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后, 春集就兴了起来,过路行商来往贩卖布帛余粮,还有些酪浆饮子, 胡饼麦糖。

本就春意晚,如此喧闹起来才终于显得有些人气, 去岁那场伤人伤民生的洪涝之灾便逐渐淡去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议。

清风阁内依旧是书生学子的谈经论道, 与过往没有任何不同。

偶有一时片刻,元蘅搁笔听上一耳朵, 还能从话中听到几句平乐集。

修补平乐集之事早在年前就已完成, 只不过此次赴都, 元蘅并未携带而来。天下学子都知道是顶要紧的东西, 可偏生闻临毫不在意。

他不在意才好, 这般才能如元蘅之愿。

若说在最初, 元蘅不明白为何褚清连拒绝做闻临的老师, 眼下也合该明了。

闻临只要登云梯,不要凌云笔。

手畔那盏茶已经不知续过几回了, 再入喉时寡淡无味,元蘅这才将经卷合上, 闭目歇息片刻便准备回府中去。

漱玉在暖炉中添了炭, 捏着精巧的炉盖发着牢骚:“你也不嫌吵, 整日往这里来。他们若是谈论学问也就罢了,可我听了这几回, 怨言颇多呢。时逢当下,又有哪个人的日子好过?”

睁开眼, 元蘅揉搓着发冷的手指, 看向阁楼之下争论不绝的学子,缓缓起身, 瞧着袖口处不慎沾上的墨汁出神。

良久,她问:“百姓不好过是因着天灾和动乱。那书生不好过,是因为什么?”

漱玉想了一会儿,答:“还能是因为什么?心之所托,非明主呗。”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就算元蘅不讲,单单在清风阁听这几天闲话,漱玉也能想通个大概。

书生们对裁撤文徽院之事尤为不满。

原本望族当道的年月,寒门士子就只能通过科举一条路来登科入仕。可如今,不仅文徽院被裁撤,地方的州学府学也减少大半。

原本在梁兰清的努力之下,少数州府有兴办女学,眼下更是因着闻临一句话,直接全部撤掉了。

漱玉道:“今年没有春闱,此事倒也没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你呢,越是不为所动,此事就越有转圜之机。”

听此一眼,元蘅看向了漱玉。

她眉眼带笑:“抬举我了。你怎么就知道,闻临此举是冲我来的?”

将暖炉收拾妥当,漱玉整理着桌上的笔墨,似随意谈起:“不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凌王殿下来的。只是其中情由,我说不准。”

跟着元蘅在这官场中沉浮,漱玉即便心思不在这上面,也耳濡目染地明白了许多其中的道理。

闻临代监国政那般久,才不是一窍不通的蠢材,更不会蠢到看不出文徽院对北成而言意味着什么。

反而就是太清楚文徽院的重要,他才不容许它继续存在了。

元蘅坐回位子上来,拎着茶壶给自己又续了一盏茶,滋味寡淡无趣,可是她饮了许久:“我看过史料,北成开国之初,科举未兴,望族占据了朝堂和大半江山。个个都功勋卓著,皇帝连个打压牵制的借口都没有。想要收回权力,就只能靠着这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出身的清流士子,所以才重兴科举,建了这文徽院。”

紫毫笔尾端篆刻着她的名字,她捏着打量了一会儿,道:“可最初的文徽院却成了这些望族将子孙公然送进朝堂中的捷径,比如陆从渊。若没有这文徽院,以先帝对他的家族的忌惮,他难以走到左都御史的位子上。”

漱玉点了头。

元蘅继续道:“可是杜庭誉辞官了。司业的位子虽小,却因着陈祭酒年纪大了不管事,他便是文徽院中最能做主的人。他在文徽院中的这些年,科举取士才算是比之过往多了些公允。于这些寒门士子心中,他是极受尊崇的。而他又是……闻澈的老师。”

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漱玉便彻底明白了。

闻临明白拿着文徽院便能与陆从渊对抗,可是比起与自己皇后的娘家相争,他更怕的是闻澈。他被迫拨了粮草给江朔,这就又成了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口,让他日夜难安。

