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男人,总是潇洒的。
其实这种潇洒,却也并不一定是真正的潇洒,只是男人家的面子作祟,非要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来。
而他们为了做出“潇洒”的样子来,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表示出对女人不屑一顾。他们或许会去追求一个绝世的美人,却绝不肯被她踩在脚下,而是会在同伴们面前大说特说这美人的私密之事,好表示自己的豪气。即使他们心里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也非要去贬低她、侮辱她,好像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不算是个男人一样。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倘若哪个男人说,我爱一个女人爱到失去了神志。那他的确会被其他的男人瞧不起。刚刚崔千钰如此惊异于一点红竟真的坦**说出爱李鱼,也正因为这道理。
世上的男人大多如此,但一点红是不同的。
一点红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他的师父只拿他当做杀人工具,除了杀人技之外,别的一概不教。而他又不屑于与那些师兄师弟们混在一起,至于雇主就更不要多说了,一点红多给个眼神都算他服务态度好。
他从没有混迹于那些声色犬马的男人之中,这些男人的劣根性,他虽然见过、观察过,却一直都是抱着一种看傻子一样的讥讽态度的。他不懂这其中那些微妙的弯弯绕绕,只觉得那些人实在可笑的很。
爱一个人就是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就是恨一个人,若是爱一个人,那就该去追求,去保护,如果恨一个人,那他会直接找机会一剑杀了那人。
至于不爱不恨的人……若不是雇主和目标,他实在是懒得多看一眼。
他就是如此孤独、却如此简单的一个人。
所以李鱼所顾忌的那些问题,他是从来都没有思考过的,既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自然也从来不认为那是问题。
李鱼说:她害怕自己爱上他之后会失去自我。
可一点红本来就是没什么自我的人,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先前是为了师父杀人,然后是浑浑噩噩的按照杀手这条路走,直到遇到李鱼……他才觉得自己活出了一点滋味。
爱上她之后他才有了自我。
李鱼说:她害怕自己爱上他之后,他会变心。
可是他怎么会变心呢?他本无心,直到有了她,才知道情啊爱啊是什么东西,才知道有心是什么滋味。他的心都是她,又怎么会变?
可他不会去斥责李鱼多想,也不会去怪罪李鱼多想。他只会觉得,她既然顾忌,那一定是有该顾忌的地方的。
一点红轻轻地抱着李鱼,好像在搂着什么无价又易碎的珍宝一般。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对力道的控制都实在精妙得很,可在这一刻,他却显得小心翼翼、不知是该搂紧一些,还是搂松一些。
李鱼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听到他安抚似的话语时,她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她或许觉得有点没有办法面对一点红,所以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也不肯抬起头来看一眼一点红的表情。
倘若她抬头看一眼,就会看到一点红现在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那的确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与他一贯展示出来的冷漠与坚韧不同,他脸色惨白,眼眶却通红,手上拥抱的力道虽然很轻,可是他的牙齿却紧紧地咬在一起,好似在尽力地忍受着什么折磨一般。
他受得折磨的确不清。
他喜欢李鱼,想要李鱼,所以他就死死咬着李鱼不肯放开,而且也从来没想到,如果他们没法子在一起的话该怎么办。
在这件事上,他就像一只灵巧、敏捷的黑豹一般,完全依靠本能而行动,而且他之前还一直认为,自己做的很好。
而如今,李鱼把话说的这么明白。
一点红不懂李鱼所顾忌的问题,他很茫然。
李鱼是个失去了记忆的人,她从未提过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而一点红也只能从她现在的模样中去推测,去想象。
然而即使他不明白,他却也绝不会勉强李鱼。
刚刚他在面临一个很艰难的抉择……如果那个时候他选择忽略李鱼下意识的抗拒反应,选择接受李鱼主动的投怀送抱,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全心全意地爱她,绝不想勉强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若她不愿意,他就算强行得到了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成爱,先成仇。
他不要仇,他不要李鱼的一点点恨。
所以他只能说:我绝对不会勉强你,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
可说这话的时候,一点红脖颈侧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爆了起来,他尽力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拥抱的力道,好让她觉得他是温和的、是柔软的。
……但他不是的,他痛苦得像是被吊起来用沾着盐水的牛皮鞭子恶狠狠的鞭打一般,整个身体都血淋淋地在抽搐。
他怎能不痛苦?
李鱼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忽然惊觉,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并不是李鱼到底喜不喜欢他这种问题,而是一种更加虚无缥缈的、无法被捕捉到的东西。
那么他的追求真的是有意义的么?真的能够得到回报么?
一点红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眼里就露出了那种宛如流浪狗一般的眼神。
李鱼这样的女人就好似一个永远在旋转的漩涡一般,要将周围的人全部卷进去,正确的做法或许是……应该远远的走开、早早的走开。
但一点红从来对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不屑一顾。
他这个人本身,在这偌大的江湖之上就是个错误,他又怎么会在乎犯更多的错误呢?
