃,大皱其眉,看来这东西委实难吃。他又回头去看布郎诺德和杜兰德,双目有些忧虑,冲卡瓦纳修士口中含糊道:“……生病……草……吃……”他一人在城堡独居之时,偶尔得病就嚼些药草,如今见他们二人负伤,以为也得了怪病,需用草药才能治愈。
卡瓦纳修士暗自点头:“这孩子看似古怪,倒是个有情义的人。可见上帝造人,早种了良善之根在心中,真是令人赞叹。”他转头对隆柯尼道:“几位,可有药酒给这位救治?”隆柯尼等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招呼随从取来伤药和绷带,七手八脚给布郎诺德敷起来。好在布郎诺德虽受伤很重,可都是些外伤,神志倒还清醒,嘴里连珠价地不断用土话骂着那些英格兰贼子。赛戈莱纳见众人在那边喧闹不已,好奇心起,也三跳两跳过去凑热闹。
卡瓦纳修士走到杜兰德子爵身前,子爵周身四液尚未调匀,不能轻动。卡瓦纳修士微微一笑,把陶钵揣入袍中,伸手按在他腰间,暗暗计算天时。腰间肾脏属天秤宫,乃是人体四液调和的要穴所在,此时按天象所示,火星正入天秤宫,正是调息生养之机。杜兰德觉得一股热流顺着修士手指涌入腰间,旋即分开两支,一支自大腿人马宫至脚踝宝瓶宫,一支自肠胃室女宫至脸颊白羊宫,两道内劲沿黄道十二宫在体内遍流一圈,复又交汇在肾间天秤,内力所及,星命点中原本沸腾如火的四液无不平复。他出身教廷,一身内力乃是圣门正宗,根基厚重,此时正显出奇效来。
过了约莫一根蜡烛的光景,卡瓦纳修士手掌忽撤。杜兰德长吁一口气,浑身气息流传无碍,说不出地受用。他缓缓睁开眼睛,深知此番治疗耗费卡瓦纳修士心神不少,倘若没有修士义施援手,自己就算活得性命,只怕也会落得终身残疾。他念及至此,大为感激,单腿跪地要谢救命之恩。卡瓦纳修士一声“不必”,伸手搀住,杜兰德觉得一阵柔和内力将自己托起,竟然跪不下去。
卡瓦纳修士道:“爵爷有伤在身,这礼还是免了罢。”杜兰德子爵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此番若非修士相助,我等一干人都要断送在这普鲁特河畔了。”卡瓦纳修士又道:“我适才只能平复你体内剧乱,却无法使四液平衡归位。爵爷四十天内不可移动,每日调息,良加疗养,才能恢复如初,不留后患。”
杜兰德急道:“多谢修士好意,但我身负重任,不可耽误。”卡瓦纳修士道:“莫非是那英格兰人口中的《双蛇箴言》么?”杜兰德面露为难之色,他沉默一阵,缓缓抬头道:“对救命恩人不敢乱言,希波克拉底的《双蛇箴言》就在我身上。我的职责是把它送去苏恰瓦一位大人手中,此关乎法兰西国运,兹事体大,还望见谅。”
卡瓦纳修士浑身一震:“果然是那一本书,它竟现世了?”杜兰德道:“正是。”随即闭上嘴,似乎不愿多提。卡瓦纳修士压下心中惊异,道:“我曾听僧团中的长老提及,说古希腊曾有一位绝世名医希波克拉底,此人学究天人,智慧海深,于医道与武道都极有创见。他纵横希腊六十余年,败敌无数,也活人无数。后来希波克拉底临终之时,把一生心得写入《箴言》一书。他惯用的兵器乃是一根双蛇之杖,于是后人又将《箴言》一书称为《双蛇箴言》。”杜兰德不置可否,却凝神听着。卡瓦纳修士又道:“如今刊行于世的《箴言》,只是医典,记录了希氏在医道上的见识。殊不知此书既名双蛇,自然就有两本,一本谈医,一本论武。后一本书知情者极少,据说萨拉丁大帝曾有幸亲见,此后便不知所踪。倘若在下推断无错,爵爷你身上的便是这本记载了希氏武学的《双蛇箴言》的武典了。”
杜拉德见他侃侃而谈,不由警惕心大起,试探道:“修士您却知之甚详。”卡瓦纳修士笑道:“欧罗巴举洲之地,唯有教会藏书最丰,我又好读,知道这些掌故也不足为奇。”他见杜拉德起了戒心,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肃然道:“爵爷不必疑惧。希波克拉底虽是先贤大哲,可他信奉希腊旧神,于我道而言,实是拜偶像者。圣经所蕴所藏,已经受用不尽,又怎会去舍本逐末去修炼这种异端之术。”
杜拉德面色少霁,其实假如卡瓦纳修士想动手抢夺,他丝毫还手之力也无。卡瓦纳修士本想问他那些冒牌山贼究竟是什么来历,见他一涉到《箴言》一事就敏感非常,便闭上了嘴,伸出手去捏他手腕、肩胛与心脏,观察一阵血液流动,郑重告诫道:“爵爷你受伤实重,如果再像今天这样与人动手,四液必会自周身星命点一起涌出,肆意奔流,祸及心脏狮子宫——届时除非圣子复临,否则必有一死。”杜兰德以手按胸,慨然道:“若不能完成誓愿,虽生犹耻。”
卡瓦纳修士叹道:“如今谨守骑士美德如爵爷者,实在太少,令在下十分感佩。”他少顿了顿,又道:“普天之下,信主者俱是兄弟。今天能无意中救得爵爷,一定是天意昭然。如果爵爷不嫌弃,我愿护送爵爷一段路程到苏恰瓦,你看如何?”
