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君若有情之第一滴泪
史东亮觉得他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道明药厂,终归是为时不远了。这座城市给他的唯一留恋,便是云菲。他想和云菲这一年来这段难见言述的情感终于要结束了,而在离开道明离开云菲之前,他认为无论怎么样都必须和她作最后一次的告别。
古望曙在得知了史东亮第二次和范达贵的激烈争吵后,已经阻止了云菲和他继续交往下去。说史东亮是一个危险分子,纵然他才高八斗,也始终会被竞争的社会彻底淘汰。
云菲和史东亮后来再一次见面是在罗月娟的家里。那天恰好云菲在外地办案回来,史东亮主动打电话约她一起去罗月娟家里的。自从上次争吵后,她们一直没有联系过,但云菲还是相信史东亮会和她主动联系的。就像相信自家门前院落里那株石榴,总会在每年春天新绿后开放出嫣红的花朵。石榴吸收的是土地上的营养和水份,而回报却是累累的果实,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罗月娟租住的房子在道明市南边一片老城区里,是一栋五层居民楼。她父母都是教师,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她现在跳槽到了一个外资企业工作。男朋友叫袁超,在道明市启明星律师事务所工作,从政法大学毕业后做律师已是四个年头了。虽然略显肥胖,却长得一表人才,脸上架着眼镜,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儒雅之气。云菲因为案子和他有过接触,印象中的他熟悉多种法律文本,见解独特头脑敏捷,在法庭辩论时他那引经立据气势恢宏的辩词,常常让检察官们理屈词穷。
云菲到达罗月娟楼下的时候,史东亮已在昏暗的路灯下等她。这一段路面是通往基建工地的柏油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史东亮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那些巨大的翻斗车从他旁边驶过,将他映衬得十分渺小。云菲发现这段时间来他变得更加削瘦了,他正在向这边抬头回望。
云菲在几十米处便下了车,她没来得及换下制服,提着出差时那个沉重的提包。史东亮走上前去,路旁无比喧闹,两人四目静静地交流,默然无语。
史东亮那一句――“云菲,你原谅我。”说得有些低沉和无奈。其实云菲在心里早就原谅了他。这一份融洽和平静,在各自的期待中都是早就盼望着的,只是那期待从一开始,就孕育了深度和广度的区别,但它毕竟无比艰难地持续到了现在。她们是两个听令待发的短跑运动员,却是一个只需跑五十米,另一个却要跑完一百米的。
史东亮后来从云菲手里接过了提包,她们向罗月娟的住房楼梯间走去的时候,终归又是有说有笑了。罗月娟正在家里织毛线,一边看电视。屋子里家俱摆设虽然简单,电器也不新潮,却透露出一种安宁和美的气息。罗月娟给他们倒了茶,二人在沙发上坐下,罗月娟便问史东亮:“怎么啦?大化学家,这么久也不来我这儿坐坐,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吧。云菲你也是,好久都不和我联系。”
云菲忙向她解释:“我是在外出差才刚回来的,他呀,生性就喜欢闭塞,如同过冬的狐狸,非要闷得透不过气来了才会走出来的。”
一番话逗得三人哈哈大笑起来。云菲看见罗月娟手里的洁白毛线,对她说:“你织的啥啊,给谁的?”
