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幺弟至今未归?!”

乔博臣抬手扶正因为太过慌乱震惊而歪斜了的官帽,盯着面前的管家,“派人出去找了吗?家里的小厮不够就叫那些不当值的衙役去找, 实在不行我再去借些兵。”

明日乡试在即,同时院试放榜,衙役大多都要轮值,乔博臣不敢因为自家事而耽误了朝廷科考, 他第一反应就是找驻扎的军队借兵。

有他大哥的名声,外加父亲是兵部尚书, 兵还是能借到的。

现在关键问题是怎么把幺弟全须全尾的找回来。

管家正要去找衙役,忽然僵住身形,反应过来老爷的意思,赶紧重新解释:“老爷, 公子至今未归,并非是走丢, 或者离家出走。他、他……”

后面半句管家只能凑在自家老爷耳边用自己最低的声音说。

乔博臣听完, 豁然起身, 不顾掉下来挡了自己半边眼睛的官帽, 怒喝:“岂有此理!来人,随本官前去城……来人,给本官拿便装。行了,你们都不用跟, 今晚不用当值了,回去歇息吧。管家, 备马!”

乔博臣挥退伺候自己的衙役, 拿了府衙的夜行令牌,迅速翻身上马, 同管家往运河边疾驰而去。

别看太守大人人至中年,腰间多了一圈膘,但毕竟出身将门,年少时也曾纵马狂奔过,骑术可以称得上不错。

出了西城门,临街住户渐少,乔博臣便不再顾忌,狠狠一抽马屁股,速度再提上一成。

原本得两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缩短到一刻钟。

下马后,管家立刻将两匹马在拴马桩上绑好,小跑着追上自家老爷的步伐。

乔初员见到乔博臣来,赶紧快步上前,‘噗通’一下,双膝重重的磕在青石板上,诚惶诚恐道:“二爷,小的劝过小少爷,但劝、劝不动啊。”

“劝不动就把他绑回去!”乔博臣气得眼珠几乎要瞪出来,用食指点着乔初员的额头,一下一下非常重,“他平常胡闹惯了,不晓得同男子之间有大防,被人花言巧语骗两句就、就……你难道不知其中轻重?我告诉你乔初员,要是幺弟这回出个什么事,你就以死谢罪吧。”

-

乔博臣站在岸边,看向距离江岸稍微有些远的那艘小船。

船夫依然在兢兢业业的来回划着,另一边船舷上则对坐着两位少年,他们中间有个低矮窄小的桌子,看样子正在对弈。

乔博臣愣了愣,又回头问乔初员:“他们一直都坐在船舷上?没进船舱?”

乔初员如实道:“回二爷,期间何公子进入船舱取过一支笛子,吹了片刻后又去拿了笔墨纸砚和棋子出来,少爷则一直没进过船舱。”

“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轻重了。”乔博臣虽然稍微松了一口气,却依旧咬着牙呲出这句话。

——要是那姓何的不安好心,就算是乔影身上有功夫,在船上又能施展几分?再说,乔影练得都是轻巧的功夫,要在远处配着兵器使用。近身缠斗的话,他一个哥儿,力气哪有男子大?!

乔初员又道:“二爷,少爷说了,他同何公子明日一别,再见就是两年后……今日他想遵循本心,同何公子促膝长谈,以解未来两年不得见之、之……”

他‘之’了半天也没之出结果。

乔博臣:“……”

他几次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最后终于问出来:“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哥儿身份?”

知道什么叫‘矜持’么!

乔初员赶紧闭了嘴垂了首,缄默不言。

乔博臣道:“我今儿还就在这儿看一夜,我就看他把什么能谈一晚上!两个加起来才比我大一岁的小少年,有什么话说不完。”

管家默默掩面,心说您刚还说‘劝不动就绑回去’,但就算是您亲自到这儿了,这不还是不敢动手去绑么。

船上,乔影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颜色颇杂的云子,点在棋盘上,温声道:“这里是棋盘最中心,天元之位。不过围棋素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为了能迅速占据地盘,要先把控边和角。”