杜兰德大喜过望,又要跪拜称谢。卡瓦纳修士上前一把托住,缓声道:“何必称谢,我主慈悲,一定护持正念信徒的。”二人言罢双双跪倒,向天默祈。祈祷既毕,杜兰德又向卡瓦纳修士说了赛戈莱纳的遭遇,修士沉吟片刻,实在想不起何人曾在那荒山之中筑起这等恢弘的城堡,最后摇头道:“在下不知。不过托钵僧团的修士游乞天下,耳目众多。待我把爵爷送到苏恰瓦,再去僧团请长老询问,必有所得。”他又望了眼赛戈莱纳:“想不到这孩子竟然有这等遭遇,真叫人唏嘘不已。爵爷这一义举,等若拯救这幼小灵魂于水火,否则他像禽兽般地了此一生,空使灵魂堕落!”
不多时,布郎德诺已经包扎完成,浑身密密麻麻缠得都是白布,动弹不得,只能搁在一户人家的木床之上。商队的人在村里四下搜寻,发现菲兰尼亚村的村民都被锁在村口数口地窖之内,再晚发觉一阵,恐怕会全员窒息,无一幸免。这些村民听说那些凶神恶煞被卡瓦纳修士逐走,无不对他敬若神明。
当夜他们便在菲兰尼亚村中暂歇。村民大难得脱,纷纷捧出山羊奶酪、麦酒、蓝莓干、莳萝干肠、腌渍哲罗鱼、抹了蜂蜜的烤鹿肉等珍藏的饮食与商旅同飨,载歌载舞,其乐融融。卡瓦纳修士是苦修之人,不饮酒也不食肉,便趁着聚会的当儿,给村民们作了一番布道。讲到兴酣处,台下有人仆倒啼哭,亦有人悄悄找到修士,希望能作告解。赛戈莱纳见如此热闹,兴奋难抑,跃入场中学着别人模样起舞,博得阵阵叫好。哨音不时响起,比乐师的七弦琴更具魅力。
杜兰德身上带伤,不能多吃,只斜倚着门边,端了碗掺着奶油与橄榄的浓汤,慢慢啜着。这时隆柯尼披着长袍走到他身前,俯身关切问道:“爵爷身子可好些了?”杜兰德略一点头:“已没什么大碍。”隆柯尼道:“我等明日就得上路,我已吩咐他们给爵爷留下大车一辆,骡马两头,您去苏恰瓦一路上也能舒服些。”杜兰德瞥了他一眼,怔道:“无功不受禄,我这一路受你馈赠不少,怎能再收呢?”隆柯尼连忙道:“爵爷今天义拒山贼,这些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这点东西不足以谢爵爷大恩。只盼日后有机会再与爵爷相见,届时再报答不迟。”他又道:“卡瓦纳修士身怀绝技,有他陪爵爷,必定无虞。”杜兰德咽下一口汤,击节叹道:“见了修士武艺,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隆柯尼看了眼兀自疯舞的赛戈莱纳,搓了搓手,欲言又止,再三犹豫方才道:“爵爷,如果你觉得一路麻烦,我可将赛戈莱纳少爷带在身边。待我去莫斯科公国清完货,会把他带去威尼斯。那里贤师不少,只要良加教育,定是个可造之材。”他对这孩子确实喜爱,杜兰德此去苏恰瓦凶险不小,倘有个不测,赛戈莱纳还有个着落。这番意思苦于不好明说,只得委婉道来。杜兰德看破这老商人的意思,淡淡道:“我已许了无名夫人,要把这孩子扶持长大,还是跟着我方便些。你们做生意的整日奔波,也不必添这个累赘了。”
隆柯尼见杜兰德意已决,也不再坚持,又寒暄了几句伤势,便转身离去。杜兰德放下汤碗,转头去看,屋内漆黑一片,布郎诺德躺在**沉沉睡去。他眉头愁郁渐浓,暗叹一声,不知是内伤之故还是别有忧虑。
这场聚餐直闹至半夜,人们方才纷纷散去。次日一早,隆柯尼等威尼斯商人辞了杜兰德,匆匆上路。杜兰德又多歇了半日,由卡瓦纳修士运功助他又调息了一番,这才驾着大车离开了菲兰尼亚。
托钵僧本来讲究以双脚行走,方显苦修诚意。可眼下布郎诺德动弹不得,杜兰德需要运功调整,赛戈莱纳野性难驯,卡瓦纳修士也只能事急从权,临时作起车夫来。子爵主仆的两只坐骑不愿与骡马为伍,于是都拴在大车后面,远远跟着,倒也自得其乐。
从菲兰尼亚向东是伯利兹平原,多有丘陵与原野,道路平坦,加上卡瓦纳修士驭术高超,大车这一路上走的十分平稳。此时已近深秋,两侧栎树不住后退,不时有金黄色落叶簌簌落在车边,颇有些萧索之意。极目望去,不曾见半户人家,唯见大雁一行行飞过碧空,鸣声清越。
大车紧沿普鲁特河一路奔南而去,行了三、四日光景。眼见即将进入摩尔多瓦公国境内,路上行人渐多起来,还有几处瓦拉几亚人设下的路卡。奥斯曼帝国即将对君士坦丁堡用兵,东欧诸国皆惶恐不安,盘查也严格起来,生怕土耳其间谍混入。好在凭着杜拉德的子爵身份,他们一行倒没受什么为难。
杜拉德经过这几天的调养,气色逐渐好转,布朗诺德也勉强可以支起身子骂几句粗话。赛戈莱纳这段时间与卡莱纳修士混的极熟,总不离他左右,语调里于是又掺了些拉丁腔。卡莱纳修士也颇喜这少年一派天真,浑如璞玉,总说这灵魂未经俗世污染,实在难得,常教他些圣经句子。赛戈莱纳虽不明其意,鹦鹉学舌却毫不费难。卡瓦纳修士明白“经读百遍,其意自现”的道理,倒也不急着给他解释其中微言大义。
