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独斋闻声转头,一望见模样甜俏的时恬儿,就算再讨厌女人的他,眸子还是惊艳地亮起。

因哥哥丧期还未过百日,时恬儿只穿着素简的短襦,下着褶襉细密的月华裙,每踏一步,裙摆就像湖水似地款款生波;一头黑发仅用两枝木簪绾住——就算这样,仍旧掩不住她出众的仪表与身姿。

他目光顺着她纤细的腰肢一路往上望,扫过她丰满鼓起的胸脯、雪白的喉咙和细致的尖下颚,最后,直直对上她双眼。

本来对时恬儿已无印象的他,因为她的眼神,回忆慢慢涌了上来——她就是当年那个扎着双辫、老蹲在窖里看前看后的小身影。

时勉和时恬儿这对兄妹年纪相差颇大,足有十四岁。而他,又大了她七岁。他还记得当年时大哥曾在他面前夸耀,说自家妹妹可是难得一见的小曲儿。当时他听不懂,时大哥还特别帮他解说。

“曲是酿醪的酒引子,缺了它,酒就酿不成了。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小小年纪,她懂得酒可多了!从小窖里买了什么新酒,一定有她的分,几年下来,你知道怎么样?凡她喝过的酒,一小口就好,再久她也给你记着那味道!”

人说女大十八变——他眸子扫过她秀朗眉尖与粉红唇瓣,真是一点也没说错。此刻的她,早已不是当年十一、二岁的稚气娃娃,尤其那双眼……他望进她明亮又温暖的眸子,就是这双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她总是这样定定地看人,像会把人看透般的沈稳眼眸,实在教人难以想象,她不过是个十八岁小姑娘。

望着宁独斋黑得惊人的眸子,时恬儿突然认出他是谁。“您是——四爷?!”

宁独斋有些惊讶,六年未见,她竟一眼就认出他来。“想不到时小姐还记得我。”他躬身一揖。“我是宁独斋。”

“瞧瞧我这双眼,”一旁的掌柜惊呼。“竟然认不出您是四爷!真是真是,四爷您大驾光临,小的们怠慢了——”

望着虎目浓眉,长得黝黑狂野的宁独斋,时恬儿心跳快得有些不象话。她飞快扫过他全身,发觉他跟六年前差距不大,只是变得更壮。纵使隔着衣裳,依旧能瞧出他宽阔的胸膛与结实的臂膀。挺立在墨黑浓眉下的,是一管刀削般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瓣总是深思地紧抿着。

打从十二岁第一次见他,她心里就想着,传说中能勾人心魂,教人神魂颠倒的酒神,肯定跟他长得一模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提醒自己收敛心神,垂眼轻轻一福。“哥哥生前时常提起您,他总说您是他难得一遇的知己。”

“时大哥的事,我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宁独斋轻轻叹气,目光突然落到左侧墙上。“酒牌全拿下来了?”

时恬儿点点头。早先墙上,一直挂着十余张酒牌,如今全空了。

“县衙大人下令,事情未查明之前,不准我们开窖卖酒。我跟官府争了好几次,就是说不通,现下铺子只能靠卖饭菜勉强撑持——啊,”她突然想到。“我太失礼了。四爷一路赶来,我却只顾着说些丧气话。掌柜,快备桌好菜,送到后头敞厅。”

“是是,”掌柜躬身行礼。“小的马上准备。”

她朝屏风后边一指。“四爷,这儿走。”

宁独斋跟在时恬儿身后,一边怀念地瞧望左右,他对此处印象颇深,时家酒铺传到时勉、时恬儿手上,已是第五代。百年相传的屋宅,想也知道搁了多少雅致古朴的好东西。

屏风之后,是时家人起居休息的住所。酿酒储酒的酒窖在铺子旁边,穿过一条窄巷就是。

时恬儿推开敞厅大门,一旁佣仆已沏好香茶。她亲自将茶盅端上。“四爷,请。”

“谢谢。”宁独斋端起茶盅,一边啜着,一边思忖时家的状况。

粗估铺子加酒窖,少说也六十余口,这担子,对一个十八岁姑娘来说,太沈了,她担不起的。

直到宁独斋放下茶碗,时恬儿才又开口。“四爷先前托信差带回来的讯儿,恬儿听到了。容恬儿冒昧请问——四爷您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宁独斋看着她说话。“直接上官府,要官府大人三天内给我个交代。”

时恬儿瞠直了双眼。“这——行得通?”

宁独斋的表情,像是听见什么玩笑话似。“在你,或许不行。但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世上有几个官府大人敢不卖我面子?”

换个情况,他的说法或许没错。她抿了抿嘴巴。“不是恬儿不相信四爷能耐,而是这件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哥哥生前,也曾央请好几位大人讲情,该送去的银两一个子儿也没少过,可还是一样,办案的陈大人就是不给通融。”

有这回事?!宁独斋皱眉。“知道原因吗?”

她轻轻一点头。“金家酒庄的老爷,正好是陈大人的岳父。”

原来如此,这事的确不好办。宁独斋皱起浓眉。

除非他能找着更大的官,逼陈大人交出案子,事情才有转圜余地。

可一时半刻,他上哪儿找“更大的官”?

见他久不搭腔,时恬儿笑了笑,轻轻把话题带开。“哥哥他——在合眼之前,一直惦记着您。”

宁独斋抬起眼。“你哥说了什么?”

