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腻歪了一会儿小池便起身要走,裴璟问,“这么晚了,还要去别的地方?”

“那个姬婴的来历,我得进宫去问问师伯。”

裴璟温和道,“那你小心。”

小池点头,四周看了一眼,问,“裴荣还没到吗?”

“想必快了。”

小池有些忧心道,“我怕你有危险,给你安排几个人在周围守着吧。”

裴璟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我全听你的。”

今晚是月圆之夜,在紫禁城的屋顶望去,四周的琉璃瓦上均流着一层寒光,令整个宫殿更添几分美感。

然而小池溜进唐昧的屋内时,却发现他竟然不在。——这样晚了,他去了哪里?

但他既然不在,小池正好趁这个机会寻一寻线索。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四处查看。

唐昧屋内的布置同他整个人一样优雅而带着一丝傲气,摆放的物品十分讲究。平时她绝不会有如此细致的翻查机会,于是她四处走过之后,站在书架上一眼便看到一本《小山游记》。

同其他书本想比,这本书旧得实在有些明显。她抽出来翻了几页便忍不住湿了眼眶——这分明是父亲的字迹。

所以这应当是当年父亲送给唐昧的游记吧?

她又翻了几页,便看到书页中夹了一页极旧的纸,里头写了这样一句话: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这句话草书落笔,却给人沉郁之感,而内容又实在感人肺腑,令人伤怀。

“你的胆子不小,师伯的东西也敢翻。”唐昧一身夜行衣闯了进来,在看到她手上拿的那本书时不觉一怔,又道,“那是你爹送我的东西,就这么一本,你再想要也只能等我死了之后再过来拿。”说着就伸手从她手中将书夺了回来。

江洵一度曾是文坛的领军人物,当时人们对他的书画和游记趋之若鹜,然而在他死后,许多人怕被牵连,将他的字画和游记都偷偷烧掉了,现在就算是想找,也几乎找不到了。

小池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唐昧冷哼一声,将书放回书架,“就你那写两个字的本事还想骗我?再说了,你这下巴跟你老子简直一模一样。”

小池低头,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日我来求师伯救江若嫣师伯不愿意,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吗?”

唐昧“嗯”了一声。

小池道,“可她跟我是一样的。”

唐昧叹了一声,“我那不是都打算伸手去捞她了,谁知她竟得了风寒,也只能说她没福气罢了。说罢,来找我有什么事?”

“师伯知不知道一个叫姬婴的人。”

唐昧轻轻眯了双眼,露出危险的气息,“你见过他了?”

“是。”

唐昧点了点头,问,“你师父还没回来?”

小池尴尬道,“好像是。”

唐昧不屑地哼了一声,“姬婴说起来也算是你的同门。你师父和我还有一个师弟,叛出昆仑派以后去了鬼门。”他看了小池一眼,“见了他躲着点儿,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他来回走动了几步,在桌案前坐下,目光有些虚无道,“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

小池道,“就算我走,秦宁依旧不会放过名单里的人。”

唐昧摇头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你走不走那么简单了。英国公已经越过内阁给皇帝递了折子,整个事情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当年你爹是皇帝亲手下旨杀的,时隔九年,竟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了你爹奔走,你认为皇帝知道了会开心吗?这件事势必还要在朝堂之上掀起一阵风浪。”

“师伯。”小池担忧地喊了一声。

“还有,若这件事真是秦宁背后主使的……”唐昧沉吟片刻,道,“看看情况再说吧。” 但他心里明白:情况不会太乐观。

李长陵要试探的第一个人,是名单上的工部右侍郎顾眉山。

陈随将顾眉山的基本情况说了一遍后,贴心地加了一句,“我到时候会陪着大人一起去,以防万一。”

是监视吧。

李长陵了然一笑,并未多言。

据陈随观察,李长陵了解完顾眉山的情况之后,还是做了十分周密的计划的。

工部是个很容易捞油水的地方,但顾眉山却偏偏两袖清风,不肯收任何人的银子,却也算“安分守己”,并不挡别人的财路。所以同僚也不过背后骂他一句奇怪,甚少有人同他为难。

唯一的问题,这样微薄的俸禄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全家生活得捉襟见肘。于是在顾眉山的母亲因“意外”摔断腿之后,顾眉山的生活更添了几分贫困。

但令顾眉山奇怪的是,竟有一位名医特意前来免费为母亲看诊,而且连药材的费用也替他们免了。问起来那大夫只说是为了行医积德,请他不必担忧。

然而他特意亲自去打听,这大夫从来便没有免费行医积德的习惯。他连续多日跟踪之后,有一日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跟那大夫交谈,他认得那是李长陵的小厮宋章,于是深深叹了口气。

这日下了朝,顾眉山在家门口伸手拦住正要进去的李长陵,“李大人。”

“顾大人。”李长陵道,“大人仿佛特意等在这里,有事?”

顾眉山微微叹了口气,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他,“多谢大人这些日子的照拂,银两我一定会如数奉还。我知道这些还不够,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李长陵微笑道,“大人何必客气,你我同朝为官也有七八年时间,这些银两实在算不得什么。”

顾眉山坚持道,“无功不受禄。”

李长陵看他态度坚决,便伸手接过钱袋,道,“既如此,大人不必着急,慢慢还便是。”

顾眉山朝他一揖,“多谢大人。”

李长陵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里头约莫五百个铜板上下的样子,想必他是刚发了俸禄便赶着将钱还给他了。

他叹了口气,听到陈随从身后走过来问,“大人不收这个银两跟他套近乎,岂非更容易?”