不一日,大车行至巴拉涅什特山的科德雷尼斯波山口,这里是瓦拉几亚与摩尔多瓦公国的天然界线,绵延数百里,险峻异常,只有几个山口可以通行。翻过此山,便能进入摩尔多瓦地界,再顺锡雷特河一路南下,便可直到苏恰瓦。
大车一路沿着山路徐徐盘行。科德雷尼斯波山口的两翼群峰参差不齐,如惊涛拍岸,有丛丛乱云穿凿其空,陆峦超壑。教人大开眼界的是,高山之上竟有无数涓涓细流,在跌宕起伏的峰峦与丛丛榉树之间爬梳而过,七折八弯,流成纵横交错的条条谷壑,加之山势起伏不定,直壁连云,与层层灌树构成一团繁复精致的黛绿图案,直如阿拉伯绒毯,使人望之迷乱。
这条山路蜿蜒曲折,左侧立起千仞岩壁,右侧却是条深不可逾的河涧,远远可听得滔滔水声,两下落差少说也有百五十丈。卡瓦纳修士紧握缰绳,勒着骡马,只许大车徐行。任凭他武功再高,在这种路上也不得不小心从事,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坠下山涧去。
杜兰德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四、五成,此时他紧靠着赛戈莱纳,双目微闭。与其说是养神,倒不如说看管着这野孩子,免得他一时玩性大起,弄出什么意外。
大车隆隆而行,路面颠簸不已,不时有石子被车轮迸飞。布郎德诺躺在车上已经数日,百般无聊,于是勉强抬起头,随口道:“修士您到了苏恰瓦,之后有什么打算?”
卡瓦纳修士抖抖缰绳,哈哈一笑道:“游方之人,四海为家,本无所谓目的。摩尔多瓦是希腊教派的领区,我把你们送到苏恰瓦,便从多瑙河回去了。”杜兰德知道罗马公教素与希腊东正教不合,旗下众人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卡瓦纳修士肯涉足东正教区护送自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于是连忙截口道:“不如修士与我们同回法兰西,这时节正是用人之际,有我向上峰举荐,修士可以一展壮志。”卡瓦纳修士早已猜中他们与法国皇室的渊源,一扬马鞭,长长叹道:“教廷意见纷攘,一派援法、一派通英,哪里轮到我们这些托钵僧决定。只可怜百姓罹此兵祸,不知何日才是个尽头。”
正说间,突然不知何处飞来两块飞石,来势又准又狠,卡瓦纳修士刚刚觉察到破风之声,车后那两匹骏马的臀部已然中石。马匹猝然受惊,双双抬起前蹄一声长鸣,开始朝前发足狂奔。它们本来是拴在车后,这一奔不要紧,连带着那两匹拉辕的骡马也惊慌不安,车子被这四匹畜生拉扯的东倒西歪,越转越快,眼见就有倾覆的危险。
卡瓦纳修士当机立断,把缰绳飞快地塞到杜兰德手中,喝道:“拿好!”然后一拍车辕,整个人如一头巨鸟飞了起来,三两跳就跃上了狂奔的两匹坐骑,双腿站在两鞍之间,任凭下盘如何颠簸,依然稳如阿尔卑斯山。他知道此时马匹倘若陡然收步,后面车子就会撞来,最后仍免不了是个车翻人死的结局,于是暗暗运起玄功,伸开双掌,分别笼住两个马头,两道劲气贯注而入。
须知畜生虽不懂人言,却也有七情六感,任凭它如何发疯,只消主人轻抚鬃颈,往往就平复下来,这是心有所感的缘故。卡瓦纳修士所练的是圣门正宗,气劲宽和柔慈,正如主人悉心呵护一般,这两匹畜生受了他的内劲扫过,惊惧立时少减,蹄子放缓下来。
这时突然又有三枚石子飞来,两枚分取双马,一枚直奔卡瓦纳修士后心而去。杜兰德叫声小心,卡瓦纳修士猛一后仰,石子堪堪擦着鼻尖飞过。那两匹畜生刚定了心神,此时又中一记,不由得又开始狂奔起来。大车在其后“咣咣”摇摆不定,一侧车轮数次滚出崖边,亏着杜兰德控住笼头才勉强回来,惊险万分。
这时又有石子连连飞出,卡瓦纳修士大袖一卷,使一招“参孙贪天”把石子全卷入袖中。他情知若不找出发石之人,便会处处受制,扭头大叫一声:“断缰绳!”杜兰德如梦初醒,伸手拔剑,才想起佩剑尚在行囊之中,他双手紧扣缰绳,腾不出空。正在危急之时,一声尖利哨音突然响过,赛戈莱纳“唰”地飞过车辕,寒光一闪,缰绳立断,旋即跳回车上,前后不过一瞬之间。
杜兰德又惊又喜,想不到赛戈莱纳在紧要关头竟能领会意思,救下大车。前面二马没了大车牵系,愈加奔如烈火。在这崎岖山路之间收不住蹄,前方陡然一个急转,它们霎时四蹄踏空,竟飞出崖边数丈,划出一道弧线跌入深谷。两头骡子被惊马缰绳绊住,本已收住蹄子,也硬生生被一发扯了下去。只听山涧间传来数缕嘶鸣,随即寂静无声。
