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望了他半晌,终于道,“老爷跟你说的是名单上的事情。”

气氛终于略微缓和,张释之颔首,道,“那人带来老师的口信说,老师只怕要遭逢大难,要我千万保重自己,待时机成熟之时,自会有人来联络我。”他慢慢地抬起头,“如今看来,这个人并非是你?”

小池周身一颤,面色却依旧沉静,慢慢摇头,“不是我。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何人。”

“怎么会这样?我已经等了六年了。”张释之感慨道,“既然不是你,那你怎会知道名单之事?”

小池道,“大人可曾听闻一个月前京中的芝兰玉树图一案?”

“自然。”

“老爷藏了一份名单在画里。”

“什么?”张释之额头瞬间沁出冷汗,“那画不是已经被秦首辅拿回去了吗?这么说秦首辅已然知道我们……”

小池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大人放心,名单上有十人,其中一位大人已亡故,剩余九名,我换掉了其中四个,大人的名字并不在秦首辅拿到的名单上。”

张释之焦急道,“换掉了四个?那其他五人呢?”

小池慢慢道,“我也没有办法,若是将全部人都换掉,他们不会相信这份名单是真的。当时情况危急,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妥帖的法子,若大人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张释之仔细想了想,“不——”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你做得对。假中有真,真中带假,方能以假乱真。”

小池又问,“大人可知道其他人都是谁吗?”

张释之摇头道,“自然不知,而且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不知道的。”

“但是有一个人知道。”小池摩挲着自己的衣角,“按老爷的口信,有一个人知道名单上的所有人,而且还会与你们联系。——这个人会是谁呢?谁可以让老爷如此信任?”

张释之思忖道,“依当时的情形,老师最相信的人是……”他看了一眼小池,不忍再说。

“是李豫。”小池说出了他没说完的话,“可是他在老爷被抄家之时转而投向秦宁,还在老爷死后一跃而上成了当朝次辅。如果那个人是他,他早已投靠了秦宁,名单上的人应该都已经死了才对。”

小池肯定道,“不会是他,老爷在牢狱中之时,已经提前解除了小姐与李长陵的婚约。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情形如此危急,老爷怎么会将心思放在这件事上?

“如今想来,想必老爷已经提早知道李豫会变,所以才会在我和小姐去看他的时候特意取消了婚约,他是为了给我们提醒……”她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嗤笑一声,“可惜当时我们没有明白,居然还妄想李家可能会救我们……”

小池自嘲了片刻,道,“大人放心,此事我会想办法调查。如今名单已经外泄,秦宁一派一定会想方设法试探当年与老师走得近的人,请大人千万保护好自己,无论谁来联络大人,不要轻易同他相认。”

张释之笑着抚着胡须道,“你放心,装傻充愣是我这些年来最拿手的。”

小池浅笑道,“大人玩笑了。”

张释之看着她道,“对了,你来大同可是有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小池盈盈道,“小池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若是有事,我会来请大人帮忙的。”

张释之将茶杯递给她道,“此次见面有些仓促,我以茶代酒敬你,下次我们定要喝几杯才是。”

小池想起了许久之前张释之上门拜访的时候,当时老爷也是说了这句话。

她鼻头微酸,跟张释之轻轻碰杯,“我敬大人。”

小池回来时已经月过中天,她摸进房间的一瞬间发现屋里有人,于是道,“怎么不点灯?”

裴璟语气温和,“我喜欢这样坐在黑暗里,适合想事情。”

小池坐到了他身旁,“怎么还不睡?在等我吗?”

裴璟似乎点了点头,“怎么样?”

小池正要开口,裴璟道,“等等,厨房给你温了药,喝完药再说。”

他很快将药端了过来,小池试探了一下,发现温度刚刚好,便一口气灌入嘴里,道,“好了。”

裴璟微笑看着她,“倒是从没听过你喊药苦。”

小池轻轻一笑,“我从小就最喜欢喝药了。”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喝药?”

“我小时候身体很弱,经常容易生病,一生病又很不舒服,所以每次生病,我都只想快点喝药让身体好起来。”

“看来你从小就很理智。”裴璟似是赞叹,小池不以为然,裴璟问道,“怎么样?”

小池道,“老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张释之是他见过最质朴的人。这些年来他低调地躲在大同,远离朝堂混沌度日,以他的聪明才智,若是肯投靠秦宁远不至于如此,我还是很相信他的。”小池手里慢慢捏着药碗,道,“而且他透给了我一些我并不知道的消息。”

裴璟问,“什么?”

