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乍起。
很奇怪,绵长的秋雨夜之中,竟会有惊雷。
但秋雨似乎也变得急促了许多,带着一股不属于早秋的冷意,疾风骤雨般的袭来。
花满楼的卧房里,窗户没有关,一阵冷风忽然吹来,将雨滴扫到他的身上,雨点在他身上砸下的时候,他的寒毛忽然全都竖起来了。
他的腿——
他的腿上有东西。
他的怀里也有东西。
闯进他家里的那个女人,忽然凑了过来,如此无助、如此可怜的抱住了他,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冰冷、又是那样的柔软,好似没有骨头一样,她喃喃地道:“我好冷、我好冷……”
她的牙齿都在发颤。
她就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的攀上了花满楼的脊背,可她这个濒死的人却没有什么濒死的爆发力,整个人软弱的要命,那两只手攀上来,好似在恳求一般。
而她的尾巴——
那是蛇的尾巴。冰冷而光滑,十分灵活,缠眷得要命,勾了一点点,在花满楼的右腿上,一抖一抖的,那种冰冷而潮湿的气息,就顺着花满楼的神经慢慢地探上来,让他的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
他的脊背都已僵直,他浑身上下的毛孔好似都已一个一个的张开,带起了一种可怕的颤栗,这些浑身上下张开的毛孔,好似带走了他浑身的热气一样,叫他有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他手指尖的**是因为冷一样。
一阵冷风又吹了过去,击打在花满楼和那蛇女的身上。
蛇女颤抖了起来,牙齿都忍不住的发颤,她可怜兮兮地攀着花满楼的脊背,却得不到一点点的回应。
花家的七公子,江湖上心最好的公子花满楼,他对任何人都是温柔的、他也愿意为任何人提供帮助,可为什么唯独在面对这蛇女的时候,他却如此的残忍、像一块石头一样,全然都没有反应呢?
蛇女发着抖,缩进了花满楼的怀抱里,她的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但她却仍然尽力的去抱紧花满楼,嘴中喃喃道:“你身上好暖和……”
花满楼终于如梦初醒。
不知为何,他并不害怕。
他只是心跳有一点加速,手心有一点出汗,这种反应对他来说很难得,但是这样的事情本身也是很罕见的……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人身蛇尾的女孩子闯进了你的家,可怜兮兮地求你抱抱她。
花满楼:“……”
不对,这剧情的发展,怎么好像下一秒他就要被蛇女妖怪给吞了吃了似得?很像是志怪话本子里的炮灰角色呢……
花满楼终于动了起来。
他有些迟疑似得伸出了自己的手,也慢慢、轻轻地触碰到了蛇女的脊背。
这件事若是陆小凤来做,那自然没什么值得稀奇的,毕竟他本身就是会做这种事的风流浪子,可换了花满楼来,却实在是要惊掉人的眼睛了。
翩翩公子花满楼,一向是最温和、最得体的人,即使一个姑娘主动投怀送抱,他也绝不会做出任何趁人之危的事情的。
令他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的确是必要的。
蛇女的身子猛地一颤,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嘴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甚至还夹杂着带着哭腔的声音,痛苦得好似已快要晖过去,她紧紧地抱着花满楼,好似在讨好他一样,祈求他不要这样残忍地对待她。
……这是一只蛇女。
可为何这只蛇女可怜的好似一只淋透的流浪狗呢?
花满楼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你背上的伤很重。”
是的,伤。
他从刚刚开始,鼻尖上就一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花满楼的听觉是极好的,他能听到蛇女痛苦、惊慌失措的呼吸声,她的动作很奇异、也很小心,那是因为她光洁的脊背之上,横着一个很狰狞、很可怕的伤口。
她的腰很纤细,她整个人也很单薄,但这一道伤口,却好似从上到下,整个横在了她的脊背之上,血肉模糊,鲜血已爬满了她苍白的脊背,那种殷红与苍白交错的画面,花满楼是看不见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这是怎么样一副残忍而可怖的画面。
他的手只是稍微上去、轻轻地触碰了碰,就已摸到了一手黏腻的鲜血,她背上的伤又该有多么的严重呢?