卡瓦纳修士早跳下马背,双臂架住车辕,使出对付阿尔帕德大王时的“扫罗回头”,把车子去势带去一旁,免得一头冲下去。只见大车在路上滴溜溜转了数圈不停,掀起无数烟尘,一直转到崖边,方才停住,半个车身悬在外面,摇摇欲坠。
杜兰德急忙横抱布朗德诺,抓起行囊跳离大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卡瓦纳修士收住招式,面色泛红,头顶热气腾腾,可见刚才耗力甚钜。他与杜兰德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阵悚然后怕。只有赛戈莱纳在一旁笑嘻嘻,浑然不知凶险,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忽然头顶传一个人声道:“不愧是教廷弟子,这一手力阻千斤的手段着实厉害,佩服佩服。”两个人急视去,看到来路上站着一位锦袍男子,这男子三十余岁,肤色白皙,一头油亮卷发高高翘起,十分轻佻,唇边两撇胡须修剪的十分齐整,腰间悬一把缀着宝石的细身剑,俨然是哪家贵胄的公子哥儿。他说的是法语,流利纯正,纵然是杜兰德亦听不出任何破绽。
这锦袍男子道:“适才小可随手丢些石子玩耍,不想惊扰了几位车驾,实在是心中有愧。”言罢右手横胸,优雅地鞠了一躬。杜兰德与卡瓦纳俱是一惊,看这男子相貌浮夸,想不到手底竟然如此之硬。刚才那石子又准又狠,非内家高手不能为之。杜兰德猛然瞥见他披风上绣有一只侧身横面的棕黄狮子,头顶还有半顶皇冠,不由骇然道:“你是豹王子!”
锦袍男子面容微讶,用手捏捏胡须,道:“想不到我竟如此有名么?”忽又展颜笑道:“爵爷你是法王卫士,认出我来也不足奇,说不定你我在某次舞会还有一面之缘哩。”卡瓦纳修士悄悄问杜兰德:“莫非他就是那个‘弑父者’奥斯特豪特?”杜兰德鄙夷道:“不错!”眼神愈加凌厉。
这奥斯特豪特本是英格兰一代名将黑太子之后,是黑太子儿子理查二世与一苏格兰少女私生所生,因此不能入嗣皇室谱系。理查二世给他封了个王子的虚衔,却无封邑;英格兰皇室纹章本为三头侧身横面狮,他只得用一头。奥斯特豪特乐得终日游**欧罗巴各处,与各路高手切磋武学。他原是个不世出的剑术奇才,曾在五十招内迫得汉萨同盟七十二都市卫队总长霍亨弃剑认输;又在西班牙连斩十二名阿拉伯巨盗,名震西欧。其人狡诈机变,生性风流,他所佩纹章中的狮子画得很像母豹,母豹乃**欲奸猾之征,于是欧洲武林送了他一个外号叫“豹王子”。
后来理查二世与表弟亨利波林布鲁克互起龃龉,奥斯特豪特不知何故站到了叔父这边。一番争鼎之下,理查二世大失所势,竟被自己这私生子亲手杀于兰开夏郡。亨利波林布鲁克即位为亨利四世,遂有兰开夏王朝——因此奥斯特豪特又得了个浑名叫“弑父者”。
有了这层关系,奥斯特豪特之与英王,向来听调不听宣,如闲云野鹤,来去自由。他在英法战争中曾几次出手,斩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法人无不大感头疼。此时他竟出现在科德雷尼斯波,显然又是应英王之请,其意图昭然若揭。
杜兰德上前一步,大声道:“豹王子屈尊来此,也是为了《箴言》吧?”奥斯特豪特拍拍巴掌,大笑道:“不愧是骑士中的楷模,说话好生痛快。不错不错!我正是为此而来。”杜兰德道:“那冒充乌基尔山贼的大王,想来也是你的手下!”奥斯特豪特耸耸肩,不屑道:“他们只是英王麾下一批不成器的奴才,本王子可不会与他们为伍。不过若非那些奴才在菲兰尼亚截获你们,我倒也不易追踪到此哩。”
杜兰德道:“既然王子殿下知我来历,便该知道我宁愿战死,《箴言》是不会交出来的。”奥斯特豪特略一点头,赞道:“我知阁下有骑士之风,亦不会劝阁下投降,平白辱没了名声。待我等下取了你们性命,拿回《箴言》之后,会亲手把事迹谱成如同《贝奥武甫》那般诗歌,交给吟游诗人去各国宣扬你等忠贞,流芳千古,岂不美哉?”这几句话说的极客气,又傲慢之极,言谈间仿佛已视《箴言》为囊中之物。卡瓦纳修士截口道:“王子殿下,彼此皆是笃信天主之人,何须轻言杀伐呢?十诫有云:不可夺人财物。”