罗月娟忙回答,“谁的?还不是给袁超织的,他骑摩托车上下班,这里离他们律师事务所又远,外面风大,织条围巾给他避避风。”
云菲抢过她手中的毛线。罗月娟织得紧密匀实,一针一线将爱意全织进了里面。云菲很是羡慕,说:“可惜我这人手粗,又没有这个耐性,要不你下次教我,我也学着织一条吧。”说完,用一种征询的眼神望了史东亮一下。
史东亮忙说:“我不要,我在厂区内上下班,织了也是多余的。”
罗月娟忙在一旁插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有像你这样啊?人家还没有织就说不要,云菲,你下次织一条送给别人算了”。
云菲迟疑了一下,两人刚刚和好,她不想再提这些心酸的话题。她只是淡淡地说:“我还不会呢,也不知道能否学会,局里事情又多。”
三人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着。史东亮和云菲都发现,现在的交流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透澈。九点还未到,袁超便在外面打了电话回来,说他一个同事今日正好有乔迁之喜,他们正在市区一娱乐城的KVT包房唱歌,并问罗月娟是不是也愿意过来参加。罗月娟天性就爱热闹,她便在电话里说恰好云菲和史东亮正在她们家里,并问是否可以带她们一起来参加。袁超便回答说,没事的,这里人也不多,多去两个人正好增加点热闹的气氛,我也好久没和云菲见面了,正想和她聊聊。
史东亮本是没有情绪去歌厅唱歌的,但经不住罗月娟的再三怂恿,只好跟着她们一块去了。三人到来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已是热火朝天此起彼伏。歌声有舒缓悠扬赏心悦目的,也有扯破了嗓子震裂了声带,声音如同一只正处于**期的饿驴子,在栏中咆哮嘶鸣顾影自怜的。
袁超的那位朋友为云菲也点了一首歌,却是刘若英的那一首《为爱痴狂》。当优美的旋律响起,云菲饱含深情地唱起――“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史东亮的内心却如同受到了一场虽是言词恳切却蕴意深刻的拷问,他本应该今晚向云菲诉说的许多话语,到现在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行人从KTV包房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街道在两边路灯光亮映照下,泛起一片片幽黄的光向尽头延伸。南方的冬天阴冷起来的时候,依然是使人能感到阵阵寒意的,虽说时令到了初春的阴历二月,街上的风依然刮得行人都掖紧了领口。史东亮和云菲并排行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思绪却如同月上中天的夜空,深不可测,空明灵幻。史东亮不作言语,云菲却向他开口先说了:
“东亮,我看你就将那种口服液的新药成果交给他们算了,你给了他们就不背负任何责任了,他们再怎样弄下去都和你无关,你总拖累着那个东西反倒成了一个负担,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你年纪轻轻还愁今后找不到工作吗?罗月娟她们公司好像下个月又要招人,你去做个业务员或生产管理员什么的准能行。”
史东亮没想到云菲竟帮他出了这样的一个主意。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他努力思索了一阵,终于将那些思虑好久的话语开始慢慢说出来。
“云菲,厂里那个新药成果在没有正式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我是不会同意他们投产上市的。这些天来我总在默默地思虑,就像那天你一提起这件事情,我就对你发火一样,我宁愿它胎死腹中,也不愿意看到它带着不明成份走进医院的药房,这是对患者和林教授负责。厂里和我已作了多次谈话,他们的意思十分明确,若我再不答应一定会将我解聘的。我现在也为这个变故感到极度茫然,但我相信我的做法最终有一天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包括你的父亲。他为药厂操劳奔波了一生,我也和你一样对他表示尊重和敬意。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些日子是你带给了我快乐和安慰,你对我的帮助我将永记心底,云菲,谢谢你,再见……”
史东亮用一种深情的语调慢慢诉说,云菲一直昂首挺胸,用在警校里练就的优美步伐大踏步行走。她没有中途打断他,也许她多久以来就想听个明白。
她们后来在一盏路灯下站立,路灯将云菲的脸部照得更为白晰,光彩照人,她双眼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今晚和我说的这些话,是来向我作最后的告别吗?!”
史东亮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云菲默不作声,她低下头来从口袋里掏出来了纸巾,将纸巾掩在脸上,史东亮看不清她的面容。后来她终于抬起头来,在微黄的路灯灯光照耀下,史东亮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里有两滴湿润的东西正在幽光闪闪。他的内心如同被洪水淹过。
云菲紧抿了一下嘴唇,她似乎在作一个决定。后来她终于说了:“东亮,如果我真的挽留不住你,那我也只能祝愿你今后的道路一帆风顺。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吧。”她的眼神坚定沉静,她拦了一辆刚好驶过的出租车,出租车转眼便消失了。大街上只有史东亮一个人,他继续向前走,灯光逐渐明亮起来,市中心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