花满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狠狠地揪住了。
这蛇女是谁?她为什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在逃到百花楼之前,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要想一想这些问题,他的心底就忽然涌起了那种柔软而深切的同情,甚至连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就要抽身离去。
蛇女的蛇尾巴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紧紧地缠在花满楼的身上,她把头搁在花满楼的肩膀上,语无伦次地道:“别走——”
她的手、她的尾巴,她的脖颈、还有她的脸,全都是冰凉的,她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她才那么怕冷,怕到只要身边有一个热源,她就根本不愿意放开。
花满楼忽然伸出手来,安抚似得摸了摸她湿淋淋的头发,道:“姑娘不必害怕,你背上的伤太严重,我去取金疮药来给你。”
蛇女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他的声音是沉稳的、也是温柔的,带着一种男性所特有的一点点沙哑……不,这或许并不是男性所特有的沙哑,而是一个男人忽然被一个美人投怀送抱所带来的干渴。
但无论如何,这声音是很能安抚人心的。
蛇女闻言,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他,她金色的竖瞳在漆黑一片的百花楼里璨璨的发着光,妖异美丽到令人心生恐惧。
但花满楼的面容却仍是平静的。
又是一道惊雷,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蛇女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
他身材修长,长身玉立,脊背笔直,身上却没有那种江湖人嗜血冷硬的气息,反倒是像一块羊脂玉一样,散发着温润的气质。他很俊美……不,或者说,他的确已俊美到了一种令人心动的程度。他的下颌棱角分明,鼻子挺而直,嘴唇却并算不得太薄,他的唇角总是挂着那种温和的笑意,令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而俊朗。
俊朗的好似皎洁的月光。
但他的双眼却全然没有焦距。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眨了一下眼,那双眼睛的确是明亮的,却没有神,他直视前方,即使是惊雷打下,那双眼睛也没有一点点的反应,好似他永永远远都在直视着一种全然的黑暗。
蛇女忽然明白了,原来他是个瞎子。
她又一次低下了头,缩进了这位公子的怀抱里。
她很冷,她真的很冷,她的血本就是冷的,她本就是怕冷的生物,如今背上被人开了这么一道口子,又淋了这么一场可怕的秋雨,那种冷意就顺着她的脊骨缠上来,叫她痛苦得恨不得尖叫。
蛇女苍白小巧的鼻尖忍不住动了动,男人身上那种温暖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这是一种带着淡淡花香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温暖与干燥,幸福与安宁。
她觉得很奇怪,她竟真的从这一股人类男子所散发出的味道里感觉到了安宁和眷恋,以至于不想让他离开哪怕一下下。
她眼泪汪汪的攀着他,喃喃地道:“不要走……不要走……”
……像极了一个无依无靠、满心凄楚的柔弱人类女子。
花满楼的手臂也忽然忍不住缩紧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她的身子实在是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又或者是这种凄惨而柔弱的祈求可以激起男人的怜惜与保护欲。
……任何一个男人,都绝逃不开的。
花满楼也是一个男人。
即使他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自持、都要温柔,但他也仍然是一个男人。
他所穿的这一件衣裳,乃是京城福记最好的料子,请的也是最好的裁缝娘子为他量体裁衣,这件昂贵而干燥的衣裳,已被秋雨所打湿,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印,这是惊慌失措的蛇女所留下的。
那个冰冷的湿润的手印,此刻却好似在发着烫,在灼烧着花满楼的脊背,让他的脊背都忍不住的发紧、发僵。
他忍不住微微地弓起了背,脊椎骨好似一条骨鞭,自他紧实而有力的背部凸出,蛇女不明所以的抬头看着她,嘴中还在呢喃:“不要走……不要走……”
……她受惊了,她一定受惊了。
花满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不走,你先去歇着好不好?我很快就回来,替你包扎。”
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可以让人放松下来。
蛇女道:“真的么……?
