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辞了官, 内阁中就空下了一个位子。

裴江知觉得这段时日就算是将他掰成几瓣去用也忙不开了。说得好听是要他这个首辅挑大梁,说得不好听就是要推他出来做这个罪人。无论日后皇帝能否醒来,朝中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都要要有人能承担的, 说白了他就做了那个风口。

眼下各地的灾情都严重,江朔军的军粮也难以再供应得上。江朔奏请朝廷拨给米粮和军械, 但裴江知却不能当即做这种决定。

此次粮饷无论给与不给都甚是难办。

若是不给, 毕竟事关边防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出岔子。

若是给了, 苏瞿那边不一定能过得去。

他这个首辅终究人微言轻, 手中能握得着的实权都是烫手的。瞻前顾后左右逢源的日子他真是困倦至极, 好不易歇下时他甚至羡慕沈钦能这般洒脱地抛下一切离开。

四方的宫墙之上的沉灰色的天际昏昏, 秋凉有肃杀之威, 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一片无涯的冷寂之中。

一个宫人碎步往朝云殿的偏殿中跑, 在过门槛时甚至被绊了一下, 踉跄着就扑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然后看着偏殿中闭眼小憩的明锦, 断续地说出了一句:“陛下,陛下不成了。”

瓷盏脱手, 在地上跌落成无数的碎片。

在宫人看来她只是站在原地稳了会儿声息, 与寻常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但所有人都明白, 皇帝在这种时候病重垂危究竟意味着什么。

朝云殿中围着的太医都瑟瑟发抖,已经有后妃开始低泣了。各个行色匆匆和鱼贯而入的宫人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看明锦。

她尽可能克制着自己的所有情绪, 短短几步路被她走了小半刻钟。明黄色的帐子微挑起,皇帝的呼吸已经破碎到随时都要停止。

“喂的什么?”

她冷声问着那个正在用小勺给皇帝喂着汤药的宫女。

宫女的声音很低, 但是勾唇朝她笑了下:“陆大人安排奴婢送来的药。”

“滚!”

明锦失手将药碗打翻, 然后近乎崩溃地冲那个宫女发出了斥责声:“他陆从渊凭什么!你们这是弑君!是弑君!”

门帘被挑开,身着一身宝蓝色直裰的闻临正漠视地看着她, 然后任由她扯住了自己的衣襟,质问他为何这么做。

闻临眼尾微挑,伸手将药碗的碎片捡起一片,随手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道:“皇妹,这是正经的续命药。”

“我不信!”

闻临冷笑:“随你信不信。今日之后,皇妹还是要认清时事,兴许还能保你那病歪歪的母后和闻泓一个平安无恙。”

这段被明锦守着朝云殿的日子,闻临并不能做出太多过分的举动。如今知道皇帝已经到了命途垂危的境地,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竟然缓缓地沉了下来。比起天家的父子之情,他更相信能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权力,包括那个龙椅。

闻临道:“自古成王败寇。皇妹若是不想和亲番邦,就最好将父皇说过些什么,给过你什么,都一一交待清楚。”

“你做梦,闻临你做梦!”

锐利的瓷片扎在了她的掌心,痛感已经让她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她将瓷片狠狠地朝闻临的手臂刺了过去。猝不及防地被划伤,闻临痛得呲牙,然后用力地将她推向了一旁:“你才是疯了,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

“你凭什么?”

明锦几乎没了气力。

闻临捂着尚在淌血的手臂,狠绝一笑:“凭这宫中羽林卫尽归我管。父皇偏心闻澈,我只是拿回我想要的东西罢了,有什么错?今日皇帝不死,我就能活着么?他留给过你一封诏书对不对?上面写的是不是要我的命?我告诉你,往后北成新君是我,连闻澈都得像狗一样跪在我的面前,为他曾经的狂妄自大求情领罪,求一条生路。”

他一直都知道皇帝心中最属意的储位人选是闻澈,他只是个被皇帝用来磨炼那把利刃的磨刀石。就连皇帝将梁皇后幽禁在庆安宫中,也是一种让她离开所有人视线的保护。皇帝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闻澈的身上,这些年他才觉得不舒坦。

如今终于不同了。

他终得以扬眉吐气,得以报仇雪恨。在整个皇城中再无人能违逆于他。

单单是思及此处,他都分外畅快。

陆从渊不知道在闻临的身后站了多久了。

他一如既往的矜贵冷淡,好似眼下给皇帝喂最后的药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根本勾不起他半点的动容之心。

“你方才说什么?”

陆从渊轻声问着,然后掀袍坐下,轻嗅了手中的茶。

好不易才止了血的闻临咬着牙也想坐过来,结果在陆从渊眼尾上挑的那一瞬明白他是在不高兴,便只好继续站着,道:“她是个疯子,不说些狠话只怕会缠着人不放。”

陆从渊摇了摇头:“你说要谁和亲番邦?”

“明锦啊。这种疯妇留着只会是祸害。还是你说,直接杀了好?”