兵权旁落,他半点都不想让文徽院再兴盛起来,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蹩脚的法子。

礼部这段时日收到的谏言信函不在少数,可这些事也不是礼部能做得了主的。

士子们希望元蘅能给出点回应,而元蘅却一直告假闭门不出。如此以来,这众怒很难不转移到元蘅的身上。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闻临要的就是元蘅跟着吃这一回哑巴亏。

“所以你说的对。”

元蘅道,“我此刻做什么都是被人瞧着的。若是反对此议,便是不忠;若是顺应此议,便是不义。我除了不为所动,也没旁的选择的余地。想要转圜之机,眼下还不是时候。”

大抵是天色暗了下来,清风阁底下人影疏疏落落的,士子们也都散了个差不多。

元蘅也倦了,起身打算回府时,却瞧见了熟悉的人影,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人身姿清瘦,一袭对襟窄袖布衣,长眉入鬓,颜色浅淡的双唇抿得紧,像是有无尽的愁绪一般。见着元蘅,他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搁下手中的经卷,拱手一拜。

是沈钦。

他比过往勤恳读书时还要清瘦苍白,衣着简单,木簪质朴。他给元蘅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这一切还是宣宁二十一年,是两人初相见的时候,

若说不同,也是有的。

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容易局促,不会因着面前女子与他多说了两句话就耳侧泛起薄红。

游刃有余,不骄不躁。

是这样的沈钦。

沈钦似乎没打算叙旧寒暄,只是冲她得体一笑之后便欲离开。

“沈明生。”

单薄的背影僵在门口。

沈钦本打算此生不再见元蘅了,可是听得这么一声,还是鼻尖发酸。

元蘅不觉间放轻了声音,再度唤了一回:“沈明生……”

在衍州时,她听闻沈钦辞官,其实是不解的。正是因为亲眼看过沈钦这一路走来所付出的,知道他有多珍视自己得来的这一切,才不解。

她所熟知的沈钦那般好强,官至礼部尚书已经是他身为寒门士子所足够炫耀一生之事。日后致仕后衣锦还乡,多顺遂的一辈子。

“哎。”

沈钦没回首,只是应了声。

他几乎将嘴唇咬得发白,才骤然松了弦,转身看向元蘅,但什么都没说。

吩咐人重新上了盏茶。

元蘅没动那茶,只是给他斟罢后推过去。

沈钦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得体。

不见局促,只见愧疚。

握着发烫的茶盏,他看着元蘅的一点一丝的变化,终于笑了:“当年在文徽院中,你还是玉面小郎君。如今已然是……北成的次辅大人了。”

“你知道?”

元蘅问。

她没想到沈钦久不在启都,却还能知晓她的近况。

沈钦温和一笑:“没人不知道。”

提起文徽院,元蘅的眉眼柔和下来:“那时我扮成伴读混进去,进不得课舍 ,只能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偷听里面杜司业讲学。天冷,你分明病着,还给我披了一件外衫。”

沈钦似有动容:“你还记得?”

元蘅道:“记得。”

“嗯。”

沈钦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那些不足挂齿的微末一般的细节,沈钦忘了好多。

可他听见元蘅说,她还记得。

眼眶太酸,沈钦用笑掩盖过去,推开窗子,一阵冷风涌入,吹干了他眼底的湿润。

他做错过很多事,也许连今日这场寒暄也是错的。他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与元蘅同席而坐。

元蘅问:“辞官后,去哪儿了?”