一点红轻轻地拍着李鱼的背,与她如此温柔的相拥着,久久没有分开。
一点红舍不得放开她。
他们两个已经把话说透了,再也回不到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之中了。自此之后,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凭借那种朦胧的、你不言我不语的氛围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了。
还可以拉着她的手么?还可以在那马车里抱着她么?
一点红又茫然、又心痛地想。
他最喜欢伸出手替她理一理发鬓了。她不知道为什么额前总是有些毛茸茸的碎发,他一伸手,就可以将她的头发捻在手中,然后她就会仰着头看他微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他就熟稔地将她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然后就可以看到,她的耳朵上其实也有一颗小小的痣,和眼下的那颗泪痣一样,有种别样的魅惑之感。她摇头晃脑的时候,耳朵上那颗小小的痣也会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那时他的目光就会去追随那颗魅惑之痣。
他喜欢这样的小细节。
这样的小细节会让一点红生出一种别样的满足之感,好像他在入侵她的私人领域,将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全部抓在手上。
他忽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天光已经大亮,李鱼的天敌是太阳光,而且一点红刚刚还在这画舫里杀了一个对李鱼有敌意的人,故而此时此刻,他心中不由的开始警惕起来。
他哑声道:“话已说清了,我们快些回客栈吧。”
李鱼犹豫了一下,轻轻道:“好。”
一点红的手犹豫再三,还是上去轻轻抚了抚李鱼的头发,又忍不住将她用力收入怀中。
他刚杀完人,还用的那样残忍的法子杀人,身上的黑衣早就溅上了不少血,脸上和脖子上也沾了些许血迹。他本不想叫李鱼身上沾上脏东西,可此时此刻,他却报复性的想把这些血全部都弄到她身上。
他泄愤似的收紧了双臂,好似想要将这冰冷的美女蛇拦腰折断似得。
他怀中的美女蛇悄悄地抬起头来,有些怔怔地望着他。
一点红垂眸,对上她那双过分美丽的双眼。
李鱼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一点红,你的眼睛好红。”
一点红别扭地别开了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岔开话题,冷硬地道:“我去找个箱子,把你放在里头,带你先回客栈。”
李鱼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一点红,你真的不要和我在一起么?”
一点红一怔,没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皱眉道:“什么?”
李鱼深吸了一口气。
好像就在刚刚,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认真地望着他,好似在斟酌语言,半晌才道:“我是有很多顾忌,也是个爱想很多的人……可我也说了,我也很喜欢你的。”
她的语气很坚定。
即使她的内心仍然是悲观的、逃避的,可是与此同时却还有另一股力量再不断地推着她,要将她推到一点红的怀里。这股力量是如此的强大,要把那些冰冷的理性、哲学的思考全部丢到一旁去。
这种力量的名字就是“爱”,这是一种原始却强大的力量。
她爱一点红,她爱一点红。
一点红似乎惊呆了,他有些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动作与反应。
李鱼道:“我说了那么多话,只为了证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
她自嘲般的笑了,道:“可是我好不想从你怀里起来啊,一点红,我好想就这样永远窝在你怀里。”
“感情”正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虽然她自己觉得自己刚刚的那番发言简直对极了,可是在一点红抱住她的时候,她还是动摇了。
本能无法骗人,她被一点红搂在怀中时,是那样的高兴、那样的安宁,那些内心的惶恐、不安是如此不理性的全部消失了,此时此刻,她只想一辈子被这个男人抱着安慰。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没办法欺骗自己不喜欢一点红,而且她也不愿意让一点红一直苦苦地付出,看不到一点希望。
最后这个拥抱让她的主意坚定了起来。
一点红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瞬间,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抱着李鱼的双臂瞬间缩紧,几乎忘记了控制自己的力道。
李鱼被他紧紧的锢着,被迫伏在他充满炽热血气的怀中,她乖乖地伏着,又静悄悄地伸出一双苍白美丽的手臂,攀在了一点红的脊背上。
一点红的脊背瞬间僵直,表情也忽然狰狞了一瞬,好像他不是在被心爱的女人抱住,而是在被用什么残酷的刑罚所折磨似得。
他嘶声道:“可是……可是你明明说——”
李鱼柔声道:“是我说的没错,可你总该给我个机会,让我试一试,克服一下困难。”
把爱一个人说成克服困难,或许任何一个爱人听了,都不会开心吧。
但一点红不会不开心。
一点红深深地望着她,他的眼睛瞪得有点大,更显得眼眶红通通的,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一般。
他哑声道:“我不愿你勉强。”
他宁愿把自己勉强到死,也不愿让李鱼勉强。
李鱼垂下头,像是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兔子:“可我偏偏就想勉强。”
她用力的攀紧了一点红的背,好似要通过这样的法子来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决心似得。
然后……
……一点红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李鱼还是当人当的太久了,对吸血鬼的力气没有一个太直观的认识,此时此刻心里又处于一种豪情万丈的不理性状态……她虽然长了一副纤弱柔媚的样子,可是吸血鬼其实力气很大、真的很大。
一点红眼前一黑,只觉得肋骨都被她勒得快断掉,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先松松手。”
不行,心爱的女人还没得到,他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一点红倔强地想。
李鱼如梦初醒般地抬头,看到一点红一副快被勒死的表情才骤然反应过来,慌忙放开了他就要往后退,然后被眼前还有些发黑的一点红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又一下子捞了回来。
他闷闷道:“话还没说清楚,不许退开。”
李鱼一怔,然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点红就安安静静地搂着她听她笑完,然后李鱼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轻轻地抱住一点红,好似在抱什么易碎的珍品一般。
钢铁直男一点红:“……”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更奇怪了怎么办。
他忍不住说:“倒也不用这么小心。”
李鱼窝在他怀里摇头撒娇:“不要,一点红只有一个,弄坏了怎么办呢?”