好似是害怕他走了就不回来似得。
花满楼实在忍不住,嘴角微微地勾了勾,安抚似得道:“真的,我绝不走。”
蛇女迟疑了一下,轻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她实在是很冷,冷得都在发抖,要离开这样一个温暖的热源让她觉得痛苦不堪,可她已答应了花满楼要乖乖地在这里等他的……蛇女咬着自己的下唇,踌躇了片刻,尾巴才慢慢、慢慢地离开了花满楼,双手也慢慢地撤开。
她好似打算找一个阴暗的角落,把自己的身子盘起来,可是她背上的伤是如此的严重,以至于她简直都要直不起腰背来,身子晃了两晃,控制不住的就要倒地。
花满楼虽是个瞎子,武功却比绝大多数的正常人都要好,而他的反应,也比绝大多数的江湖人要更快。
他绝不可能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无动于衷,也绝不可能就这样等着她摔在地上。
所以他立刻就动了,在蛇女摔在地上之前揽住了她纤细如柳枝一般的腰身,他十分体贴,绝没有碰到她的伤口,可她还是因为过大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痛苦得抽泣起来。
花满楼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道:“别动。”
说着,他的手上忽然一使劲,轻轻松松将这条蛇女抱了起来,蛇女条件反射一样的紧紧抱住了他,尾巴又开心地缠上来,蹭了蹭花满楼的腿。
花满楼:“……”
花满楼忍不住有点想笑。
蛇是一种令绝大多数人都害怕和厌恶的生物,但谁又能知道,蛇所化作的精怪,竟一点儿也不可怕,反倒是有一点可爱呢?
花满楼哑声道:“得罪了。”
他抱着这条可爱的蛇女到了床榻边缘,小心翼翼的将她放下,蛇女的背上有伤,所以只能趴在榻上。
最近陆小凤不会来造访,花满楼也懒得每天收拾客房,换上全新而柔软的褥子和被子,所以客房里不适宜住人,而且这蛇女实在是伤得很重,能跑进百花楼,似乎已让她的力气都用完了,再多连一步都走不了,花满楼抱着她,也不想多浪费时间。
所以他就把蛇女送上了他的床榻,大不了,安顿完她之后,他可以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去客房里睡觉便是了。
蛇女安静地伏着,鼻子嗅了嗅,这温暖的床榻之上,有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令人安宁得想要睡去。
花满楼将她轻轻地放下,道:“我去去就回。”
说着,转身就要走。
她漆黑而闪着五色碎光的蛇尾,却有些恋恋不舍似得缠上了他的小腿,讨好似得蹭了蹭,不像是一条冰冷而滑腻的蛇,倒像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
花满楼停住步伐,有些无奈地道:“姑娘……”
蛇女抽泣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还伸手将他的被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被子里嗅了嗅,呜呜咽咽地吸气。
花满楼:“……”
花满楼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嗅觉与听觉都很灵敏。
蛇女的尾巴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的声音,她缩在榻上的声音,还有她好似病态、好似有点神经质一样的抓着他的被褥呼吸的声音,他都是能听得见的。
甚至,如果他看得见的话,或许还感受不到这么多的细节。
一个如此纤细、如此单薄的女孩子,她的脊背是如此的光洁,她的腰肢是如此的柔软,这样一个女孩子,抱着你的被褥好似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对你身上的味道如此沉迷……任何一个男人的心,都绝不可能和一块石头一样毫无波动的。
就连西门吹雪的心都不是石头,花满楼的心又怎么会是石头呢?