清脆随意的敲击声骤然停止了,陆从渊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而张口的语气却格外的冷:“她若是和亲番邦,你就等着入赤柘为质罢。皇位不愁有人坐,没了你还有大把的皇子皇亲,你最好识时务些,明白是谁将你捧到这个位子上来的。”

即便闻临再愚钝,也明白了陆从渊跟明锦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只是他没想到,一向杀伐果断的陆从渊竟然还有无可奈何的心软之人。

闻临本是想究根问底的,可陆从渊此人从来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

才警示完他,陆从渊当即就起身要出大殿,而在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帘布之时,他稍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看着床榻之上垂危的皇帝,轻声道了句:“就今日罢,以免夜长梦多。”

***

第二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杜庭誉索性不再睡了。

用手捏着床帐揉搓了一会儿,他才从心悸之中平稳过来,然后披着薄衣下榻给自己斟水喝。

窗子外的雨势极大,自从洪涝之后鲜少再见这样大的雨,浓云以倾轧之势将整个启都都吞噬在其中,雷鸣不止,电起如白昼。

有人叩了门。

杜庭誉去开门,瞧见是涉雨而来的裴江知。

他与裴江知素来没什么交情,后来杜庭誉辞官之后更是鲜少有打交道的机会,更别提深夜来此造访。

毕竟裴江知过往亲近闻临,不怎么喜欢文徽院这等清冷的衙门。

慢慢饮尽茶水,杜庭誉才略有疲惫地开了口:“裴大人为何深夜造访?”

接下来的话让杜庭誉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了许久。

裴江知几乎是格外艰难地道出了一句:“陛下驾崩了。”

门缝中的冷风涌入,裴江知汗涔涔的脖颈被吹得发凉,然后水滴顺着濡湿的发尖往下滴落,最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和外面苍云之上被电闪映亮了的半边天一同。

若非实在没了法子,裴江知不会来找杜庭誉。

曾经在内阁中做次辅之时,他与杜庭誉一直都不是一路人。比起他这样将功名利禄看得极重的朝臣,杜庭誉更欣赏褚清连那样傲然之人,即便他们同在朝堂之上共事这些年,裴江知在杜庭誉心中都不算一个君子。

可是再将仕途走得极顺之人此刻也到了穷途末路时了。

铜盆中还有半掌深的清水,杜庭誉掬着清水从容地洗着脸,好似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摘了架子上的白色绢帕擦干净水渍,杜庭誉才抬眸看他:“所以?”

“所以请杜先生救我一命。”

杜庭誉轻哼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道:“我一个小小司业,哪里会救命啊。您才是贵人,这段时日朝堂上的大事多亏了有你在做,即便是新帝,也是会感激的。”

杜庭誉没有说新帝是谁。

但是这是心照不宣之事。等天彻底大亮了,皇帝的丧事办妥,下一步就是操办闻临的登基大典,最后这桩事还是要他这个首辅来拿主意,要他拥立。

可他太清楚,皇帝的死因有蹊跷。

裴江知跪拜不起:“过往您引罪辞官,我知晓您是为了凌王。若非如此,这首辅之位岂能轮得到我来做?我一生才疏学浅,自知配不上这个位子。您就当为了凌王,再为他尽一回心罢。”

说得好听。

实则杜庭誉明白裴江知是为何来要他救命。

朝中都传言皇帝在昏迷之前曾留下过一封传位诏书,只是不知交付给了谁人。闻临如今要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全要靠裴江知在其中周全其名分。若是日后那封诏书公之于众,死的第一个人就是裴江知。

为人鞍前马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谁都不愿意。

“那就辞官,和沈钦那般。”

杜庭誉不多言。

想要活命,就可一走了之。

裴江知却痛声道:“被逼迫做了这么多,我哪里还有退路。辞官就是死路一条。沈明生可及时止损,我却已是池中之人。是我早些年糊涂,以为越王会是储君的绝佳之选,实则……实则背信弃义,为人刻薄愚蠢。今我不愿再与之为伍,望先生救我一命。”

悬崖勒马总好过明知歧途还往前走下去。

所幸裴江知还算不上太笨。

新帝只不过是傀儡,是幌子。

背后的那只手是陆家人。

杜庭誉道:“你要我怎么救你?我身为凌王的老师,生路在何处还不好说呢。”

“先生睿智,定能为我指一条明路。”

观遍内阁,裴江知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推开窗子,杜庭誉看着瓢泼般的雨以倾倒之势落进文徽院中,将那院中的梅枝都淋折了。许久之后,他才叹了气:“想个办法,让元蘅回到这里来。”

“谁?元蘅?”

裴江知觉得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先不说她如今在衍州权势滔天,不会再主动回到启都这样的囚牢里来,再者说闻临岂能容她,您这不是要她死么?”

杜庭誉的眸色一如既往平静:“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陛……先帝起用元蘅,是他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先帝将她放去衍州,就是算到了有今日,是在保她的命。这也是先帝给北成留下的保命符。她是褚清连的学生,她不会畏惧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