奥斯特豪特打量了一番这托钵僧,回道:“这位莫非就是杀败铁斧开山斯托尔克的修士?”此时杜兰德和卡瓦纳才知阿尔帕德大王的本名,卡瓦纳修士划了一个十字道:“正是在下。”奥斯特豪特道:“耶圣曾言:扇吾左颊,予其右颊;夺吾外袍,予其衬衫。修士既然笃信天主,如何忘了这番话呢?我如今只要《箴言》,衬衫阁下可自己留着罢。”说完放声大笑。卡瓦纳修士道:“王子殿下要取人性命,穷鼠尚要啮蛇,何况人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奥斯特豪特道:“当日罗马兵来,耶圣坦然受戮,身死十字架上,犹然毫不抗争,宽济之道,世人皆知。遮莫他的徒子徒孙却一代不如一代,全成了贪生怕死之辈了!?可笑可叹!”他所说的尽是强词夺理,怎奈辞锋涛涛,一时连卡瓦纳修士都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奥斯特豪特身后闪出一名女子。这女子一身波希米亚风格的斑斓长裙,头上缠条人眼布带,眼角唇边粘着蛇形花钿,看起来别有一番诡秘妖娆。她手搭在奥斯特豪特肩上,手腕上的环镯叮当脆响,娇声道:“王子,何必与这些人聒噪,直接动手不就好了么?”奥斯特豪特笑道:“世间假仁假义的教士实在太多,不教他们口服心服,总怕别人说我强施暴力。”女子抛过一个媚眼,似嗔似怨:“那你对人家施以暴力,怎不怕说了?”奥斯特豪特搂过女子婀娜腰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此一时,彼一时,何况只怕是你用暴力的时候更多些吧?”女子嘤咛一声,粉拳砸在他胸口。
他们二人说的是波希米亚土话,别人纵然听不懂,也知不是好话。布朗诺德躺在地上,低声对杜兰德道:“老爷,你们不要管我,快走才是。”他知道自己形如废人,当此强敌,必是个累赘。杜兰德冷哼一声:“纵是英王亲临,我也不会露背与敌。”
那女子与奥斯特豪特调笑了一回,转头忽然看见赛戈莱纳,这金发少年眼睛“骨碌骨碌”转动,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极是灵动,不由笑道:“这位小哥儿生的倒俊俏,来,过来让姐姐欣赏欣赏。”说罢伸出纤纤玉手招呼,赛戈莱纳大喜,飞身上前,身法迅捷,倒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女子没料到他来势如此之快,两只小手转瞬已经抱住自己大腿,咯咯笑道:“这孩子看不出,倒是个风流种子。”她哪知赛戈莱纳天真烂漫,脑中全无男女之防,只是看她环佩闪亮,好玩心起罢了。
奥斯特豪特伸手去摸赛戈莱纳头顶,赞道:“好少年!好眼光!”杜兰德喝道:“赛戈莱纳,回来!”赛戈莱纳听到呼喊,面露不情愿之色,末了还是松开女子,悻悻跳了回去。女子道:“等下作完事情,王子不如把他赏给我。”奥斯特豪特道:“你不要见色心起,辜负了我一番情意。”
杜兰德见二人旁若无人,只是打情骂俏,按捺不住怒气,拔出长剑喝道:“要来战,便来战,如何这许多废话!”卡瓦纳修士连忙握住他手腕,示意他不可轻易动武,伤了元气,俯过身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杜兰德连连点头,竟朝后退去。
突然一阵山石哗啦哗啦滚动,四条人影跃过来堵住退路。这四个人一高一瘦一胖,还有一个侏儒,身上衣着俱是百色补丁拼凑而成,细眉直鼻,表情都是一般的木然,依稀有几分蒙古血统。
卡瓦纳修士眼神一凛:“波兰四凶!”这四人出身华沙,原是一胎所生,体态却是迥异,据说还是蒙古人遗留下来的血脉。四凶专好残杀,有时甚至闯入贵族庄园城堡大行杀戮,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一身古怪武艺,从来四人联手合击,极有威力。汉萨同盟、条顿骑士团及诸公国多次悬赏缉拿,亦无可奈何,在中欧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狠角色。想不到他们也成了豹王子的随从,今日之局,比在菲兰尼亚更为艰难。
奥斯特豪特拔出细剑,指甲轻弹剑身,发出清脆声响,宽慰道:“你们莫怕,没我的命令,四凶便不会出手。我这个人一向崇尚公平,最重道义。你们任一人只要能打败我,便可全员安然离去,我绝不阻拦。”
卡瓦纳修士冲杜兰德示意了一眼,举步向前,平举木杖道:“那么便由在下与王子殿下过得几招罢。”奥斯特豪特大喜,他浸**剑道经年,以挫敌踢馆为最大乐趣。眼前这人曾轻松打败斯托尔克,他猎武之心顿时涌起,连声道:“好,好,罗马教廷是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我倒想领教一下耶圣传下的绝学。”