他忽然侧过了头去,哗啦一声,打开了自己的纸扇,他一只手背后,一只手用这折扇为自己扇扇风,非常果断的转身就踏出了房间,在后脚踏出房间的那个瞬间,他又听见了蛇女的尾巴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她像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小动物一样,人虽然在榻上,尾巴却在屋子里探来探去。
人类的确很难想象这是一副怎么样的场景的,此时此刻,就连花满楼的心里都有一些的好奇,想要看看这蛇女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普普通通的秋雨之夜,也好似因为这一场奇异的邂逅而变得并不普通了。
花满楼的心里虽然多了一些好奇、多了一些乱糟糟的同情与怜惜,但是他的动作却是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整个百花楼的构造,都已牢牢地记在了他的心里,从卧房出来,直走十五步,左拐再走三步,再右拐,穿过一道门,进了一小间儿,直走八步,去摸那个红木质的柜子的第三层,拉开抽屉,去摸一个小小的瓷瓶,重约二两十八钱。
这就是花满楼独门秘制的金疮药百花膏了。
作为一个瞎子,他未免也太惊才绝艳了些。
……不,即使是和没有残疾的普通人相比,他也已远超于常人了。
这百花膏取得乃是花中精华,春夏秋冬时令花朵的花蕊各十二钱、再配花瓣煎水之后产生的花露、蓟草、茜草、大青叶干叶各十二钱一起熬制,足足熬制四十八个时辰,收至膏状,这才能得这样一小瓶百花膏,要算起来,实在是费心费力,价值千金。
这样的药,竟拿出来救一个陌生的妖怪,甚至都不是人。
但花满楼却会觉得,药本就是用来救人的,假使见死不救,这药就算再名贵,又有什么用呢。
他将瓷瓶收入怀中,又去打了一盆热水,拿了一块崭新柔软的毛巾,以及干净的绷带,这才重新回到了他的卧房。
他的卧房之内,蛇女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床榻之上,乖巧得要命,连呼吸都是那么的轻,好似花满楼不让她动的话,她连动一动都不敢的。
感觉上实在是很可怜。
花满楼抬步踏入了卧房,朝床榻的方向走去,蛇女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被褥,去嗅上头那种温暖的淡淡花香,一见他回来了,她病态而艳丽动人的脸上便又泛起了红晕,顺着她苍白的脸向下,一直蔓延到如天鹅般纤长的颈子上。
她的蛇尾巴晃了晃,又颤颤巍巍、试探性得碰了碰花满楼的小腿。
花满楼侧了侧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抬步向前,将那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在了床榻边的木架子上,自己轻轻地坐在了床榻的边缘。
蛇女痴痴地看着他,挣扎着要直起身来去抱花满楼。
他是热的,好温暖,她好喜欢。
蛇女又不是人,哪里会有人类女子心里所想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喜欢花满楼身上的味道,喜欢花满楼身上的温度,就立刻要上去抱住他,用尾巴死死地把他缠起来,再也不放开了。
蛇女受伤,又怎么会有人替她包扎呢?她自己也没有这个意识,只是想要抱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盘起来美美的睡一觉。
而对于人类男子来说,这位蛇美人的行为,就只能用热情大胆这个词来形容了。
一位热情大胆的蛇美人,拥有一张绝艳的面容,只要胆子足够大,能忽略她金色的异瞳与漆黑、布满鳞片的大蛇尾巴,就一定能让她乖乖的听话,将她乖乖地勾在榻上,随便做点什么都可以。
花满楼的胆子是足够大的,但他是个君子,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花满楼又无奈地叹起气来,用扇柄压住了蛇美人要从榻上起来的动作。
他的动作看起来是举重若轻的,只轻轻地抵在了蛇美人优美的肩,她就有些动弹不得了。
蛇美人瞪大了双眼,长长的睫毛不住的轻颤着,好似不明白花满楼为什么不让她抱。
她猩红的小舌忽然从嘴里探出了一点点,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这是人的舌头,而不是蛇的舌头,但是即使化了形,吐信子的本能却还是非常的强烈。
她道:“你……”
花满楼的一根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蛇美人不要说话。
蛇美人乖乖地伏在榻上,花满楼的扇坠碰到了她光洁的皮肤,那是一块上好的佛手翡翠,带着玉石所特有的冷,碰到她之后,她有点痛苦地缩了一下,却默不作声,安安静静。
花满楼却已意识到了,他立刻收了扇子,温声道:“抱歉。”
蛇美人的手就拉了拉他的衣服角,好似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
花满楼侧了侧头,面向着她,只道:“你背上流了很多血,你若信得过我,我先替你清理伤口,再替你上药包扎,可好?”
