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乔影斟酌着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自身原因,不适合考科举。”

这句话可以有多方面的理解。

可以是晏知何身体有某些隐疾, 不适合参加科举;亦或者是他曾经犯下过什么错,被科举考试永不招录;最后,有一个非常离奇,却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是猜晏知何不是男子。

乔影说完后,抬眸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何似飞。

此刻, 他真是希望何似飞猜出来,又不希望他猜出来。

何似飞被知何兄这么看着,心中有了一瞬间的紧张感,他搁下早已停了的筷子, 同样看着知何兄,认真说:“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悦的兄长。”

他果然没猜出来, 乔影想。

毕竟, 在有足够的证据之前, 没人会把自己认为是‘兄长’的存在猜为哥儿。

但何似飞这句话太温暖了, 温暖到有那么一瞬间,乔影想哭。

——作为一个自小就被教育说“你现在造作可以,但等你十五岁,等你到了年纪, 你就要嫁人,到时你就要相夫教子, 安于内宅, 当你相公的贤内助”的哥儿,作为一个从小就叛逆无比的哥儿, 作为一个君子道义诗文歌赋学得比大多数男子还出彩的哥儿,乔影不甘心当一个居于内宅的贤内助。

一点也不甘心。

乔影偏了头,不着痕迹的眨去蕴藏在内心十多年的悲哀。再回过头来又是此前那副对科举很好奇的模样:“贤弟,你可还没说,那么窄小的号房,夜里到底怎么休息的?”

何似飞快速扒了饭,一边把碗筷收拾进食盒,一边说:“先把书篮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头向的这一侧,然后脱了外袍反裹在身上,把膝盖蜷缩到肋骨附近,就能窝起来睡了。”

乔影:“……”

这句话真的很有画面感了。可看着站在他面前拎着食盒的似飞贤弟,看着他这身高腿长、俊朗矜贵的样子,乔影依然很难想象他是那么委屈的蜷缩睡觉的。

那样睡觉恐怕都不能翻身吧?

何似飞没讲的是,确实不能翻身,毕竟一翻身,动作一大,可能就不小心踢到尿盆,那要是倒了,睡不了就算了,第二日肯定会无心答卷。

当时何似飞睡着前就在想,自己这姿势,今儿个肯定是睡不着的,也就不担心踢不踢的问题。没想到他居然就着那姿势给睡着了,并且一夜都没怎么动过。

两人回了客栈,何似飞先回去沐浴一番,下午乔影问他要不要同去大行山脚下的文庙。

何似飞当时正在用帕子绞头发,失笑:“拜文庙不都得考前去么,现在都考完了。”

乔影没考过科举,也并不知道这些只有科考书生们才会在乎的事情。

还是这几日他听到客栈里有人说前些日子考生们都去拜了文庙后,才想起那些日子似飞贤弟一直同自己辩论策问问题,别说去文庙了,就连客栈都没出过几回。

乔影听到何似飞的话,说:“那些书生考前都是一个人拜,一个人求自己能考中;你虽是考后才拜,但我陪你一道,我祝愿你能考中,高中案首!我们有两份愿望,虽说时间晚了些,但怎么着也比那一份愿望跑得快,文曲星老爷能先听到我们的愿望。”

何似飞绞头发的手顿了顿,转头去看晏知何。

初识那日,少年指尖银针翻转仿佛还在眼前,何似飞本以为这会是一位有热血肝胆、嫉恶如仇的侠客,后来有了交情,知何兄确实颇有大侠风范——他的侠气不仅表现在出手救人,还表现在不吝惜学识,毫不藏私的同自己辩论、分析。

得一知交如此,实乃人生之幸。

只是,何似飞万万没想到,侠客亦有柔情之时。

他答应道:“小弟却之不恭。”

两人脚程不慢,赶在傍晚考生离开之际便回到了客栈。

何似飞是因为此前经常跑步,走路速度才不慢;乔影身为哥儿,走路从不像世俗管教下的哥儿那样注意仪态,是因为他自小习武,即便力量方面天生弱于男子,他还是在敏捷和技巧方面下了狠功夫,因此在加快速度时不会显得忸怩。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行为处事,都看不出一点哥儿姿态的乔影,任谁一眼都难以猜出他的哥儿身份。

府试结束后的悦来客栈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这客栈虽然贵,位置却距离学道街尤其近,再加上饭食好吃,服务周到,还是有不少外来学子喜欢住在这里的。

何似飞同乔影刚踏入悦来客栈,便有人眼尖的认出了何似飞——

“何兄!”

“何案首!”

“真的是何兄,何兄交答卷好快啊,我等心中佩服至极。”

“何兄昨日那首诗文做得如何?”

