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烂漫和疼痛 女警官 青豆
自那个晚上之后,史东亮每次见到徐灵都异常难过。仿佛自己是一个偷走了邻居家后花园里一盆最漂亮鲜花的小偷,见到花的主人后心里满是不安和羞愧。他有时总是故意疏远着她,可一看到她的身体后便又心潮澎湃起来。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马上就要初中毕业考试了。徐灵的化学成绩不是很好,而史东亮化学成绩总在班级里名列前茅。有一天两人回家的时候,徐灵要史东亮晚上到她家补习化学功课。那晚恰好她爸到省城出差了,徐灵做了晚饭,两人在屋子里柔和的灯光下边吃边聊,因为没有大人在场,话题便显得松驰多了。徐灵说;“这几年来,我的内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经常想在北京的妈妈,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哭湿了被子。”她刚说到这眼泪便又流了下来,“前几天,我在爸爸的书柜里翻出了妈妈写过来的信,现在歌舞剧团早已经解散了,妈妈也没有了职业,便在一些个体舞蹈团找些演出的活,日子也是过得清苦。爸爸要她一起过来陕西,她又留恋北京的繁华生活不愿来,两人在电话里吵了很久,嗓门好高,后来挂电话的时候,爸爸的眼圈也是红的,一个人在房里闷了好久。”史东亮肚子饿了,没注意到徐灵和他说这些话时的情真意切。
他便随口应承道:“不愿来就算了吧,北京城不是比咱这里好得多吗?”一抬头发现徐灵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身体微微颤动。他发现她今晚再也没有情绪来补习功课了,他想伸手抱住她,可他的内心却无比惧怕。他自个沉默不语地坐了一阵后,便给她拿过来一条毛巾,离开了这个家。
初中毕业会考终于如期来临,他们都考出了很好的成绩,上了高中的分数线。
长长的暑假开始了,那些天热得水仙花树上的叶子都要被蒸干。徐灵终于有一天和史东亮说了,她要回北京去了,她的爸爸在这里援助西部建设时间已满可以回家了。临别的那一天,她们心里都想留下一些什么,可发现什么都留不住。他们去了玉源县城疯逛了一整天,在一家小照相馆里照了一张黑白合影照。
徐灵和她的爸爸终于回到了北京。
可到了九月,槐树上白色的花粉已悄然落地,大雁即将南飞,柿子也如同刚出生后红透了半边脸的婴儿,徐灵随着秋天的脚步又回来了。原因是她和父亲回到北京后,她在歌舞剧院做演员的母亲因为抵抗不住孤寂,已经和一位不知名的电视剧导演好上了。徐灵的父亲知道后,便和她离了婚,向厂里重新提出申请,接替了别人援助西部建设的班,带着他心爱的女儿重新回到了玉源。史东亮那时已经考进了玉源一中在城里读书了,他的妹妹也上了初中。徐灵从北京带来了好多史东亮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两人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分在了同一个班里。
在一个学期结束的假期里,两人相约爬了一次玉源县城郊外的玉琅山。玉琅山是一座名山,山上怪石兀立古树参天。两人清早就从学校出发,上山后先经过一条横亘在溪流之间的独木桥,再沿着山势向上攀行,不一会便来到一段废旧古长城遗迹下。古长城残垣断壁有头无尾,史东亮先爬了上去,再弯下腰来拉她,两人在长城上沐浴着山野间清新的空气,眺望远山苍茫畅谈未来。史东亮说,他将来要做一名医生挽救别人的生命,或是做一位军人在这长城上固守边疆。还摆出一副手持冲锋枪站岗放哨的造型,逗得徐灵一阵哈哈大笑。徐灵说,她将来要做一名教师,天天能和孩子们在一起。史东亮说,你是城里人又有见识,你去经商办公司吧,到时好借我点钱花,或是跟你妈那样去做演员,我相信你一定能大红大紫无限风光的。徐灵想了一会说,经商会变成唯利是图的守财奴,我不喜欢,做演员也是需要机遇的,像我妈那样一辈子也没混出个啥名堂来,太不值得了。说起她妈,她的情绪又陷入低谷。史东亮没有再问,两人略有所思望着天空出神。
