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仨所搭乘的这首乌篷船比何似飞来府城的那艘稍微大一些, 船篷也比较宽敞,放下三个人的书箱后,还能容纳三人并排坐着。

看不到乔影身形后, 何似飞捻着柳枝,进来同他俩坐下。

这俩少年都是陆英的同窗,跟他拜的是一位夫子,年岁十二的少年姓赵, 另一个十四的姓李。他们仨坐在一侧,另一侧垒了三只书箱, 还有船家的石锅和零碎东西,倒也能保持平衡。

此次府试,何似飞所认识的包括陆英在内的木沧县五人中,一共中了三位, 有两位来年得重考县试,其中一个需要重考的就是坐在何似飞旁边的十二岁赵姓少年。

看着船篷两侧不断后退的两岸景色, 想着前路就是县城, 是家, 是爹娘, 考过的少年开始期待着早些回去报喜,而没考过的这小少年……

“我爹娘一定对我很失望了,不仅是他们,还有我叔叔伯伯, 我爷爷奶奶。我读书的钱是爹娘给一部分,公中出一部分的, 这回来县城带了十七两银子, 现在花的一分不剩……关键是还没考过,来年还得重考县试, 又是一笔开销。”

“莫要担心这些,你年纪这么小,明年一定考过的。”李姓少年安慰他。

“夫子原本也让我考完县试之后,压一年的。他说本来今年的县试就只是让我去试试水,晓得县试的流程即可,不指望我通过县试,没想到运气好在倒数第二名考过了,家里人又开心又期待,爷爷奶奶也特别激动,还动用公中的钱让我来考府试……可到头来还是没考过。”赵姓少年垂着头,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苦恼的无以复加,“早知道我该听夫子的话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家里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你爷爷奶奶都是为你高兴,才给你准备的银钱。”李姓少年说,“夫子说的是过来人的意见,但咱们都是头一回参加科举,你这么小年纪就考过了县试,激动之下想参加一回府试,也是理所应当嘛。”

“可是好多钱都浪费了。”小少年依然难过。

因为对他们学习经历不大熟,一直都没开口的何似飞听明白了,说:“既然觉得浪费了银钱,那就勤奋苦读,早日考中秀才,而且,不单单是简单考秀才,还要去考那前几的廪膳生。这样不仅可以免费进入县学,每月拿四两银子和六斗米,还能有两百亩良田免交田税。很快就能把这些年花的银子赚回来。”

赵姓少年眼睛突然亮了,满含希冀的看着何似飞,说话都结巴起来:“真、真的吗?我、我可以考中秀才吗?”

他们夫子也是秀才出身,听说早些年还是某个村子的穷书生,如今靠着教书在县城买了三进的宅子呢!

“怎么不能?”何似飞笑了笑,“宵衣旰食,勤奋苦学,还能考不中么?”

这下不仅是赵姓少年,就连那一直安慰人的李姓少年也被何似飞这一句‘宵衣旰食’给刺激的迸发了无尽读书热忱。

是啊,他不可能看轻了自己,觉得自己府试排名倒数,就肯定考不过院试,考不中秀才——他就算府试排名靠后,但他年纪不大,今年才十四岁,他勤奋苦学三年、六年,就不信考不中那廪膳生!

船家原本在兢兢业业撑船,偶尔听到里面有个小孩哭着说府试没过,另一个小孩安慰,他在心里羡慕年轻人的同时,又觉得读书是真的败家——光考个府试就得花出去十七两银子啊。他们一家九口人一年才能攒这么多银子。

但听到那个最晚上船的公子哥儿的话,船家又想让自己那八岁的臭小子去读书了——只要能考中,可不仅仅是光宗耀祖,还能日后住进大宅子,不用像他一样没日没夜的撑船了。

看着两位突然迸发热情的少年,何似飞突然觉得有些乏味。

要是知何兄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叨叨:“你就蛊惑别人吧。”

就这一句,便平添了生活趣味。

——何似飞那两句确实跟蛊惑沾点边,就像那赌坊门口招徕客人的伙计一样,叫嚷着“一文钱变一两银子啦,买的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但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这么‘蛊惑’又无可厚非,毕竟都走上这条路了,何似飞不过是劝他们勤学罢了。

想到这里,何似飞叹了口气。

这才分别一刻钟不到,他就想知何兄了。

普天之下,能遇到这么一个合乎脾性的知交,太难、太难!