书生们都是好意,何似飞回头看了晏知何一眼,见他也跟上来,便同他一起加入众人的讨论。

这时候的讨论主题无非是‘对答案’和相约去喝酒游玩两种。

何似飞以自己年纪尚小,不易沾酒婉拒了大家的好意。有人笑着起哄:“何兄,十四岁不小啦,明年就该相看媳妇了。不会喝酒怎么成?”

在场大部分书生都比何似飞要大个两三岁,基本上是属于已经定亲或者是成亲的状态,对这些话题颇为感兴趣。

“就是啊,何兄,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亲了,现在就等我考中府试成亲呢。这年纪不小了,可以喝酒的。”

何似飞心想这个年纪身体还未发育完成,过早沾酒精可能会影响发育,他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大家既然同考了府试,便算作同窗,更别提现在又同住一间客栈,关系自然紧密了一些。考前他们不能把何似飞这个名字与长相对上,现下好不容易混了个脸熟,自然要多说几句话。

“只是喝酒,咱们都还没成亲,不去那些腌臢地方,只是找个巷子里的小酒馆,尝尝这行山府的佳酿。何兄,一道去呗?”

“何兄诗文写得那么好,喝了酒指不定更有灵感了!”

说到兴奋处,有人甚至自来熟的上前拦住何似飞的肩膀。

乔影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眼神中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忿忿。他作为似飞贤弟的兄长,还没这么搭过何似飞的肩膀呢!

似乎是察觉到知何兄的视线,何似飞不着痕迹的转开这人的手,转而一把揽住了晏知何。

乔影:“!”他肩膀当即紧绷起来。

幸而何似飞虽说揽住了他,却动作很轻,也就是说,他只要随便动动肩膀,何似飞的手就下去了,不会继续搭在他肩膀上。

这是把选择权给了乔影。

乔影这么聪明,当然能感觉到似飞贤弟的想法。

可他……不想避开。

乔影只感觉自己脊椎到肩膀处,只要接触到似飞贤弟的位置,都正在逐步发烫。

但发烫之余,乔影还在听周围人劝酒,他其实不明白这些人方才还好好地讨论那‘黄花如散金’到底是**还是油菜花,怎地话题就突然转到了喝酒上。

他心里一点也不想何似飞去喝酒。

虽说文人的风流基本上离不开酒,但似飞贤弟年纪还小,现在天色又晚了,喝酒容易出问题。

可,他到底不能替似飞贤弟做决定。

乔影抿了抿唇,心想,被这么劝说,少年人一般是抹不开面子的啊。哎,到时他就厚脸皮跟在旁边,如果似飞贤弟喝醉了,他就背似飞回来。

总归不能让那些看起来臭烘烘的人背了似飞。

就在此时,乔影听似飞笑着说:“既然在下已经到了相看姑娘的年纪,那在下人生中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同娘子的定亲酒了。这样,等在下定亲后再豪饮三千杯,兄台们如今莫要劝了。”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是那种真正的开怀大笑,没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果然,还是何兄够风流。”

“这话要是传出去,满府城的姑娘都该心悦何兄了。”

“可不是么!”

唯独乔影在听到‘定亲酒’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怔愣了一瞬。

似飞贤弟的意思,是真的打算要早些订亲……么?

虽说这年岁的男子订亲是常事,可乔影万万没想到,似飞贤弟也会想着订亲娶亲。

一切在常理之中,却又完全超乎了乔影的预料。

乔影一方面想着那只是‘定亲酒’,而非夫妻交杯的‘合卺酒’,那就证明似飞贤弟没想着这么早成亲……

另一方面,乡试放榜后有鹿鸣宴,到时似飞贤弟定然得饮酒,那他就是计划着要在鹿鸣宴前就定下亲事了?

乔影想了很多,待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诸位书生讨论的节奏,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走神良久,只希望不要被似飞贤弟发现。

于是他下意识偏头去看似飞贤弟。

没想到何似飞似乎也正想同他说话,乔影这么偏头过来,两人距离极近。

乔影甚至感觉自己鼻尖擦过了似飞贤弟的鼻尖,鼻息似乎都有了一瞬间的纠缠。

何似飞愣了一下:“知何兄?”

乔影定了定神,忙道自己有些不舒服,先上楼了,于是匆匆离开了大堂。

片刻后,何似飞端着一碗热汤过来,乔影接过后立刻关了门。

何似飞:“……”

“我、我今日太累了。”乔影端着碗,背靠着房门说道。

“那知何兄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叨扰。”

听着走廊再无声音后,乔影才端着汤去了里间。

这会儿屋内阒静无声,静到乔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嗵嗵——

嗵嗵——

一下又一下,频率很快。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开始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