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一)1
米彤被副连长刘遗文带到北山坡下那幢两层大楼前的时候是十六岁过两个月,她身上挂了个小包,一脸的灰尘和疲倦。那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两个女兵在伙房水池边洗准备明天早上吃的雪里蕻咸菜。一些女兵在大楼前的空地上游**着等吃饭,她们头上的橄榄帽没有一顶戴得一样,看上去漂亮英俊。米彤的眼睛盯着一个高个子女兵发楞。那个五大三粗满脸青春痘的女兵正把头上的橄榄帽摘下别在腰带上,伸手拎起平板车上的百斤大米轻松地挥到肩上走向伙房。米彤心里吃了一惊,心想还有这种女兵!等着吃饭的女兵们看到副连长领了个黑裙白衣很有几分姿色的女学生回来,以为是他妹妹或是什么亲戚。她们怔怔地盯住米彤,正纳闷龇着一对板牙的刘遗文怎么会有如此芙蓉般的妹子或亲戚,眼光里都透出对那女学生掩饰不住的嫉妒的时候,一个胆儿大的或许和副连长关系较密切的圆脸女兵在花坛边上大叫:连副,你的小老婆怎么这么漂亮?立刻引来一阵哄笑。米彤狠狠地剜了那个女兵一眼,心里恶毒地骂到:畜生!娘西匹!这时,那个大个儿的女兵在伙房门口推波助澜:连副,是不是带来入洞房啊!要不要给你烧黄酒炖蛋?一阵更大的哄笑。米彤猴腚似的满脸通红,气得泪涌上眼眶。按往常对这种带有下流色彩的玩笑刘遗文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但看到那么多女兵哄笑而且是在新兵米彤而前,实在觉得有失尊严。他便绷紧脸瞪着花坛边的圆脸女兵训道:米小芳你放肆,我日死你!然后歪着脑袋扫了一圈众人,呲着牙大骂:笑什么!我日死你们!女兵立刻收敛笑容。谁要是真得罪了刘遗文,绝对要倒霉一圈。这是新来的战友,叫米彤。今后大家要多关照。他又转向米小芳:一排长!到!米小芳迅速跑到刘遗文跟前,靠腿立正:长官有何吩咐?米小芳的嗓音清脆悦耳,似银铃般钻进刘遗文耳朵。刘遗文顿时气消一半。米彤就编在一排。刘遗文说罢朝米小芳挤挤眼。米小芳漠然地看了米彤一眼:走吧。米彤跟着米小芳走进大楼,脑中不屈不挠地不断出现刘遗文向米小芳挤眼的镜头,心想副连长干吗要对一排长挤眼呢?刚才不是还在训她吗?
排队吃饭前,女兵们叽叽喳喳,议论着连里又来了个漂亮的新兵。现在不是招兵的季节,她肯定是有来头的。女人们分析着,评判着。又有鱼吃喽!那个高个长着满脸青春痘的女兵用不高不低的调子悠悠地说,引得旁边两个女兵放肆地笑了起来。一个女兵转过头来问,晚上吃鱼吗?两个女兵更笑弯了腰。问话的女兵莫名其妙跟着傻笑。米彤跟着米小芳出来时,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射向她。米彤紧张地心嘭嘭乱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米彤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烧着。米彤没穿军装,站在队列最后。一个带黄袖标的值班少尉高声起了音,女兵们立即唱起了歌。歌声清脆而嘹亮。米彤不会唱,便左顾右盼,米彤发现个个表情严肃唱得认真,那个长满青春痘的大个女兵站在排头唱得尤其卖力神圣。米彤后来知道,她叫单姗,是一班长,唱的这支歌名叫《青天白日歌》。
唱完后,值班少尉高叫进食府,米小芳便开步前行。每张桌子放着四大盆菜,有鱼、红烧肉、豆腐、青菜,还有一大碗汤。米彤想,这菜的水平不低。女兵们围着饭桶打饭,米彤站在外面挤不进去,心里紧张而不适。忽然米彤一乐,怎么个个女兵都碗里饭打得满满的,这一碗她在家里要吃一天呢!米彤端着饭走到桌前坐下,米小芳看了一眼她碗里的饭说,明天就叫你知道肚子饿的滋味。米彤想,我就是不饿才少吃的,吃得下我还不吃吗?我又不是猪头三。
吃过晚饭,连长占用了女兵们每天散步的时间,临时全连点名。连长孔达一脸严峻地介绍了米彤,然后让米彤出列和全连官兵认识。米彤回到队列后,孔达要求全连官兵要像爱护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护米彤。米彤听得心里热浪涌动。这时她抬眼看到正面墙上挂满勋章的蒋委员长正亲切注视着他的可爱的女兵。
米彤被安排在和米小芳一个宿舍。同宿舍还有单珊和鸣凤。单珊和鸣凤是晚班,宿舍里只有米小芳和米彤。米彤洗漱完端着盆进来。米小芳把一大堆衣服往米彤**一扔:
“把所有的衣服换上”!