他们在一处树荫下吃了简单的中餐后,继续向山顶进发。山势越来越陡峭,徐灵气喘吁吁浑身乏力瘫在树下再也走不动了。史东亮便背着她往山上爬,当徐灵那温软的身体趴在他背上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力量简直可以扛起这脚下的整座山峰。徐灵在上面咯咯的笑着,两人背一段走一段,终于来到了山顶。
山顶上有一个草坪,草坪被人工铲得工整,中间有一条青砖路直通一个庙宇。庙宇的名称叫作丞相庙,相传三国时诸葛亮辅助后主刘禅建立蜀汉,曾在中原一带六出祁山,领兵北伐欲完成一统天下大业,后人为纪念他便修建了此庙。诸葛亮当年是否真的安营扎塞屯兵于此,自然也无从考证。庙宇当初也是旧迹斑斑摇摇欲坠,后当地政府为保护历史文化进行了重修,自是雕梁画栋色彩醇厚,里外都是焕然一新,庙宇正中有一座诸葛神像。
史东亮和徐灵两人进得庙宇正门,才发现里面还住着一个守庙的和尚。徐灵是在城里长大的,很少看到这种深郊野外山顶高处的神庙,屋里屋外四处瞅着全是新鲜。她们还学着大人的模样,买了一柱香烛供奉神灵,又在功德箱里捐了几块零钱。庙里的和尚见来的是两个年轻人,又总爱围着他问这问那,对他极其恭唯,便也特别诚意地和她们攀谈起来。徐灵得知他会看面相之后,一时兴起,硬是央求他给自己看看。
这个和尚在正厅阳光下,仔细端详注视她好久后,终于说了:
“施主面目清雅,五官灵秀,粉额如月,天姿聪颖,有卧雪眠云之空明,有兰芳桂馥之幽清。然莲朝开而暮合,草春荣而冬枯,怒贫僧直言,施主之面相,注定将来要改名换姓也。”
徐灵对老和尚这一番极其古怪的言词,不由心里暗自发笑,便笑着问他:“那改名换姓后,是喜是忧呢?”
老和尚双手后十,口里喃喃言道:“阿弥陀佛,贫僧贯来从不轻断祸福。佛学上说凡人皆有纷飞之心,却将纷飞之心,以究纷飞之处,究之无处,则纷飞之心何存……”
两人从庙里出来,又到后山一番游历,才从山间小道开始下山。来到山脚下时,已是夕阳斜照归鸟投林,落日将两人映得光芒四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终于被他们赶上了。
每次和徐灵独处时,史东亮觉得有好多话语要向她言述,这些话语说是概念清晰,脉胳明了,却又是实中有虚,虚实相间,实是触手可及的存在,虚是扰乱心绪的压抑。他们慢慢地长大,将什么都埋在心里,可到了高二下学期,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徐灵的父亲在矿里井下一次机械维修过程中,突然遭遇矿井崩塌,和他一起永远埋在井下的还有两位民工兄弟。徐灵的命运也由此开始了一个急剧性的转折。这种深爱之后的深痛使她痛不欲生,失去父亲的她还不知道怎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煤矿的领导只好将她重新送回了北京,毕竟那里还有她的母亲。徐灵离开的那一天,史东亮冒着被校纪处分的旷课风险送她去了火车站。在车站无比暄闹的站台上,火车徐徐开动的那一刻,史东亮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脸色胀红地突然说出来五个字——“:你会等待吗?!”徐灵已哭成一个泪人,她不住地点头回答说:“我会的……”
徐灵回北京后,他后来写过许多书信给她,起先几封都有回音,可到了高三下学期,徐灵却告诉他再也不要往北京写信了,她的母亲已经和那位电视剧导演分手多久,她们可能要举家迁往南方去。史东亮后来再写信过去,全是退回来后查无此人。这一年的七月,史东亮考上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