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陵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这是你第一次抱我。”真正的我。不是小姐,是小池。

李长陵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只觉得身子极冷,往他怀里凑了凑,无力地拽住他衣袖的一角轻轻摇了摇,“谢谢你来送我,我一点都不害怕了。”

李长陵不忍再听,他感觉自己全身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却始终贴着他的心口,声音柔顺,“我一直奢望有一天大人能这样抱着我。”

李长陵心中酸涩,她对他的情谊他早就知晓,却始终无法回应。而如今,竟然是他亲手送掉了她的性命。

“大人不必觉得内疚,这是我心甘情愿为小姐做的。”她咳了几声,抬头用漆黑的眼望着他,“大人哭了吗?”

李长陵不肯说话,抱着她的手臂却越来越紧。

她从他怀里坐起来,用衣袖替他擦干眼泪。这些年里她在风月场上早已是八面玲珑,此刻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劝慰,只得慢慢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镇痛一般。

他很快便调整过来,神色亦是恢复如常,握住她的双手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无论是什么,我都帮你完成。”

“有的。”她轻轻点头,“其实我一直想寻找我的亲生父母,若是将来有机会,还请大人帮我打听一番。我只记得我们家里是山东琅琊逃难过来的,我爹姓王,他右耳上有颗绿豆大小的痣,长在耳垂上。我娘眼睛很大,脸有点圆圆的,笑起来很慈祥,旁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好。”李长陵承诺,“就是翻遍整个山东,我也一定帮你找到。我发誓。”

她接着道,“还有——我们小姐——”她忍不住哭出来,“我们小姐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李长陵又重复了一遍,“你放心。”

她笑着点头,“那就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什么?”

她慢慢地又靠在他怀里,道,“大人哄哄我吧,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李长陵眉睫轻轻一颤,道,“好。”他声音温润而绵长,清音竟不知不觉在他怀里睡着了。

回到秦府的时候,秦可敏竟还在等着他。

“怎么还没睡?”他已觉得全身无力,疲惫不堪,脱下外衣递给秦可敏,“不是说了不用等我?”

“可是今天有些特别。”秦可敏接过外衫递给丫鬟,“夫君忘了么?”

“什么?”李长陵皱眉。

“今日是夫君的生辰啊。”秦可敏笑了笑,“妾身煮了面,夫君好歹吃两口吧。”

李长陵略微松了口气,却实在是没有心情,道,“这么晚了,我有点吃不下。”

秦可敏面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就吃一口吧,妾身今日亲自学了煮的。”

李长陵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看端来的面粗细不一,想来真是秦可敏亲手做的,想起他曾经为那个人做的面、今日发生的事情,若有一日她知道了,会不会真的来杀了他。他思绪汹涌,勉强吃了一口,并未吃出什么滋味,却道,“味道很不错,谢谢你。”

秦可敏却是很欢喜的模样,李长陵吃了一口便命人将面端走,道,“睡吧,有些困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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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池看着被裴璟裱好的《曹全碑》,满意道,“多谢大人。”

“若不是为了这个,你怕都忘了我吧。”裴璟将她往怀里一带,“多久没见面了?你也不知道过来。”

“也就五六日。”小池假意不满道,“大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吗?”

“多久我都等得了。”裴璟将她抱在怀里,“就是怕你出事。”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字是我亲手裱的,纸张材质随处可见,不必担心。”

“当然了。”小池微笑,“大人做事我还会不放心吗?”

“不过……”裴璟犹疑道,“你是要送给谁?”

“大人不妨一猜?”

“朝中喜欢隶书之人少之又少,又要对此事起到作用,难道是英国公?”

小池摇头,“大人再猜猜看,这个人不是外臣。”

裴璟讶然道,“难道是……司礼监掌印唐昧唐公公?”

小池微一点头。

唐昧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当今圣上,那时圣上才三四岁,可以说是唐昧将他一手带大。他文采不输士大夫,经常与文人雅士互赠游记书画,深得朝臣们好感。

眼见这些年皇帝有些越来越不像话,他与皇帝的关系也疏远了不少,索性不再过问宫中事务,只不过挂个掌印之名,权力都在司礼监秉笔曹太全的手中。

“那你要如何去见他?”裴璟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池道,“你放心,我夜探皇宫都数不清多少次了,轻车熟路。”

夜探皇宫?轻车熟路?裴璟看她不以为意的模样,忍不住弹了弹她脑门。好吧,看来是自己对她的认识不够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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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池悄悄潜入唐昧的房内,听两个小太监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是去替王太妃挑衣料去了。

屋内空无一人,两个小太监收拾完屋子后也退下了。

小池四下看了看,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唐昧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他信步走到屋内,微微抬了抬眼皮,撩起一尘不染的衣摆慢悠悠地坐了下来倒了杯茶。

小池仔细凝视着他。

他的手修长而白皙,保养得似乎比后宫的嫔妃还要好些,面容上也丝毫看不出有五十岁,仿佛刚过四十一般。

他两指轻巧地拿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动作不疾不徐,用略微有些尖细的嗓音道,“不知是哪位高人,竟能光天化日之下入得了皇宫,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藏呢?”言罢目光便凌厉地看向她藏身的方向。

“唐公公。”小池飘然而出。

唐昧看她的身法,又抬眉看了她片刻,道,“是你啊。”

小池内心一慌,又听他问,“早听闻师弟收了个徒弟,这回可算是见着了。你师父呢?”