正好船夫这会儿撑着船划到了距离岸边很近的地方,吓得乔博臣一个激灵,赶紧蹲下,躲在另一艘绑在岸边的乌篷船后。

乔博臣都躲了,乔初员和管家自然不敢被乔影发现,两人同时蜷起身子,匐倒在地。

然后,他们三人就听到了乔影那温柔的不像话的声音。

“错了,不该往这儿下,之所以说‘草肚皮’,意思便是前期下天元附近是最不值当的。”

等载着乔影的小船划远后,乔博臣状若‘方才只是站累了’一般,又施施然直起身子。

半晌,管家和乔初员听到老爷悠悠的说:“我这个幺弟,居然还有这么温柔又耐心的一天。”

语气中饱含着浓浓的羡慕。

管家和乔初员悄悄对视一眼,不敢接话。

当船只再一次游**到岸边的时候,三人听到小公子说:“我家里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似飞家中几口?”

乔博臣掩面,这可是媒婆的活计啊幺弟!

再下一次,乔影说:“君子六艺,似飞小小年纪已掌握一半,着实优秀,倒不必急于学‘乐、射、御’,考科举要紧。”

乔博臣面已经掩不动,只是抬头看天。

在岸边三人听不到的地方,何似飞沉吟片刻,还是说:“我想学七弦琴。”

乔影:“啊?”

何似飞道:“琴箫合奏,未尝不是一场乐趣。”

乔影心跳再次宛若擂鼓。

乔博臣在岸边足足盯了大半宿,直到天色渐渐开始亮堂,他不得不洗漱一番后去府衙当值,这才叫了辆马车离去。

他先回了乔府。

乔夫人昨夜都没怎么睡好,见他清晨归来,忙问:“幺弟现在如何了?你、怎么也一晚上未归?”

“幺弟,哎……”乔博臣叹气,“昨夜我一直在悄悄盯梢他们,当真没有任何逾矩之行。”

乔夫人听见两人不是被捉那什么在床,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同乘一艘小船,在船舷上对弈一整晚,算不得什么。于幺弟名声无损。”

毕竟乔影连男装都扮了,也离家出走过,相比之下,当真小巫见大巫了。

乔博臣道:“夫人,可此事就坏在这里。幺弟同那何书生,关系明显比一般同窗好友要亲密许多。就拿昨晚说,他们要么就别在促膝夜谈,惹人嫌话;要么,那何书生胆敢有一丁点亲密举止的苗头,我就能上前阻止,赶走那居心叵测之辈。可偏偏这俩人在船上就单单只是对弈、对谈,再无其他举止。我上前呢,就是棒打鸳鸯;我不露面呢,谁知道幺弟日后还会不会再得寸进尺,要是成亲前传出点什么,幺弟的名声不是尽毁了么。哎,夫人,你说我能不愁么?”

乔夫人笑呵呵的:“这还不简单,待先帝丧期过后,让那书生请媒婆来家里纳彩,不就成了?”

乔博臣道:“怕就怕等不到明年四月先帝丧期过了。”

乔夫人笑容僵在脸上:“这可不行,不过丧期就……可能要被斩首的。”

乔博臣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得赶紧当值去,他道:“夫人,幺弟回来后,你多劝劝他,告诉他其中利害。爹娘早先就说过了,如今乔家风头正劲,幺弟的婚事变成了重中之重,如果他喜欢京中勋贵之子,咱们可能还不敢结亲,不然要被陛下忌惮;正巧,他喜欢一个出身贫寒、颇有些才气的书生——不是家里想让他低嫁,是正巧他喜欢的。只要这书生有中进士的潜资,爹娘是不会拒绝这门婚事的。因此啊,劝幺弟再忍忍,明年四月之后,随他怎么造。”

乔夫人道:“我晓得的,你且放心。”

