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本在翻阅将士名录的手顿了片刻,捏着纸角揉捻了一下。

无论如何她也猜不透这二殿下的心思。仅仅依着此事,她总觉得,此人并非传闻中那般幼稚无理,对元氏的痛恨也没那般彻骨。

禀报的斥候刚走,房门便再次被叩响了。

元蘅见着来人,才松了口气,道:“漱玉?营中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漱玉是她的贴身侍女,这些日子跟着她忙前忙后,一时也不曾懈怠,也算是功不可没。

漱玉将自己佩戴的刀搁在刀架上,转身把带来的食盒掀开,推至元蘅的手畔:“退敌了,今日不会有什么大事。姑娘,你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看着食盒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元蘅终于才缓过神来。

退敌了。

闻澈带来的兵马眼下还在衍江东,将叛军堵死在了过来的山道上。任是叛军人数再多,也没有胆量再次渡江。

这将近两月的战事终于暂歇了。

尝了一口漱玉带来的汤,她头也没抬地问:“按理说这位殿下该是恨死我们了。今日他又为何会出兵相助?”

尽管元蘅心中已经有了推测,但还是想问问旁人的看法。这个闻澈就如同罩了一层迷雾般让人瞧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难以猜出用意。

当年的纪央城之乱,元成晖因时势所迫,做了伪证,将罪名都推到了梁氏的头上。梁氏又是二皇子闻澈的母族。如此,元氏便与这位二殿下结了梁子,一时半刻恐怕是消解不掉的。

若是闻澈想击退叛军,有不少法子供他选择。可就这般直接带军前来,于他而言是最不聪明的一种。

更多的是吃力不讨好。

漱玉方才在门外也将这件事听清楚了,笑道:“是啊,若他按兵不动等上几日,衍州城破,他也来得及将叛军截杀在去启都的路上。择储在即,他建了这样大的功劳,定会得陛下另眼看待。”

到了那时元氏不是死于战乱,就是要因战败入启都受审。

如此,才是对闻澈百利无一害的。

元蘅将粥碗往一旁推了推,微掀眼帘:“可是那样会死更多的人。他如今帮衍州解了燃眉之急,我此番宁愿信他。衍州已经岌岌可危,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不是什么都适合拿来算计储君之位的。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了外面的雨势。

冷风顺着窗缝涌入,案上的烛火跟着跳动了起来。骤雨只有那一阵,眼下几乎是已经停了,只有廊檐上还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不肯近衍州一步,说明还是对我父亲当年所为心有芥蒂。”

元蘅将窗子再次合好,转身看向漱玉:“欠人家一个人情,还是要当面谢。”

***

还不到辰时,天光流动之间雾霭沉沉。

大概是昨日下过一场暴雨的缘故,衍江的水又上涨了不少,带着浑浊的江水奔涌流淌而去。

闻澈带来的俞州军马就驻扎在衍江边上,此刻也一派沉寂。只有火头营燃着炊烟,在忙碌将士们的饭食。

帅帐内没有什么动静,守卫之人不敢贸然出声搅扰。

但是外面求见的人他也得罪不起,便只得硬着头皮传话:“殿下?元氏长女求见。”

帐中静了许久,才传出生硬又冰冷的声音,还带着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等着。”

守卫头一回见他家殿下这般态度,便也知来访这位不受欢迎,只好称是,又一路小跑了回去。之后便颇为为难地对元蘅开了口:“元姑娘,昨日一战,我们殿下辛苦,此时恐还未起身。”

是闻澈不想见她,守卫的话都点到这份上了,再不明白就显得元蘅不知趣。

若非当年元成晖做的那桩错事,他闻澈此时能安逸地留在启都,也不必落得如今的境地。

本就亏欠人家,如今又搭上这一份相助的恩情。他若是有气要撒,元蘅觉得等一等倒也无妨。

元蘅将自己带来的蓑衣往地上铺开来,从容坐下去:“那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她坐定后闭目养神,也没觉得被驳了面子。