卡瓦纳修士不复多言,手中木杖少顿,一上来就施展全力。杖法古拙,运转缓滞,似是杖头垂着万钧铁铊,沉重至极。奥斯特豪特振剑迎上,他使的是细身长剑,讲究一个“快”字,恰是这等迟缓杖法的克星。不料剑杖甫一相迎,奥斯特豪特顿觉不妙,这慢吞吞的木杖挟着无比精纯的内力,似展开了一轮漩涡,他的细剑不由自主便被吸了过去。奥斯特豪特连忙暗运气劲,控住细剑去势,对面木杖还是不紧不慢摆动,只待他进招,立时就会被吸粘,如虫坠蛛网。
奥斯特豪特立时明白单凭一个“快”字,只会输得更快,便换了一套威尔士剑法,劲气勃发,意图以内力催动剑锋,刺破卡瓦纳修士的气网。可任凭他如何变招,卡瓦纳修士只是依着自己步调,气网绵柔谦冲,百摧不破。那女子在一旁观战,眉宇间也露出淡淡忧虑。
奥斯特豪特连连抢攻了五、六次,仍不能攻破,忽然跳开圈外,喝道:“原来阁下竟是马太一系!”卡瓦纳修士气定神闲,却不露一丝破绽,缓声道:“正是,殿下好眼力。”
昔日耶稣传教之时,感于人心不古,谤主日盛,曾亲率十二门徒前往加加利山。耶稣到了山顶,看到风轻云澹,长天寥廓,一时间福至心灵,哈哈大笑,遂就地布道,敷衍神学,讲授八福八喜,给每个门徒各传了一套福音武学,以裨人心,合称登山宝训。后来彼得开创教廷正宗,把这十二套福音许为护教神功,各有一脉相传,以拱卫圣座。十二分系代代相传,号为“护廷十二使徒”,绵延至今,屡次拯教廷于危难。
奥斯特豪特于此节知之甚详,因而疑道:“登山宝训是镇廷之宝,传承极严,一代只传一人,且非教廷直系神甫不能修习,你区区一个托钵僧团的修士,如何能有这份功力!”卡瓦纳修士淡淡笑道:“倘若阁下胜了,自然便会知晓。”手中木杖依旧挥舞不停。
马太其人木讷少憨,在十二门徒中号称敦厚第一。耶稣因材施教,便传授了他一套古朴凝重的武功,这套福音武功讲究以慢打快,后发制人,不求招式奇巧,纯以精深内劲御敌。是以马太一系在宝训中虽非克敌制胜的翘楚,却守御最稳,最能立于不败之地。
只听得山路之上剑风呼呼,杖势团团,就连风啸水声亦被压了下去,眼见日头渐西,两个人影兀自争斗不休。奥斯特豪特久攻不下,奋力**开一剑,高声叫道:“好修士!我须拿出些正经玩意儿了!”杜兰德心中一惊,暗道这厮适才难道未施全力不成。他横瞥一眼波兰四凶,把赛戈莱纳紧紧揪住,以免再出差子。
奥斯特豪特剑法忽变,大开大阖,涌出无限气象,如朝日初升,金光万道。杜兰德一旁见了,不禁面露敬佩神色。仅凭剑法中的恢弘气势就能猜出,这是亚瑟王传下来的圆桌剑法,若以骑士正宗而论,尚在十字剑法之上。圆桌剑法向来是英格兰皇室不传之秘,非皇族不传。杜兰德在战场上颇见过几个英格兰贵族使过,但跟奥斯特豪特一比,无论气度威力,那真是霄壤之别。
卡瓦纳修士亦知圆桌剑法的厉害,更不惊慌,杖法依旧。嗤嗤数声,奥斯特豪特的剑尖终于穿过气阵,刺穿了卡瓦纳修士的袖子。卡瓦纳修士回转身子,右手去拍奥斯特豪特左肩的双子宫星命点。依天象而论,人体以黄道十二宫分割,每宫俱有星命之点,十二宫共有一百四十四个星命点,就是人体周身一百四十四处要害。左肩属双子左宫,星命点与心脏狮子宫息息相通,高手过招若被拍实了,轻则吐血,重则身亡。奥斯特豪特不敢托大,连忙撤回细剑,肩头微缩,眨眼间避过拍掌,下盘顺势朝卡瓦纳踢去,俨然是奥斯曼亲卫搏击术的招式。
这几下连打带消,博采数家武学之长,不愧是一代高手风范。
从场面上来看,奥斯特豪特略占上风,只是始终不能彻底钳制卡瓦纳修士。教廷素以传教为己任,故而极重韧劲,是以教廷内功以气韵绵长著称,卡瓦纳修士修炼的马太一系更精于此道。时间一长,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但卡瓦纳修士以籍籍无名之身,竟能与名满欧罗巴的豹王子交手百余回合而不落下乘,传出去足以自傲了。
那波希米亚女子在一旁见奥斯特修特一时不能得手,暗暗着急,遂从怀中掏出一把七弦琴。她亮出乌亮指甲,轻轻拨动,一串弦音激射而出。这弦音颇为动听,却暗含着难以言说的莫名旋律,时而慵懒如猫,时而狡黠如狐,似有一位绝色美女搔首弄姿、撩拨挑逗一般。饶以卡瓦纳修士的定力,心神亦是一滞。
杜兰德怒道:“兀那妖女,休要旁施暗箭!”那女子轻启红唇,嗔怪道:“他们自打他们的,我自弹我的琴,干卿甚事?”杜兰德冷笑道:“我岂不知,你这是塞壬魔音,专摄人心魂。想必尊价就是塞壬琴姬艾比黛拉了!”艾比黛拉发出银铃般笑声:“哦呵呵,算爵爷你眼尖。只是你纵然知道,又能把奴家怎么样呢?”