蛇美人看着他,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花满楼也准确的接收到了这信号,他微微点了点头,道:“得罪了。”
说着,他便伸出了自己的手。
毛巾被热水浸湿,又被花满楼修长、有力的手上下一拧,将多余的水挤干净,他的手骨节分明,有一种稳定的力量感,做起这种下人做的活计来,也一丝不苟,别有一番美感。
蛇女金色的眼睛有些怔怔地盯着他的手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满楼看不见蛇女的表情,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宽慰她道:“伤口狰狞,会有些痛,姑娘若实在痛得话……”
蛇美人怯生生地道:“可以咬你么?”
花满楼为了把毛巾弄湿,把两个胳膊上的衣袖稍微挽起了一点,露出肌肉紧实的的小臂来,蛇美人就看着他的手臂,发出了如此疑问。
花满楼:“……”
花满楼道:“姑娘的牙是毒牙么?”
蛇美人道:“不……不是的。”
花满楼温声道:“那可以,请自便。”
说着,他就俯了下去,用干净的毛巾,替这可爱可怜的蛇美人收拾起了背上的那狰狞伤口。
如今,夜已深了。
如今深重的夜晚,花满楼早该入睡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仍在这里忙活着,只为了一个陌生的蛇美人,换了别人,或许这种帮助里还带着一点见色起意的性质,但是花满楼却不是的,他甚至不知道蛇女的模样。
他如此受累,只为了这蛇女,这蛇女却恩将仇报,问能不能咬他,花满楼的回答竟然是“可以,请自便”。
这个人心肠好到简直不像人!
但他却也不是一个为了别人自己去死的人,所以他绝不会非常鲁莽的做出什么决定来。
他早已感觉到,这蛇女没有敌意,对他像是对待一个大号的热乎乎汤婆子一样,不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低下头去,一丝不苟的帮蛇女处理伤口,他先是用毛巾沾着水,去把伤口周围流的血给一点点擦拭掉,好让伤口暴露出来,这伤口的确很长、很可怕,可怕到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劈开似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中,还有一些污渍、树叶、土块什么的,她一定在地上被重重地拖过。
处理伤口,又怎么能不疼呢?
花满楼虽然很怜惜这一位蛇美人,却也知道,此时此刻,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替她处理好这伤。
沾着水的干净毛巾,抚上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蛇女倒吸了一口冷气,痛得瑟瑟发抖,她嗷呜一口,咬住了花满楼的被子,开始撕扯花满楼的被子,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个被欺负得惨兮兮的小可怜一样。
她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又无助、又可怜的硬捱着这一切。
花满楼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道:“不是说要咬我的胳膊么?”
花满楼的声音又低、又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力,像是电流,打透了蛇女的脊柱骨,让她一下子失了力气,软到了褥子上。
蛇女伸手摸了摸花满楼露出的一截小臂,小声道:“你的小臂真好看,舍不得咬。”
她的手就好似冰凉的丝绸流淌而过。
而她的话却又这么直白,直白的让花满楼都微微一怔。
花满楼二十多岁,青年才俊,又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总不可能一个女人都没接触过,但他所见过的女人,都十分的得体有礼,哪里会上来就问能不能咬你,伸手就摸一摸男人的小臂呢?
动物之间,没有人类之间那种遮遮掩掩的虚礼,它们想要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去说什么。
遇到这样一只蛇女,花满楼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他侧了侧头,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转移话题道:“你痛不痛?”