一点红:“……”
一点红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垂下头,与李鱼离得很近,嘶哑地道:“我弄不坏的。”
这语调又低哑、又温柔,还带着一股子很难形容的舍身感,让李鱼一瞬间只觉得连手指间都轻轻地颤着,无力地蜷了一下。
这男人真的了不得啊……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拥抱在了一起,相互之间都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捧着琉璃一般,半晌,一点红才开口道:“李鱼……”
李鱼道:“嗯?”
一点红道:“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李鱼道:“我知道呢。”
一点红愣了一下,才又道:“为何知道?”
李鱼伸出一只手来,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道:“我耳朵贴在这里,可以听到你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跳得好快好快。
又温暖、又热烈,和他冷冽的外表一点不相似的。
一点红就笑了。
他其实是一个很少笑的人,即使要笑,也都是那种讥诮的、讽刺的笑,好似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一样。长久以来,这世上都不存在什么可以让他舒心微笑的事物,以至于让他变成了这样一副冷漠得要命的模样。
如今他骤然一笑,竟像是融化的冰雪,春回大地。
只可惜,这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李鱼没有看见,她还正用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点一点红的胸膛呢。
科学知识告诉她,其实男人因为常年的锻炼而锻炼出来的胸肌,并不是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硬邦邦的,相反,健身圈的人会认为那种肌肉是没有锻炼得当出现的死肌肉,很不入流。
当然了,理论是理论,实际检验起来倒是挺新奇的。
一点红:“……”
那种倒错的微妙的感觉又来了!
他满脸黑线地道:“……别胡闹。”
李鱼乖巧点头:“好的。”
一点红道:“说正事。”
李鱼继续乖巧:“恩呢好嘛。”
一点红正色道:“我不愿勉强你,也不想与你分开。”
她道:“我知道的。”
一点红道:“所以……”
李鱼道:“所以……?”
一点红的眼神柔了下来,伸手替李鱼理了理碎发,然后道:“我想与你亲近,却怕叫你不高兴,所以,我若做了什么叫你不舒服的事情,你要告诉我。”
一个现代男人,亦难说出这样的话,更遑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男人呢?
这个男人还是个在刀山火海中滚过来的、浑身伤痛的男人。
他定定地望着李鱼,脸色已经严峻了下来,任谁都能看的出,他这话说的极其认真,绝没有半分要作假的意思。
李鱼久久地与他对视。
她轻轻地道:“好。”
一点红就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道:“此刻我就想拉你的手,好不好?”
李鱼笑了,道:“好呀。”
一点红就拉住了李鱼的手。
他并不是没有拉过李鱼的手。只是他每一次忍不住要捉住她的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她的手真的很像是会流动的丝绸,好像他握紧了也会跑、握松了也会遛一样。
那种在模糊的地带中试探她边界的行为让他觉得兴奋,又令他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李鱼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红晕,衬得她的容颜更多了几分糜艳之美,她勾着嘴角笑,脸颊上的两个酒窝又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天真娇憨的感觉,她低着头,伸手抓住了一点红的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去挠他的手心。
她的手柔弱无骨、滑腻如羊脂玉一般,艳色的指甲轻挠他的手心,带来一种细微的瘙痒。她低着头,认真的抓着他的手来回摆弄,好像他那只满是厚茧的手有什么好看的似得。
在被她如此欣赏的时候,一点红那只控制力道极其稳定的手也不稳了起来,若叫别的人看见,这中原第一快剑的手竟颤抖成这样,那还不得叫人笑掉大牙才是?
她又抬起头来冲着他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来,道:“你的手怎么在抖呢?”
一点红道:“是么?”
李鱼道:“是呀。”
一点红道:“那是因为我实在太高兴。”
说完这话之后,一点红看到李鱼脸上的那种嫣红色都似乎蔓延到了她的脖颈之上了。
他知道,她其实也是同样高兴的。
他忽然反手又握住了李鱼的手,握得紧紧的,简直再也不想松开了。
他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他心爱的女人就唔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在他们走了之后,三尺剑赶来了画舫之中,他冷冰冰的盯着崔千钰惨死的尸身看,然后慢慢地低下头,自他身上摸出一个玉佩来带走了。
这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一把钥匙,一把用来开启一个机关宝盒的钥匙。
崔千钰事先已将此一个秘密放在了盒子里,并告诉三尺剑,如果自己死了,就把宝盒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