米彤拿起衣服在身上比划着,心里涌满新鲜感。米彤拎起一条**问:
“内衣也换吗?”
“换!”
米彤看着**,**大得足以让她当裙子穿。米彤想象着自己穿上后的丑态,很不情愿的换上去。
“磨蹭什么呢?马上吹熄灯号了,赶快换上!以后所有的衣服全部穿发的,包括你的袜子,就是卫生带也必须用统一的。”
米彤怯惧地看了米小芳一眼,打开被子钻到被窝换**。
“你够讲究的吗?你的小?荽还跟别人不一样?”
米小芳怒视着米彤。米彤曲着腿呆在那里,**正脱到膝盖上,双手停在那儿。米彤惊讶于排长的语言如此污秽,那两个字竟然说得这样流畅从容不迫。米彤一瞬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一股被羞辱的感觉渐渐像蚯蚓一样蠕上心头。
“动作快点!”
米小芳说着把一本黄色小本子摔了过来。
“你要好好读读,过几天考你,有一条考不出来你将受到处罚。”
米小芳摔门出去。米彤拿起小本子,封面上是四个工正的楷书:士兵操典。后来米彤为这本小书受尽折磨时才知道,这四个字是敬爱的蒋委员长所写。
吹过熄灯号,米彤就自觉地躺下。米彤在学校时就听同学说过,部队睡觉是一起睡的。不管你想睡不想睡,都必须躺到**去。晚上磨牙打屁讲梦话什么都有,吓咾咾的。米彤睁大眼,望着黑黑的天花板,心里想,自己昨天还是学生,现在已是一名军人了。这时,米小芳说,米彤,你现在已是个军人了,什么事情都要象个军人的样子。明天星期五早上是五公里越野跑,你要作好准备。我提醒你,把短裤脱掉,直接穿长裤,否则会把你的大腿跟皮拉破的。米彤听得脑袋嗡嗡的。五公里越野跑,她脑中灌满了恐惧。她想,她选择当兵真不知是福还是祸。但米彤很快就睡去了,颠簸了两天,米彤太累了。
米彤从小在上海霞飞路长大,家境算不上大富,但也殷实厚足。父亲是圣约翰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上海女中的英文老师。读了高中两年的米彤出来当兵实在是为了逃难。那天米彤从学校回家,忽然被两个穿黑衣的小青年盯上。米彤心脏鹿跳,一溜小跑回到家,关上大黑门半天平不下气来。晚上父亲刚到家还没坐稳就有人来敲门。米彤的母亲去开门。米彤看到一个西服笔挺的小青年站在门口,小青年很礼貌地说找米教授有事。小青年坐定后自我介绍说在杜月笙手下谋事,因看上米小姐而特意来求婚。说罢把手上小包摊开,里面是四根金条。小青年把金条放在桌上。小青年认真的强调:米教授,您和米小姐好好商量,三天后我来听回话,若不同意也没关系。小青年说完,很有礼貌地鞠躬告辞。小青年走后,米彤一家三人紧张而不安地坐着,仿佛灾难的临近。女儿是无论如何不能嫁到帮会去,可米教授深知帮会的可怕和厉害。全家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了一夜,无计可施,要跑是跑不出他们的掌心的。第三天,米彤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弟刘伶从重庆来上海出差到米彤家,表弟在重庆警备区政训部任次长。米教授忽然问米彤愿不愿意当兵,米彤楞在那里,她也不清楚自己愿不愿意,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说,彤彤,还是当兵去吧。这是唯一的办法。或许当兵不算太坏。上海现在也蛮乱的,重庆是首都,总是好些。刘伶说,警备区的女兵还是不错的,蒋委员长还常到女兵舞厅去跳舞。那里很安全。但是,刘伶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米彤又说,还是不要当兵的好。米教授却执意要米彤去,小青年来时,米教授很婉转地陈述了想法,说小女想当兵已多年了,承蒙你的厚爱,请您原谅,高抬贵手,明天小女就跟刘次长走了。小青年也很谦和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请米教授无论如何收下四根金条,以表明我对米小姐的钟爱,米教授推让半天,说那就让米彤带上吧。然后小青年留下姓名和联系电话地址,说以后有什么事一定找他。米彤心里一拱一拱的有些涌。她记住了小青年的名字:张成诚。望着青年张成诚消失的背影,十六岁的米彤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父亲关于她命运的决定是祸还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