小池将名单的事讲给了裴璟。

“怎么会?”他沉思片刻,在黑暗里侧头看着小池,“你既已知道全部的名单,那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小池斟酌道,“我的确有些猜测,但是……我不敢确定。”

“无妨,你说说看是谁。”裴璟看小池许久不肯答话,便问,“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怎么会?”小池轻声道,“其实换名单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换谁,生怕自己选错人会害死其他人。但是这个人,我没有丝毫犹豫便把他留在了名单里。因为即便秦宁真的得知他是名单上的人,也没办法撼动他的地位。大人猜猜,这个人是谁?”

“英国公张简。”他似乎不敢置信,“他在名单上?”

小池缓缓点头。

裴璟脑海中仿佛有极其细微的线索一闪而逝,再回顾时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于是道,“天色已晚,一下子知道这么多,我要仔细想一想,你也早点休息。”他走出去替她关好门之际,又道,“对了,名单上有谁,这件事只有你可以知道。”

小池道,“你放心,我明白。”

小池见过张释之后内心难免有些波动,她本以为自己又会失眠,结果没想到很快便熟睡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醒来之后她回想起昨夜裴璟端给她的那碗药,想必是加了安神的药草。她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似乎是裴璟和裴荣一直在厨房忙活,又听到传来一阵敲门声,她便立刻起身了。

她飞速地整理好衣服理了理头发,又照了一眼镜子,方才走出门。

一出门便看到了裴璟在大厅门口,于是道,“大人今天怎么没去衙门?”

裴璟温声道,“我今日休沐。”

裴荣前去应门,不多时竟领进来一个女子。他有些为难道,“大人,陆夫人想要见你。”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到陆双琴,准确来说,应该是陆双音。第一次她衣衫华贵,面上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第二次她深夜前来,楚楚可怜却勇气可嘉。

然而这一次,她似是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只做一个普通的民妇打扮,极为随意地挽了头发,递过来一篮子酱菜道,“这是我姨母做的酱菜,我拿了一些来请大人尝尝。”

“夫人客气了。”裴璟却没有伸手去接酱菜,只道,“夫人怎么会如此打扮?”

“陆双琴”凄然道,“我已经搬出总兵府了。”她淡然道,“我当这个妾本来就是为了救自己的妹妹,当日并未立任何文书字据。他既不肯救我妹妹,我自然不愿意再留在总兵府。幸好他如今有了新欢,所以也并未阻拦我出府。”

“原来如此。”裴璟打量她一眼,“那夫人一个人,之后打算如何安置呢?”

“陆双琴”道,“我跟姨母借了点银子,在隔壁胡同租了个小房子,之后打算帮人洗衣服绣花赚点钱,然后——”她含泪看着裴璟,“想办法救我妹妹出来。”她抬头,有些局促道,“不知道大人有没有见过我妹妹?”

无论她的身份是真是假,但此时此刻她的感情是真的。裴璟对她的态度不觉好了一些,道,“进来坐吧,我们屋里说。”

裴璟此刻方命裴荣接过来“陆双琴”手上的篮子,又请她坐下,才道,“我见过你妹妹了,只是……她似乎有些心灰意冷,认为很难翻案了。”

“陆双琴”泪盈于睫,道,“大人说的我都知道。自从先夫死后,小妹她心里十分内疚,只想着以死赎罪,还劝我不要再为她白费心思。可是……我怎么能忍心呢?”

她用衣袖擦干了眼泪,直接跪下,扯住裴璟的衣襟道,“大人,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妹妹,我愿意为奴为婢,只求大人肯帮帮我们姐妹。”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裴璟伸手虚扶一把,“陆双琴”却始终不肯起身,裴璟叹息道,“这个案子我会想办法再从秦熙那里查一查的。”

“陆双琴”一拜道,“多谢大人。”

裴璟终于示意小池将她扶起来,道,“夫人言重了。”他似是想了片刻道,“夫人可会写字?家父的生忌快到了,我想请人抄一些经文祭拜。若夫人愿意的话可否过来帮忙,顺便赚点银子?”

“陆双琴”连连点头,道,“能为大人抄写经文,是我的福气,我怎么能要银子呢?只是我自小蠢笨,写的字实在拿不上台面,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裴璟微笑道,“怎么会。”

“陆双琴”笑道,“那我这就回去尽快抄一些经文给大人送来。”

裴璟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有劳夫人了,这是定金。”

“使不得。”“陆双琴”连连推却,裴璟却笑道,“夫人若是不收,以后我可就没办法再麻烦夫人了。”

“陆双琴”为难地看了裴璟片刻道,“大人莫非是不想替民妇的妹妹翻案吗?”

裴璟一怔,“这从何说起?”

“陆双琴”将裴璟手上那串铜钱往回一推,“大人若是打定主意帮我们姐妹,就请将钱收回去,不过是几个字而已,就当是我提前给大人的谢礼。”

裴璟还要再说话,便听小池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陆双琴”这才笑盈盈地走了。

小池迎上裴璟的目光,“大人还没替她办案子,她哪里敢收你的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