日光落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宛如细碎的金粉,将她雪色的肌肤照得更白了几分。分明是一副美人相,可她周身偏就浸染了清冷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那两个守卫见她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都说元氏有女,性子冷且矜傲,可如今瞧着还不怎么好敷衍。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里面那位殿下几次回笼觉也该睡醒了,可就是没有人来通传允她进去一见。

凉风吹透元蘅单薄的素衣,此时她才睁开眼,看着晃眼的日光。她笃定今日闻澈是不会见她了,也不想再等,于是起身准备走。

谁知她刚准备去牵马,便有人叫住她,说殿下有请。

帅帐不算大。

元蘅掀开帐帘进去的时候,却没看见人。

行军打仗时临时支起的帐子都不算太宽敞,议事的位置与寝居之处就只能用帘帐隔开,如此以来,一眼也看不完全。

元蘅伸手碰了案上的那一盏茶,还留有余温,便知闻澈人方才还在,眼下是故意避着不见她的。

不用想也知,闻澈是想晾着她。

她也不恼,只是静坐帐中等他来。

坐了片刻之后,元蘅起身去看那一副高挂起来的地形布防图。布防图磨损泛黄,许多地名已经模糊不清,旁边又有人用笔添补上去。

能看出这幅图已经被人抚摸过许多回了。

她刚想伸手去碰图上的破损,却听得一声轻叹。

帅帐中是有人的?

而且这一声格外耳熟。

元蘅本不愿冒犯往帘后去。但是听得这一声,她还是定了神,伸手将遮挡的帘子掀开一角,看到了帘后之人。

帘后那张供人歇息的床榻看起来不是很稳固。榻上之人此刻正半支着手肘,翻阅着手中的一卷书册。

书卷发黄,页角也翘了边。他修长的指节就按在皱起的书页处,大概是读得认真,他浑然不知身后有人掀开了帐帘。

此人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里衣,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尾还湿润着,似乎是才沐浴过。水渍顺着发尾坠落,落地时被摔碎了。

只是一个背影,元蘅却有些恍然。

太熟悉了。

世间不会有人比元蘅更熟悉这个背影。她曾经跟在那人身后看了无数遍。

他的肩、发、身形,甚至是他颊侧那颗宛若朱笔点就的小痣,都在元蘅心里记着,分别的这些年月她从未忘记。

当年衍州的春日,他们初遇那日,那人一身玄袍,在石桥之上追上她,语声微促:“姑娘的扇子掉了,可要拿好。”

折扇被交还到她手里,那人墨玉般深邃漂亮的双眸那般认真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那一眼便是经年。

身姿仪度都矜贵的少年,眼尾泛起笑意时如连绵无尽的瑞雪之中忽然寻得一枝白梅。此间浮动的又何止是暗香……

而面前此人翻着书页的手是近乎苍白的颜色,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微曲着,能让人想起曾经的亲昵。想起这样的手落在她的后脑处,那人俯身给她轻吻。

曾经的少年郎身着武服纵马而来,轻俯身将她一把抱至马上,任疾风过耳,仿若世间纷扰都在身外,呼吸交缠之间他们只记得彼此。

后来那人未留下只字片语便失踪了。

如同衍州春日的微雨,后来云销雨霁,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一瞬,元蘅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情绪。

是喜悦,亦或愤怒。

说不明白了。

元蘅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哑了:“容与……”

闻澈忽然被人扯住衣袖的时候,手中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愣着抬眼看着元蘅,蹙眉:“你……”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元蘅的身份了。轻抽回自己的衣角,他从容不迫地起身,面上的情绪愈发冷淡,还带了丝被扰了清净而生出的厌恶。

元蘅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看到这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与容与截然不同的面容,也没有那一颗如烙在她心底一般熟悉的痣。

不是容与……

可他们那么像,除了那副不同的相貌,他们的身姿,就连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是那双眼睛……

元蘅没说话,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从他陌生的容貌上挪开了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自己眼尾的湿润。

闻澈没看出她眼底涌动的情绪,只背对着她从架子上取了件梨花白外衣披上,嘴上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元姑娘真是好生知礼!”