蛇美人抽泣着说:“痛——我要痛死了——”
她真的是很直接的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花满楼的心很软,最听不得旁人如此痛苦、如此可怜的声音,可他偏偏却又不能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只好道:“说点什么吧,我听说,人若是聊起天来,注意力就会被分散一些。”
蛇美人没有说话,只是那一条蛇尾巴又悄悄地探到了床榻的下面,从花满楼的衣服下摆缠进去,缠住了他的小腿,轻轻地蹭了蹭。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温声道:“在下花满楼。”
蛇美人好歹心智健全,还是能听出言下之意就是问她的名字的。
她抽泣着,小声地道:“我叫枝玉池。”
玉池。
一个很美好的名字。
花满楼微微颔首,只道:“玉池姑娘。”
蛇美人玉池的鼻尖又动了动,她轻轻地嗅了嗅,忍不住道:“你身上……你身上怎么会这样好闻,你是不是得道的花妖?”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
他道:“花满楼肉体凡胎,不过一个凡人。”
玉池的思绪就好似已飘远了,她有些痴痴地望着花满楼,花满楼垂下头,正在一丝不苟的为她处理伤口,背上那狰狞的伤口尖锐的刺痛着,蔓延至她整个背部,以至于叫她整个背都痛得动弹不得。
这俊朗公子修长而稳定的手,甚至可以轻易地扼住她的咽喉。
玉池冷不丁地问道:“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杀了炖蛇汤?”
花满楼:“……”
花满楼失笑:“难道我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可怕?”
玉池道:“可是人都喜欢炖蛇汤,还喜欢取蛇胆。”
蛇美人有点委屈。
花满楼心中一动。
或许她就是在躲避捕蛇人,才会受了这么重的伤,才会逃进百花楼之中。
他温声宽慰她道:“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之间点到了玉池的脊骨,玉池身子一下失了力气,瘫在榻上简直连动都动不得,可是她的脊背虽然无力,尾巴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样,轻轻柔柔地勾在花满楼的腿上,还收紧了几分。
花满楼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绝没有一点不该想的,绝没有做一件不该做的。他有些不明所以,微微垂了垂头,问道:“怎么了?”
玉池那双金色的瞳孔也看起来有些茫然了。
她忽然道:“花满楼,你……你真好……”
她的语气甚至都已变了调子,变得有些甜腻腻的。
蛇这一种生物,即使是在杀人,蛇身也看起来像是在缠与眷,所以蛇女或许天生就是一种会**的人的妖怪。
这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能发出这样动听的声音来,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有一条这样的蛇尾巴,把他缠得死死的、紧紧的,简直是一刻都不想要放开。
……她在直勾勾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花满楼哪里见过这样热情大胆的女孩子?
他的手指微微地蜷了蜷,手上的动作也轻轻地颤了颤,蛇女又发出一声带着抽泣的、压抑的痛呼,嘴中委委屈屈地道:“花、花少爷,求你……”
花满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身上满是雨水与泥土的味道,狼狈得很。
花满楼哑声道:“抱歉,我动作会轻些的。”
玉池咬着牙,轻轻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攥住了花满楼的被子,把自己整个脸都埋进去了,有点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那一股温暖而安宁的味道。
花满楼很清楚的知道她在干嘛。
雨夜,一个陌生的蛇女如此可怜兮兮,被你抱到了你的床榻之上,她安静地窝着,像是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只要有一个可以收留她的地方,她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虽然花满楼是在尽心尽力地为她处理伤口,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在想,是不是他做什么,她都能接受,甚至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一下?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好友陆小凤所说的一句话。
陆小凤说:“男人这种生物,好似天生就是一种破坏性很强的生物,看到漂亮的女人,总会想上去将她们搅乱的。”
但他顿了顿,懒洋洋地喝了一口酒,又说:“但是像花满楼你这样的男人,却很难让人想象你会如何爱上一个女人的。”
花满楼微笑着听自己的损友大放厥词,他轻摇纸扇,只微笑道:“哦?难道在你陆小凤看来,我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么?”