她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去了。头次见面,徒儿见过师伯。”

“他云游倒放你出来祸害人。”唐昧又徐徐倒了杯茶,“既然来了,便喝杯茶罢。”伴随着话音那杯青瓷刷地从空中掠过,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弧。

小池伸手一接,脚步不觉后退几步。

“看来你是空有架子啊——”唐昧讥讽一声,“你师父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是徒儿学艺不精,怎么能怪师父。”小池道。

唐昧的手向前一伸,“你过来,我替你看看。”

小池心中不觉一暖,对这位公公心生出几分好感,许是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原因,极为寻常的动作由他做起来都极为优雅。

小吃走过去任由唐昧按住她的脉,左右手按了许久之后,唐昧“哼”了一声,骂道,“急于求成。”他起身来回走了两步,竟有些发怒,“你师父就许你这样胡来?”

小池道,“师父收我的时候我已经十二了,来不及学旁的,专门钻了轻功。”

“轻功。”唐昧冷笑一声,“我等会儿倒要看看你的轻功到底如何。”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说罢,找我何事。”

小池看他态度虽凶,对她实则关心备至,便开门见山道,“前首辅江洵的女儿清音被抓进诏狱了,我想请公公帮帮忙。”

“锦衣卫的事,咱家帮不上忙。”不料唐昧竟一口拒绝,“前首辅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

小池想了想道,“倒并非同我有关,是因为前首辅对师父他老人有恩,师父特意派了我过来要保住她的后人。”

“保也要分如何保。”唐昧似是有些生气,“进了诏狱,你得花多大的代价才能将她保出来?何况她一个女孩子好好地待在教坊司怎么会被锦衣卫抓走,还不知究竟犯了何事。”说罢他变了脸色,“今年上元节锦衣卫丢牌子的事,是你干的?”

小池默认,一笑道,“师伯还需要考我轻功吗?”

唐昧讥笑一声,“清音也是因为这个露了马脚被抓的?”

小池道,“他们并没有抓到任何马脚,只是找了个借口将人带走罢了。”

唐昧道,“那就更不好办了。”

“师伯——”

“你不必再说。”唐昧道,“我意已决。”他看眼前的少女轻轻咬住了嘴唇,似乎仍在坚持,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此事风险太大,你也罢手吧。”

“那么——”他听见了少女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公公对得起死去的江首辅吗?”

唐昧抬眉,语气十分危险,“你在说什么?”

小池道,“公公竟未曾听闻吗——江首辅死前曾留下一份名单,皆是他认为可靠之人,公公的名字也在名单上,不止公公,这些日子接连死去的大人们,都在名单上。秦宁想借此机会将前首辅的势力一网打尽。”

唐昧泰然自若道,“想杀我,他们嫩了些。”

“他们不会想杀公公——因为我已经把公公的名字换掉了。”小池厉声,“我保住公公性命,是为了有朝一日,公公或许有心,能为江首辅翻案。”

“翻案——?”唐昧冷笑,“谈何容易?”他转过身,态度坚决,“此事我不会参与的。”

小池不料他这里竟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由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勉强。”她解下绑在背上的绳索,“这幅字是送给公公的。”

唐昧摊开一看,久违的行云流水一般的《曹全碑》便映入眼帘。

“这是?”他神色大恸,立刻上前细看。

“这是江首辅临死前交给我师父的,师父说,师伯早年间与江首辅是书画至交,也许师伯会看在这个字帖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唐昧脸色慢慢地恢复正常,他笑了一下,抬头看着她,“好啊,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入夜之后,我们比试轻功,若你追得上我,我便帮你,如何?”

“一言为定。”

“开始吧。”唐昧和小池一起跃上房顶,“出了紫禁城一路往北出鼓楼,看看你能走多远。”

两个黑影在夜色下先后飞出。

小池一开始便领先数十步,也不是她托大,就算是跟师父比她也能赢。一路行来,唐昧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行至鼓楼时,小池终于明白唐昧为何有如此自信了,因为她没有内力支撑,早晚会输给他。

出了鼓楼,二人进了一片郊外的林子里,小池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胸口越来越沉闷,全身上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衣衫几乎已经被汗水湿透。

她咬牙坚持向前,终于在很快之后,唐昧超过她,将她拦了下来。

“现在你明白了罢?”唐昧竟有些语重心长道,“武功同营造是同样的道理,你轻功看起来不错,没有底子支撑,就像盖房子地基未曾打好一般,很难再往上了。现在补救倒也还来得及。”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这是我自己练内功时的心得,你照着每天练半个时辰,会有进益的。”

“多谢师伯。”小池跪地伸手接过,“那清音的事……”

唐昧冷哼一声,“你赢我了?”

小池从他语气里听出松口的意思,便道,“我先欠着师伯,等我日夜苦练师伯给我的内功心法,就……一年,一年以后,我一定赢了师伯。”

唐昧白她一眼,“你算盘打得可真精,这都能欠。我想想法子吧,救不救得出,就看她的造化了。”

“多谢师伯!”小池笑得甜甜。

回到宫中,唐昧复又打开那帖《曹全碑》,笑道,“你这个女儿啊,可差点连我都诳过去了。”

他将字帖妥帖地收起来,又从书架上一本《小山游记》中取出一页有些泛黄的纸,道,“倒是跟你当年一样的固执。”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那页纸随着风上下飞了飞,很快又被锁在了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