那双眼睛那么像,可是看向她时没有半点温度。直到听到闻澈话中的刻薄语气,元蘅才有些恨自己这几日忙糊涂了,竟在二皇子的帅帐中找容与!

她忙行礼:“对不住,冒犯殿下了!殿下实在是太像臣女的……一个故人。还望殿下恕罪!”

“故人?”

闻澈面上带着倦意,神色懒怠地看着元蘅,嗤笑一声:“这里可没有你的故人。我们可高攀不起衍州元氏……”

来之前元蘅便知道,这人少不得要讥讽几句。

但讥讽归讥讽,他还是一边往帐中议事之处一坐,一边吩咐外面的人上了两盏茶。

元蘅方才的慌乱一扫而空,反而从容不迫地表明了来意:“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此番殿下来援,如降甘霖,元蘅代衍州谢过殿下。”

谁知闻澈却迟迟不语。

他的指节搭在桌案一角处,不急不缓地敲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道:“此番来援衍州,只因衍州百姓是我北成子民,燕云军亦是北成花着银子和心血培养的勇武将士,我不愿看着他们无助遭罪,仅此而已。所以道谢就不必了。若没有旁的事,那就慢走,不送。”

这倒是传闻中闻澈的脾性了。

不圆润也不通融。

北成开国数百年,江朔诸郡一直都是龙盘虎踞,难得太平安稳。梁晋将军如今带军清理江朔独大的势力,但是却不曾想琅州柳氏兴兵反叛。兴许琅州柳氏就是有错开梁晋的意图,加之元成晖病重,简直就是一路破开衍州往启都去的好时机。

但没承想,柳军会在衍州绊了数日,久攻不下。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梁晋不在,这个早就失了圣眷的二皇子竟有权调动俞州兵力。

“殿下,叛军走不通衍州,会绕山路的。”

元蘅还是表明了来意,“依照圣意,我燕云军不能擅离衍州。这里距启都太远,消息不顺畅,稍有不慎难保不会背上什么罪名。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做这个铜墙铁壁,挡住可能卷土再来的叛军?”闻澈语声冷淡。

元蘅笑了:“殿下毕竟是圣上最器重的儿子,对您的信任自然是远远超过于我们的。何况,这对殿下并没有坏处。解了叛军之困,您回启都,不就指日可待了么?”

他抬眼正视了元蘅,注视了许久。谁知元蘅毫不畏惧,正唇角带笑地回看过来。

帐中隐约流动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见她丝毫不怕他,闻澈捏着杯口轻笑:“你果真是好算计啊,想要俞州军帮忙,却不好好说,反倒给我一种占了好便宜的感觉。”

元蘅眼睫垂了下,倏然又抬起,缓声道:“元蘅年少时身体弱,习不了刀枪,没有上战场的命。也就只能嘴上说些有的没的了。至于殿下怎么想,元蘅干涉不了,只能先行回去,静候佳音。”

说完就要走,这是摆明了没商议的余地,但又给闻澈充裕的时间考虑。

连谈条件都是拿着这样一副强硬的态度。

闻澈觉得此人的性子与容貌真真是截然不同,分明生得明眸皓齿宛如仲冬清雪,看着对人也不甚热络,偏生说起话来让人无从反驳,即便是算计也是以坦**的方式展现出来。

“站住。”

闻澈饮尽杯中余茶,缓步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驻足。

帐帘微敞,碎金般的晨晖洒进帐子,穿透袅袅燃起的安神熏香,映得烟岚如空中流水,缓而婀娜。闻澈的眸色镇定,此刻看着多了几分深不见底。

他人模样倒是如传闻中那般好看,可人却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