陆小凤摇头晃脑,幽幽地道:“因为我实在没法想象,你是如何对一个女人产生欲念的。”
欲念,这是一个很坏的词,这个词,它好似总是同破坏、同野心、同放浪形骸所联系在一起的词。
而很可惜的是,花满楼是一个和这些关词完全找不到关联的人。
陆小凤只道:“爱上一个女人,就一定会产生将这个女人据为己有的欲念,我实在是很难想象,花满楼你会嫉妒、会痛苦。”
花满楼只是微笑着摇着扇子,说了一句话:“陆小凤,你错了,只要是人,就绝不可能全然没有任何痛苦。”
——只要是人,就绝避免不了要痛苦,要产生负面的情绪。
花满楼现在就已感到了痛苦。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想法,那是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从脑子里自动蹦出来的危险想法,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甚至都已僵在了当场,埋在被子里的蛇女玉池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花满楼稳了稳心神,道:“抱歉,伤口很快就处理好了,百花膏药性很温和,不会很痛的。”
蛇女咬着嘴唇,轻轻地道:“嗯。”
然后,她就又安安静静地任由花满楼摆弄了。
花满楼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蛇女知不知道,他刚刚居然有一瞬间,产生了那样的想法呢?
蛇女知不知道,这凡间的浊物,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乃是这世上最幽暗、最可怕的东西呢?
……她一定不知道的,所以在此时此刻,她才这样的乖巧,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是放松的,丝毫不觉得花满楼会做出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
……虽然他的确不会。
花满楼不再说话,他敛下心神,在蛇女背上的伤口之上,涂抹上一层厚厚地百花膏,百花膏虽然药性温和,但毕竟是药、又毕竟上在这样可怖的伤口之上,蛇女就抱着他的被子,压抑地抽泣着,像是一只小可怜一样。
花满楼上药的动作已轻得不能再轻,可她还是痛苦。
花满楼没有去问她这伤口是怎么来的,因为他从来都不肯去问这些事情的,来者皆是客,若是客人想要告诉他,他迟早会知道的,而客人要是不愿意告诉他,他问出来,也是徒增尴尬。
他一向都是不愿让他人为难的。
黑暗的室内就沉默下来,但这种沉默却不是冰冷的,而是充满温情的。黑暗之中,只有蛇女玉池的金色眼睛,一眨一眨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玉池的额头因痛苦而沁出的那一层冷汗都已被风干,久到玉池痛苦的呼吸都已变得气若游丝时,花满楼的双手灵巧的在玉池的背上用绷带打了一个小蝴蝶活结。
终于结束了。
花满楼长舒了一口气,道:“玉池姑娘,伤口处理成这样就可以了。”
玉池气若游丝,简直没有力气与花满楼说话。
花满楼便道:“姑娘今日,可留在此处休息,这伤口最好三日换一次药,这几日你可安心在此处休息。”
他的百花楼从不拒绝客人。
只要她愿意,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她都可以待在百花楼里修养。
花满楼正是这样一个好心的人。
玉池还是没有说话,花满楼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又轻又抖,这一场痛苦的折磨,她能硬捱下来,实在是不容易。
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怜惜。
他柔声道:“休息吧,玉池姑娘,天色已晚。”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去了。
正在这时,玉池却忽然动了。
不,或许应该说,是她的尾巴动了。
她的尾巴忽然急急忙忙地缠在了花满楼的身上,紧紧地缠着,好似一个热情的女孩子在拥抱着她的情人。
玉池也急急忙忙地从榻上撑起身子来,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急,以至于扯到了自己的伤口,发出了“嘶”的一声,花满楼猛地回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玉池却已开口了。
她急急忙忙、委委屈屈地说:“你要去哪里?这是你的榻,你……你哪里都不许去,不许走、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