她轻叹了口气。“哥哥不断交代我,说您订的那一批酒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一定要如期送到。他还提了几次,说他这回的病要是能痊愈,他肯定排除万难,到宁家堡和您聚一聚——”

忆起时大哥,宁独斋也是满脸哀伤。他跟时勉的交情,有一点像不打不相识。

大概是当时他年纪轻,还不满二十岁,加上人又长得不够亲切,虽然拿得出大把银子,可视自家酒酿如命的时勉,开头并不愿意卖酒给宁家堡。

时勉脾气和一般卖酒的商贾不同,他最忌讳把酒卖给空有银两的纨袴子弟。他总说要是遇上那种人,他宁可自己把酒喝掉,也不肯卖出一滴。

再者,“桂花酒”产量不丰,不过刚好够自家铺子,跟邻近几家酒楼卖售。若接下宁家堡酒单,时勉势必得投入大把银子拓筑酒窖,还得花两年时间酿酒储酒——宁独斋给时勉的第一印象,还不足以让时勉改变维持了百年的家风。

宁独斋是凭着一张挑剔的嘴,加上锲而不舍的游说,几经折腾才得到时勉信任,帮宁家堡带回这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上等佳酿。

“啊,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她蓦地站起。“前年窖里出一味新酒,哥哥特别为您留了一瓮,正好是喝的时候,我这就去拿。”

须臾,她捧着比半只西瓜略大的瓮坛回来。酒铺掌柜正好送来饭菜,一见时恬儿拿着什么,赶忙接了过来。

“小姐,这么重的东西,您怎么不叫底下人代劳——”

“我还堪得起。”时恬儿笑着回答。“烦劳拿根杓子还有酒瓶来,我倒点让四爷试试。”

酒液一注进瓶子里,一股蜜香味儿立刻沁满屋房,可宁独斋发觉,这酒香和他喝过的桂花酒,不太一样。

该怎么形容?他蹙眉思索。这香味感觉更雅、更醇,有一股近乎空灵的芳香!

“这酒——”他眼透着疑问。

她缓缓地斟满酒杯,送到他面前。“它叫『春莺啭』,是哥哥帮它取的名字。”

宁独斋嗅了一嗅,就他尝过的佳酿,少说也有上千,可就没闻过这么香的。啜了一口,他更是难掩惊讶。

“这酒太美了!太美——美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它了——”他连连赞了几句,才猛地抬头看着时恬儿。“你们窖里的大酋,还是江叔?”

大酋是负责管理所有酿工的头儿,也是左右酒酿最重要的把关者。要是这“春莺啭”是江叔酿出来的,那江叔功力,可真叫无人能敌了。

“是我们家小姐。”在一旁的掌柜抢着说话,挨了时恬儿一瞪。

掌柜一见她表情,立刻识趣告退。

打从刚刚宁独斋脱口夸赞,她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而且,耳根不住发烫。

夸她酿的酒好,远比夸她漂亮,还教她雀跃到不知所措。

不知道表情有没有透出异样?她摸摸自己的脸,确定没有傻傻地咧着嘴笑,这才吁气回话。

“掌柜说得没错,酒是我酿的。”

怎么可能?!宁独斋虽没把话说出口,可眉宇表情,早把他心思写得清清楚楚。

“我接下酒窖大酋位置,已经三年了。”她心底一沈,方才被他夸赞的喜悦,倏地消失无踪。才能备受哥哥肯定的她,还是头一回跟人解释自己并非是颗绣花枕头。

“不可能。”这牛皮吹得太大了。他心里算着,她今年十八,三年前不过十五。一般十五岁少年顶多能帮大人赶赶牛、种种田,这已经算能干。十五岁当酿酒大酋?!笑坏人了。

“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您都不会信。”她叹口气。“这样吧,等您用过膳,我带您到酒窖一趟,您可以亲自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正合他意。他点头说:“好,就让我亲眼瞧瞧,到底是不是我错估了你。”

说罢,他又啜了一口“春莺啭”。他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这酒真是她酿出来的。不可能!她才不过十八岁——不,这无关她几岁,而是她是女人!她是个女人!

他想,这事要是真的,他真要跳进漓江好好洗一洗眼睛了。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女人除了掉眼泪之外,不可能办得成事,何况还是这么甘美圆润的酒!

每多喝一口,他越是可以理解时大哥为何取叫“春莺啭”——喝这酒之后,真给人一种欲引吭高歌的感动。

他想,若骚人墨客封桂花酒是“瑞露”,那么春莺啭,就该叫“仙露”了。

他不相信眼前顶尖绝妙的佳酿是眼前小姑娘酿造出来的。不可能,一定是哪儿搞错了!

可用过膳后,当他踏进酒窖,亲眼见她熟稔地包起包巾,而后走到蒸米的大蒸笼前,捻了一坨米进嘴咀嚼,那神态,还有酿工们注视她的眼神,在在证明,她真的是这酒窖的领头。

“小姐,怎么样?”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汉子发问。

宁独斋认出他来。他正是之前的酒窖大酋,时勉都喊他江叔。

“今天的米感觉比较硬,得多蒸一刻。”她拿起布巾擦去手上米粒,面向大伙儿说道:“跟各位介绍,你们应当还记得,这位是六年前来过的四爷。”

“当然记得。”江叔认出他来。“四爷一点也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俊逸过人!”

“江叔还不是跟从前一样健朗。”宁独斋笑望众人,酒窖的酿工汰换不多,看来看去,几乎全是熟面孔。

“哪的事,您瞧我,早从黑发变白发了——”江叔一拍脑袋。“四爷是过来祭拜少爷的?”

“都有。”宁独斋抬眼环视半嵌在山洞里的窖房,怀念地嗅着弥漫整室的醪香。“时大哥的事我知道得太晚了,想说亲自走个一趟,看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

江叔连连点头。“四爷有这份心,少爷在天之灵一定很感动。”

宁独斋苦笑一阵,对于时大哥的早逝,他心底多少留着遗憾。要是他再早一点知道就好了,说不定他能帮上的忙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