乔博臣这边有些晚了,来不及绕到府衙后门去,便打算从前门进入,好巧不巧,进门前他偏头看了一眼那些在侧墙前等待放榜的百姓们。

……自家幺弟同那何书生的相貌和身姿当真显眼。

乔博臣低头看了看自己微鼓的肚子,沉重的抬起脚进府衙了。

他作为本地太守,在院试放榜前是不得插手评卷的,因此,他也不知道案首到底是谁,只打算一会儿放榜了让州判出来瞧瞧,再回去告诉他。

乔博臣思忖着,此回主评卷官是兵部侍郎杨有许和巡抚严大人。

前者注重数据、事实,却也喜欢阿谀奉承的场面话,简而言之,想要得到杨有许大人的青睐,文采一定得斐然,且文章内容言之有物,缺一不可;

后者为人严苛,喜欢揪着细节不放,如若有哪儿写的含糊不清,定然会被严大人发现并用朱笔圈出,此卷便难得高分了。

乔博臣只希望这两位没有为了案首的人选吵起来,不然难免伤了和气。

至于乡试,这可都是由京中大学士一力主管,再无知府、巡抚等什么事,故乔博臣才能在府衙安心当值。

乔博臣刚走到堂内,便有衙役上前禀告:“大人,侍郎杨大人来了。”

“快,快请杨大人进来,小程,泡我娘从京城送来的大红袍。”

杨有许刚进来就听到这句,当即笑了起来:“乔二公子客气了,本官不过是前来道别的。”

乔博臣道:“大人才评卷结束就要走么,不多留一些日子?罗织府近些年出了不少新奇玩意儿,下官还未曾尽地主之谊,请大人将其品鉴一番。”

杨有许道:“二公子盛情,本官心领。只是本官只告假两月,如今这京城一来一回就得三十九日,院试又用去十三日,还剩下八日,本官想回乡看望父母。因此,特来向乔二公子道别。”

乔博臣道:“大人一片孝心,下官佩服。只是这热茶已经泡好,便权当为大人践行了。”

杨有许颔首,他一口喝完热茶,直觉口唇留香,道:“好茶!本官除了道别一事外,还有件事,想请二公子帮个忙。”

“您且说,下官定竭尽全力。”

杨有许笑了笑:“并非大事,二公子莫要紧张。不知二公子可知,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的书生何似飞?”

乔博臣:“……知、知道。”

杨有许捋了捋胡须:“看来何似飞的名声已经传到二公子耳中。”

乔博臣微微有些紧张,不知杨大人打得什么哑谜,静静等待他下一句话。

“此场院试案首,乃是书生何似飞,”杨有许笑着说,“本以为巡抚严大人同本官性格迥异,应该在选案首上争执一番。哪想到,本官一眼就看中的答卷,巡抚严大人同样看中了——正是这位何小公子。他才思敏捷,算学功底扎实,且语感惊人,文采斐然,三场考试五篇策问,无一不是精品。就连那首诗,放到京中学子举办的诗会里,定然也是极其出彩的。这样的才学、这样的年纪,有望弱冠之年以前中进士。本官有意收他为门生,还请二公子帮忙牵线搭桥一番。对了,本官观那严大人似乎也有此意,因此,还请二公子……速度快些。”

乔博臣道:“下官定竭力去牵线。”

杨有许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二公子。”

与此同时,府衙外等待放榜的童生,以及他们的父老乡亲已经着急的心脏狂跳——今年能有八十余人中秀才,可得有他们家孩子啊!

在众人都无比紧张之际,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诶,不晓得在场诸位听没听过我们‘财源滚滚赌坊’,距离辰时还有一刻钟,大家请尽快为自己心中的案首人选下注!买定离手!一刻钟后便能揭晓结果!”

‘赌’可能是每一个人埋藏在最深处的天性,听他这么一嚷嚷,立刻有人应和:“来来来,老子等得心慌慌,你说说,能给哪些人下注,我听听里面有我儿子没。”

“案首预备人员一共有十七位,如果今年案首不在这十七位中,咱们赌坊给每人退回两倍的押注钱!”

众人听了这句,立刻来了精神。院试考生有一千余人,这赌坊怎么就能确定案首一定在这十七位中?本着可能从赌坊那儿薅到羊毛的心态,大家仔细听了下去。

“按照赔率来看,十七位中赔率最高的是行山府的张逸品书生,一赔七;……排在倒数第二的是咱们罗织府罗家的大公子罗京墨——”

赌坊伙计的话才说到这里,立刻被人打断:“怎么可能,罗公子赔率应该最低才对,他可是第一个出考场的!”