“那未免太刻意了。”李长陵将钱袋放入袖中,“陈大人不晓得,对付他这样的人,普通的法子可不行。”

李长陵便与顾眉山这样来往起来,起先顾眉山觉得他接近自己有阴谋,后来看他照收自己的钱,也不多过问旁的事,一颗心便慢慢放了下来,只是顾着给老母亲治病。

名单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似的,对所有上奏彻查此事的折子通通按下不表。

“唐公公。”皇帝特意伸手过来扶唐昧,以示亲昵,“咱们可好久没下棋了。”

先帝留下的几个太监里,皇帝对唐昧印象最好,他为人清雅,画画写字均不输外头的大臣,尤其是下棋被称为国手,唯一不大好的便是,见得多了他总要出言劝谏,难免心烦,偶尔想下棋的时候召他过来,还是十分有乐趣的。

唐昧坚持对皇帝行完大礼,微笑道,“陛下朝事繁忙,哪能天天跟臣下棋呢。”

皇帝笑道,“今儿便不忙,咱们下个两三盘。唐公公你可要尽全力呀。”

唐昧来之前便听说皇帝在外头寻了个老师苦练棋艺,发誓要超过自己这位“国手”,他笑了一笑,道,“臣哪次不是尽全力陪陛下。”

皇帝一笑,伸手撩开衣摆坐下,“那朕先行了。”

皇帝的棋艺的确进益不少,唐昧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这份心思能真正用在国家大事上……

“该你了。”

听到皇帝微冷的声音,唐昧回过神来,忙应下一子。

皇帝微笑,“公公方才在想什么?”

“臣在想,陛下进步神速,若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半年,老臣便不是陛下的对手啦。”他微微叹息一声,惋惜道,“那时臣便可以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的事唐昧已提了多次,皇帝不许他走,如今他又说出这种话,皇帝疑虑片刻便被打消,只笑道,“朕许你在宫里养老。”

“陛下!”唐昧连忙放下手中白棋子,跪地道,“臣叩谢陛下恩典,只是再过几年臣也老了,宫中怎能养臣这样的闲人。”

皇帝十分满意唐昧的态度,笑道,“谁敢说公公你是闲人?”

二人下完了这把,唐昧只赢了皇帝二目。而以前,唐昧能赢皇帝十目。

皇帝只觉自己棋艺飞涨,心情十分愉悦,正想再来一盘,便看到郭名进来禀告,“陛下这把棋可下完了?臣看陛下高兴,方才不敢打扰,秦首辅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子了,说有要事启奏陛下。

唐昧微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听皇帝语气不善道,“郭公公,你这司礼监的秉笔架子不小啊,见了你们掌印都不见礼的吗?”

郭名一怔,司礼监的实权早就捏在他手里,唐昧不争皇帝也早默认了,此时突然翻出这件事不知是他哪里惹恼了皇帝,或者是皇帝听了唐昧的什么话。

他暗地看了唐昧一眼,立刻跪地道,“陛下恕罪,臣急着进来禀告,一时竟未看见唐掌印,还望唐掌印恕罪。”

“陛下同你玩笑呢。”唐昧温和道,“你可千万不能当真。”

皇帝摆手道,“行了,起来罢。唐公公现在虽然不大理事,有些大事你也跟他学着点儿。”

郭名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低声道,“是。”

“朕今天不想见旁人,有什么事你同首辅看着定吧。”皇帝颇有些不耐烦,“唐公公,这次该你执黑了。”

“是。”唐昧中规中矩地往边角处落了一子。

这盘棋,皇帝输了一目半。

“看来今日朕是注定赢不了唐公公了。”皇帝命人摆饭,“留下来陪朕一起吃点。”

唐昧领命。

皇帝道,“唐公公可听说了最近朝中的事?”

“不知陛下指得是哪件事?”

皇帝最不喜欢他明知故问的模样,下棋的好心情已毁了一半,道,“便是前首辅江洵留下名单的事。”

唐昧了然道,“是这件事啊。”

皇帝看着他。

“臣多少听到些消息。”

“你以为如何?”皇帝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唐昧沉思片刻,道,“臣觉得,此事不宜再起风浪。”

皇帝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朕也这么想,你说这秦宁他想干什么?他现在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朝廷上安安稳稳不是比什么都强?无端掀起这番风浪。”

唐昧微微一笑,“依臣看,也未必是秦阁老。江洵毕竟是叛臣贼子,说不定颇有些势力。”

皇帝微微一滞,又闷头吃了两口饭,听他道,“不过这名单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眼睛亮起来,“不错。”

唐昧趁机道,“何况江洵死了数年,即便名单是真的,如今也做不得真了。”

“可不正是这个理。”皇帝道,“唐公公,你替朕跑一趟?”

唐昧立刻起身道,“臣不敢。”

皇帝伸手扶住他双肩,“唐公公,你是识大体的人,这道理郭名不知道你却知道,这件事非得你替朕办不可。”

唐昧还要推辞,皇帝阻拦道,“不许再推辞。”

唐昧想了片刻,问,“那杀人凶手?”

皇帝道,“该是谁就是谁,快点把这件事了了吧。”

唐昧领命,“臣领旨。”

不知为何,皇帝想尽快了结此事,但无论原因是什么,既找上唐昧,他就有了插手此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