波兰四凶虎视眈眈,布朗德诺与赛戈莱纳俱不能战,杜兰德确实不能孤注一掷与艾比黛拉争斗。艾比黛拉算准了这一点,便挤挤眼睛,捉狭道:“爵爷既不来怜惜奴家,那奴家可要继续弹哦。”手中拨动琴弦不断,阵阵魔音送入在场众人耳中。寻常人听,不过是妩媚之乐;只苦了卡瓦纳修士,这魔音根本就是冲他而来,每当他欲发劲变招的关节,魔音就忽地拔高,生生将节奏打断。马太福音讲究连绵圆融,被这么一骚扰,登时无法一气连贯,变成一堆散乱剑招,威力大减。
奥斯特豪特精神大振,圆桌剑法源源不断,压制之势顿成。卡瓦纳修士勉力支撑,一壁要与强敌折冲,一壁还要提防魔音入脑,束手束脚,被奥斯特豪特连连逼退,眼见要退到悬崖边缘,重蹈骡马覆辙。他双腿一顿,使出一招“亨利立雪”,登时站得稳稳,任凭身子在崖边如何飘摇,只是不倒。
四百年前,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为求教廷宽宥,在卡诺莎城堡赤足披毡,立雪三日,才蒙得格里高利七世教皇赦免,教廷风光一时无二。卡瓦纳修士施出此招,一来是巩固下盘;二来是暗示奥斯特豪特,纵然你是皇亲贵胄,亦要服于教廷之威。
奥斯特豪特自然知道这个典故,轻蔑一笑,手中越攻越快,艾比黛拉的琴声亦一阵紧似一阵。当此关头,一声哨响忽地加入战团。这哨声清越,如乳燕初翔,响彻山谷,一时琴哨合鸣,音律和洽无间,煞是动听。若给外人听了,只道是两位乐友高山流水,心意相通。艾比黛拉却暗咬银牙,哪里有什么知音,这哨声一入,恰好能弥补魔音切断之处,等若冲淡摄敌之能,再难搅乱卡瓦纳修士心神。她精熟音乐,知道哨声如此效用,与内力深浅全无关系,纯是乐理合榫,因此不能以内力催回。于是她撩起额前黑发,抬首望去,只见赛戈莱纳待在杜兰德身旁,口噙翠哨,如丝金发随山风飘起,一对纯净无比的碧蓝双眸正望着自己,心头竟然一漾。
那边厢卡瓦纳修士没有魔音牵制,心无旁骛,逐渐又将劣势扳了回来。圆桌剑法与马太福音一攻一守,依然是一个五五对分的局面。
奥斯特豪特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托钵僧如此难缠,好武之心逐渐化作不耐。他挥起细剑用了个“缠”字诀,促嘴唿哨一声,波兰四凶得了命令,一起朝杜兰德扑来。艾比黛拉换了条荆刺长鞭,也加入战团。
卡瓦纳修士极有涵养,此时也遏不住怒气道:“原来说好单打独斗,你们竟说话不算!”奥斯特豪特长笑道:“誓言云云,无非浮云而已,堂堂活人,岂能被这些陈腐教条拘束。人生在世,终究是要随性而为呐。”口吐歪理,手里攻击不断。卡瓦纳修士这才想起此人既然绰号是豹王子,自然是狡诈其性。他欲返身去救杜兰德,怎奈奥斯特豪特细剑缠的紧,加上艾比黛拉也来助阵,自救尚且不暇,遑论救人。
波兰四凶开始时缓缓而行,旋即突然加速,四人立时分作左、右、上、下四路,高攻上路,瘦攻左路,胖攻右路,侏儒贴地朝着下三路滑来。这一势极象当年蒙古西征,铺天盖地,任敌人再强,两手总难敌这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有多少前来讨伐这四凶的英雄豪杰,都死于这招手上。纵使杜兰德十成状态,亦难逃一劫。
杜兰德从怀中抄出一本灰皮古书,冲身侧深崖一扬,厉声道:“你们再靠近半步,我便将《箴言》丢将下去!”奥斯特豪特见状,连忙喝止四凶,原本动如脱兔的四凶说停即停,静如处子——他们四人确是处子,只因降生时便是天阉。卡瓦纳修士趁机退回到杜兰德身前,他们三人皆立在崖边,背后深涧,身前六名敌人呈半圆状围住。布郎帕德躺在地上,心中着急却无能为力,嘴中只是英狗、英狗,怒骂不休。
奥斯特豪特听的厌恶,飞起一脚,踢中他咽喉金牛宫哑穴,布郎帕德顿觉血液倒转,喉咙荷荷只是说不出话来。奥斯特豪特转来对杜兰德道:“此书一丢,我们固然是得不到,爵爷你的使命亦难完成,一世名声岂不是付之东流。”杜兰德道:“个人私望,何足挂齿。”奥斯特豪特又道:“纵然爵爷不关心自己,难道也不想想法兰西国运么?全系于一书之上呐!”杜兰德冷笑道:“倘若让你们英格兰人得了《箴言》,我们法兰西还有甚么国运可言!”