“就是就是,罗公子赔率多少,我买一百文,押他中案首!”

“伙计,你先说说谁赔率最低啊。”

“赔率最低的啊,是行山府今年四月的府试案首何似飞公子!”

冷不丁被人点了名,何似飞自个儿都愣了一瞬。他知道自己的名气,在行山府还行,但在这比行山府富饶了数倍的罗织府里,他能入围那‘十七案首备选人’,都是这赌坊在抬举他了。

怎么可能赔率最低。

“我不信,你们赌坊是不是有人操纵啊?”一个男人嚷嚷,随后买了一百文钱的罗京墨中案首。

伙计笑嘻嘻的收钱登记摁手印,说:“不是啊,咱们就是按照下注的钱数算的。买罗公子中案首的有一千二百两银子,可买何公子中的呢,足足有七千多两银子,这不是一下就把赔率拉低了么。”

“操,谁这么不长眼去给你们赌坊送钱。”

“那何公子才十四岁,而且四月才中的府案首,这会儿连中小三元可能性真不大啊。”

“……”

在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中,何似飞转头看着身侧的知何兄,直到将他看的耳廓泛了红,才偏过目光,对那伙计喊了句:“买那七千两银子前,何似飞的赔率应该挺高吧,按照规矩,放榜后也该按照买入时的赔率给押注者报酬罢。”

伙计笑着应声:“这是自然,在那位下注七千两之前,何公子赔率是十比十二,也不算高赔率。诶诶诶,快放榜了,快放榜了,快看!”

“居然真是——”

“何似飞案首!”

“连中小三元!”

“十四岁的连中小三元!”

“恭喜何公子!”

“何公子方才还说话了,现在人呢?诶?”

何似飞早早拉着知何兄的手腕,带他出了人潮。

乔影被似飞拉着手腕,看着少年紧绷的下颌,心中开心之余,又无端慌张,他明知似飞不好赌,自己押注就算了,还压了七千两银子……

可他也是看不惯似飞赔率偏高啊。

何似飞还是第一回从知何兄脸上看出这么惴惴不安的神色,尤其他一边不安,一边还偷偷瞄自己。这会儿即便有天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只是道:“知何兄真大手笔。”

要是他没中案首,这七千两银子——普通三口之家一年攒五两银子,攒一千四百年才能攒到的银子,就一下打水漂了。

“我……”乔影低着头,眼睫颤了颤,乖乖道,“我下回不赌了,你别气。”

站在府衙石狮斜后方,身负杨有许大人托付的乔博臣:“……”

他这幺弟怎么回事!!!

他恨不得对着乔影咆哮,你这样的话,成亲后还不得被这人吃得死死的!啊!

就在乔影想要拉一拉似飞衣角,再说一遍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肃然道:“大人。”

正在偷听的乔博臣被这声铿锵有力的‘大人’吓得差点神魂出窍,见幺弟跟那何书生都看过来,赶紧负手往府衙内走,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乔影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倒是何似飞,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昨晚,他就见着人站在岸边,频频望向他和知何兄。因为此人旁边是乔初员那很有辨识度的壮硕身型,何似飞便把他当作知何兄家里的侍从。但听到这声‘大人’……

此人应当是知府大人吧。

侍卫守着自家少爷,连守一夜是常事;但知府在岸边守夜……即便说知府守着自家儿子或者弟弟,这也说不过去。毕竟知何兄年纪不小,已经并非不懂事的顽童了。

除非、除非知何兄还有别的身份……不能夜不归宿的那种。

乔影再抬眸时,何似飞已不动声色的敛起情绪,并且,乔影发现似飞握着自己手腕的力度正在缓缓、缓缓、缓缓地减轻。

当何似飞的手离开自己手腕那一瞬,乔影心头也是一空,他胸腔里当即泛起一阵酸意,想到一会儿还要别离,眼眶一下就红了。

“似飞。”乔影嗓音里带了哭腔,“我以后真的不赌了,你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