何似飞觉得,上天待自己是厚道的,能在十四岁就遇到这样的知交,何其幸运!毕竟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一个能懂自己心思的知己。

可上天对待自己又何其残酷,他才同知何兄相见、相识了一月多,就被迫分离,从此天阔路远,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啊。

晏知何曾对他说‘因为自身原因,无法参加科举’,当时何似飞回了一句——“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悦的兄长。”

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就像今儿个知何兄兴高采烈的为他高中而欢呼一样,他也想为知何兄开心,甚至还想日后在朝堂相见,在太和殿内、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一同进谏……

当时何似飞没说后面那些,是不想让知何兄失落。

可他自个儿心底还是会难免叹惋。

一时兴起,何似飞从书箱中翻出笔墨纸砚,飞快写下两句诗文。

准备写第三句的时候,何似飞突然想起老师所言:“写诗一定得有气,狂气、郁气……”

他现在这种情绪,算是郁气的一种吧。

那边两个原本兴致高涨准备回家后就好好念书的少年见何似飞冷不丁开始写诗,都有些愕然,但看清他写得内容后,又纷纷表示理解和羡慕。

理解是针对于何似飞,他同好友分别,此刻心中定有所感,才来抒发感情;

羡慕则是对于晏知何——何兄诗文做得如此之好,百年之后,这些诗文能传承千秋,那‘晏知何’这个名字,即便没什么作为,也会流传千古。

这可不值得羡慕么?

就在几人刚抵达木沧县渡口的时候,等候在这里的陆英等人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对大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今年要开恩科。

天下读书人,没有一个会排斥‘恩科’。

恩科,顾名思义,是恩赐予书生的科考。

一般只有在新皇登基那一年或者第二年才会开。

如果单单是增加一场考试,那对学子们也没多大吸引力,毕竟竞争力还是一样的大,该考不中依然考不中。

恩科的恩赐意义在于,除了会试和殿试外,其他两科的录取人数会增加接近一半!

不过,赵姓小少年很快垂头丧气起来:“恩科只是针对于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且绝大多数名额都给了院试和乡试,我府试没过,是蹭不上今年的院试了。”

陆英草草安抚了他一句,然后悄声问何似飞:“似飞兄,你可要参……”

何似飞颔首:“参加。”今年八月的院试。

陆英同他一道往回走,诉说着自己的纠结:“你们在路上,消息未免有些闭塞,其实昨儿个这消息就传来了,我爹娘带着我专程去找了夫子。夫子说我的天资,去考这增加了考中人数的恩科院试,可能会通过,也可能不会通过,一切全看我的发挥。”

顿了顿,陆英道,“但他还说,就算运气好通过,也是最末等的秀才,此生便与增广生无缘了。”

沈勤益便是增广生,可以继续在县学念书,且不用交任何学费。

陆英叹气:“夫子说我再压两年,指不定能冲一冲那廪膳生——如果能考中第一榜的廪膳生,日后再要中举的几率也大一些。可我爹娘听周围人都让孩子去考那恩科,他们便觉得恩科不下场,就是一种吃亏,现在他们想让我去参加八月的恩科。似飞兄,你的想法呢?”

何似飞想了想,说:“恩科的考中人数会由四十多人增加至七八十人,到时县学书生人数定会增长许多。原本一些末位的秀才可以通过交钱进入县学继续念书,恩科一开,他们可能就进不来了。”

“对啊,似飞兄说得有道理!我如果运气好,真考中的末位的秀才,那我也进不去县学,咱们县城愿意教书的举人老爷可都在县学呢。”陆英宛若醍醐灌顶,“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还是听夫子的意见,再苦学一两年,去冲一冲那廪膳生!”

何似飞回家放了书箱后,先去余府看了一眼,自家老师还没回来,余管家跟着伺候他也走了,府内只剩下几个打扫的小厮。

不过小厮见到何似飞后倒是很开心,见他风尘仆仆,定是一回县城就过来了,连忙让厨娘去做饭,并且给了何似飞书房钥匙。

“先恭喜少爷考中童生!昨儿个报喜的官爷就来了,咱们此前受了管家教导,没给老爷和您丢脸。”

顿了顿,小厮又说:“少爷,老爷临走前说他最近如果回不来的话,您就在书房看书,科举时间紧迫,功课一日都不可落下。”这句话小厮显然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继续说,“老爷说书房镇纸下有给您列的书单和学习规划,他回来后要检查的。”

最后那一句小厮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何似飞是老爷的亲传弟子,是这座府邸的小主人,他这么直白的传递老爷的话,可千万不要讨了少爷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