他将那书又递远数寸,道:“卡瓦纳修士,你我萍水相逢,此事本与你无关。我主仆二人已决意与此书同归于尽,你快快走吧。”卡瓦纳修士取下胸前的十字架,微一用力,顿时化为齑粉,随风飘散,朗声道:“昔日圣子奉献一身血肉,以偿人类之罪,何等英伟!我虽不才,也愿效先贤圣行!倘若弃友独活,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天主。”
奥斯特豪特捏捏胡须,假意赞道:“两位急公好义,本王子是十分敬佩的。这位修士,你不妨听了爵爷相劝,尽可离去,本王子不会阻拦,谁愿多树敌手呢。”卡瓦纳修士正欲分辨,杜兰德道:“修士,这孩子托孤于你了!”说完把赛戈莱纳推入卡瓦纳怀中。
杜兰德知道,唯有这个办法,方能说服卡瓦纳修士离去。他纵然是不愿,也需顾及那少年生死。
奥斯特豪特知道这人武功绝强不在自己之下,又怀疑他是马太福音的正宗传人,怕不与教廷干系重大,于是乐见少去一个劲敌,也不加阻拦。卡瓦纳修士听了杜兰德的话,知道这爵士已有必死之心,面上虽无表情,双手却微微颤动,只把赛戈莱纳揽入怀中。
奥斯特豪特示意四凶闪开一条路来,卡瓦纳修士带着赛戈莱纳朝外走去。方行了数步,奥斯特豪特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狞笑,他身旁艾比黛拉突然发难,长鞭挥去,直取赛戈莱纳,四凶亦瞬时而动,攻向卡瓦纳修士。
杜兰德虽知豹王子并非信义之辈,却没料他竟翻脸翻的如此之快,连忙高声示警。这一举动,早在计算之内,四凶和艾比黛拉的举动,正是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杜兰德只这一片刻分神,奥斯特豪特已经冲至跟前,露出森森白牙笑道:“爵爷,代我与上帝问候哩!”一手早抢过书来,噗嗤一剑刺穿胸膛。
那边艾比黛拉挥起长鞭,本欲去取赛戈莱纳天灵盖,心中忽有不忍,手腕少翻,鞭子稍稍改变去势,去缠他脚踝。卡瓦纳修士见赛戈莱纳受袭,不顾四凶袭背,伸手去抢。艾比黛拉长鞭一抖,赛戈莱纳竟被甩至崖外半空,吓得哇哇大哭。
卡瓦纳修士情急之下,体内圣功流转如火,腾然跃起把少年接住。脚下八道凌厉掌风已然涌来,卡瓦纳修士本来身势已沉,恰好一鞭挥到,他当即右脚尖点了下棘刺鞭尖,借力又是一跃,试图跳去山路之上。
奥斯特豪特喝道:“书已到手,不必留下活口了!”留了细剑在杜兰德胸膛,一手抓书,另一只手作掌势带着雄浑内力猛拍过来。卡瓦纳修士横抱赛戈莱纳,在半空无可回避,情知已然无幸,不禁双目恻然,默念“我主保佑”,拼尽一世功力迎上。
二掌相对,两股威力无匹的劲道轰然相撞,其力催金断石。只听得闷闷一声轰鸣,奥斯特豪特浑身剧震,踉踉跄跄退了六步,背心靠在峭壁之上方才站定,嘴角流出一缕殷红鲜血。他没料到卡瓦纳这一击威力竟至如斯,自己四液五脏,无不难受至极。假若双方都在平地公平对掌,只怕此时他已然性命不保。
奥斯特豪特暗叫侥幸,心想那修士总算除掉了。他强压下体内翻腾,看书卷尚捏在自己手中,心下大定。四凶与艾比黛拉此时纷纷围过来,奥斯特豪特刚欲张口说话,被细剑钉在地上的杜兰德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却凄切悲凉。
奥斯特豪特走向前去,疑道:“你死到临头,何故发笑。”杜兰德吐出一口血水,道:“我笑你这弑父者辛苦一场,却还是作茧自缚,一无所得。”奥斯特豪特生平最恨别人提这绰号,面色不禁一变,怒道:“那秃毛修士和小贱种早被我击下悬崖,《箴言》也已到手……”话未说完,他一时想到什么,竟僵在原地,连忙唤艾比黛拉取出火折。
艾比黛拉从怀里拿出火折,四凶就近扎了一束枯枝点燃。奥斯特豪特让火把凑近,急切切把手中的古书翻开,这书封面血红,却看不清字迹,内中密密麻麻写满拉丁文。奥斯特豪特虽不知此书是特兰斯万尼亚城堡主人的遗物,却明白希波克拉底一个古希腊人断不会以拉丁文写作。他气急败坏,一脚踏到杜兰德胸前,怒喝道:“《箴言》究竟在什么地方?!”
杜兰德道:“我自知武功低微,早已将《箴言》托付与卡瓦纳修士,自己藏的却是别的闲书。”奥斯特豪特这时才明白,刚才杜兰德以书相胁,托孤于卡瓦纳修士,不过是以自己性命为代价的一个局,引来敌人注意,卡瓦纳修士便可安然携着《箴言》离开。杜兰德又道:“原本这计策容易识破,你若发现及时,尚可追上去与修士一战。可惜你言而无信,竟先对修士下毒手,那真本《箴言》,只怕已被你一掌振落在这山涧之中了。”言罢连连咳嗽,嘴边已泛起血沫。
奥斯特豪特不待他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奔去崖边,俯身去张望。但见脚边山风横起,峭壑阴森,空谷之下黑漆漆不知有多深,哪里还有卡瓦纳修士与赛戈莱纳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