沈钦的眸光这才微亮,紧皱眉头思考着自己的这一路经历,在说出前又闭上了双唇,摇了摇头:“避乱世罢了,无耻之举,实无颜面说出口。”

方才他是想说的。

他辞官后回了肃州家乡,可是却没停留便又往俞州去了。俞州那地界真的太苦了,被水一淹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水患之后流民纷乱,沿途的水源浸泡着尸身,俞州之外几十里不到的村子里紧接着生了疫病。

没人能走得掉,官府也不知情。

治病救人他不会,只能回禀了官府之后留下帮扶。他算着自己还算有些余钱,将银两都花在那里了。最后的最后,他自己还染上了病,若不是救治及时,只怕也没如今的沈钦了。

做这些,就是为了祛除污浊,为了良心能安。

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污秽,觉得对不住这些人,好像他在启都沾染上的泥渍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日日夜夜做梦,都是陆云音的斥责——沈明生,你真的该死。

同样忘不掉元蘅对他失望至极之后的绝情之言,忘不掉恩师杜庭誉让他去听那些哭声。

藏于袖间的手握得更紧,甚至像是想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倏然松了力,他坐得更端正,试着让自己没有那般狼狈。

“你不愿说也罢。”

接过小厮呈上来的点心,她随手捏了一块桂花蜜糖递过去,见沈钦犹豫之后还是接下了,她才笑着继续说,“裁撤文徽院之事你听说了么?昨个见过老师,他已经递了致仕的折子上去了,估摸着这个月末,他就要走了。你不去见见么?”

沈钦咬着桂花蜜糖,却尝不出滋味:“见过了。”

他之所以回启都,就是来看望杜庭誉的。

“嗯。”

“元蘅……”

他用绢帕擦拭着指尖沾上的糖渍,缓缓开口,“说多了你又要嫌我烦。但文徽院这件事,你不要出头。你比我聪慧,个中缘由,无需我来说罢?他摆了一张网等着你跳,切记别为了一时意气,而失了根基。”

这番话自然是沈钦的肺腑之言。

他无比清楚元蘅有多厌恶他这般遇事总是韬光养晦,事不关己便不肯出头的性子。若非真的担心,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还来招人厌。

元蘅直视着沈钦,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真挚来。半晌,她笑道:“这回听你的。”

距下一回春闱还早,这些事并不急于一时。比起如飞蛾扑火,她更情愿暂且看着闻临能闹到什么境地。

沈钦愣住,闷闷地笑出了声,抬手给她续茶:“难得啊,我沈明生有生之年,还能见着你不骂我的时候。”

没接他的茶,元蘅故作生气:“我有那般不讲理么?”

“啊,没有没有。”

“你这话说得不情不愿的!”

两人一同笑了。

笑声止了,沈钦道:“其实过往一直不明白,像你这般的女子,视皇权如无物,生了一副倔强清骨,为何会……与凌王走到同一条路上去。”

见元蘅微怔,他继续说着:“这段时日,我去过俞州,那边是真的苦。听闻江朔比俞州还要苦,可我见着的他,却从未抱怨过一句不平。朝堂中人意见相左,龃龉不合,他却没因着流言行过任何昧良心之事。撇去我粗浅之念……他是个君子。”

这番话在她意料之外。

就算元蘅对这些事再迟钝,在过去,她也能感受到沈钦对闻澈莫名的敌意。

他的唇色越发的白,褪了那一层血色,能看出是久病落下的病根。唇齿间的回甘的茶香他品不出,只记得入唇时满溢的苦涩。

“之前我也觉得,他对你只是乍见之欢,怎可能知晓你的抱负与明志。我生平最厌恶这些皇子王孙,仗着权势,连对人的倾慕都可以那般轻易地说出口。”

沈钦握紧了杯口,低垂着眼睫,“直到你那时下了诏狱,他跪于朝云殿间替你挨下责罚,在王府中休养一月都没好转过来,醒来头一件事又是去镇抚司为你讨公道,我就知道……我差在何处了。”

从始至终,闻澈一直站在元蘅的肩侧,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条件地选择相信她。

她那时为了救漱玉之命选择涉险,沈钦只是劝她保全自身,而闻澈却站出来与她一同承担。那时沈钦就明白自己差在何处了。他的喜欢和心悦,的确浅薄了些。

元蘅清楚他的意思,轻声道:“说这些做什么。”

“我做了许多错事,就不求你原谅了。只希望今日别后,你能安好。元蘅,这是我唯一能说出口而不觉得惭愧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