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是在马车停下的时候醒来的,他撩开帘子,看到两个车夫在附近捡柴火,不等他动作,陈竹已经很快从他身边溜下马车,去前车迎接自家少爷。

看着他的举止,何似飞意识到自己也该有所行动。

他一手撑着坐垫,反身跳下马车,跟上迎上去。

高成安下车,见他脸颊有些发红,问到:“似飞,听祖母说你未曾坐过马车,可是不适?”

“还好,只是在马车上睡着了,多谢成安表哥关心。”

高成安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少年郎开了口:“你真睡着了?这一路上数次颠簸,我光是歇息都不安宁,别提睡觉了。”

“云尚兄自己对外面的景色新奇,连跟我对弈都不肯,一直撩着帘子往外看,怎会睡着?”高成安接话,同时吩咐何似飞:“我带的那个包袱里有烧鸡,你拿出来,一会儿烤热了吃。”

何似飞应声,陈云尚则吩咐陈竹去生火起灶,准备饱餐一顿。

高成安应当是听了何大丫姑奶奶的吩咐,对何似飞颇为照顾,吃饭时,跟他讲了些日常习惯。

“听祖母说,村子里的人一般都是早晚两餐,午时不大吃东西。咱们读书的不一样,因为读书费脑子,吃不饱容易学不进去,所以加了午饭。况且,似飞你现在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饭,才能长高。”

何似飞愣怔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在古代居然有一日三餐。

之前在末世,他们能保证一日稳定两餐就很不错了。虽说他听母亲说过末世来临之前,都是一日三餐的,但对于当时的他来说,一日三餐等同于天方夜谭——物资紧缺到每日都有上万人饿死,他能每天都填饱肚子,已经算是命运之神格外开恩了。

兴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诧异,高成安抓了他脑袋上的发髻一把,哈哈大笑起来,给了他一只鸡腿。

吃完午饭,大家收拾好锅灶,又用汤水将火堆铺面,这才继续出发。

何似飞再次坐上马车,这回,他依然闭着眼睛,却没有睡觉,反而思考起怎么样才能在古代安身立命。

此前,他答应去县城,不过是因为爷爷奶奶的期许、再加上自己心底那一点想见见世面的心思,他想过打拼,但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反正他就算不打拼,回去种田,外加给村里人写写信,也饿不死自己。

何似飞自觉自己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

但此刻,这一日三餐、顿顿都能吃饱、还能吃到肉,让他心中蓦然泛起一种拼劲儿。

他想起高成安方才说过的话:“士农工商,当今陛下对商人非常鄙夷,要求过他们不能穿上好的绫罗绸缎,不能顿顿吃肉,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许一日三餐。具体律法我还没了解,但限制颇多。古人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了书,才能获取声望、地位。”

高成安说的时候,语气里颇为自豪。毕竟他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童生,只要再考过院试,就是秀才老爷,见到县官,可以不用下跪的。

何似飞觉得,高成安这话肯定是‘农工商’这三个阶级有所偏见,但这也能反映一个社会现实,那就是读书人的地位是真的高。比何似飞想象中的还要高很多。

想到这里,他一再提醒自己,这不是那人人平等,只靠拳头说话的末世,这是和平年代,是农耕文明,是有皇帝这玩意儿存在的。对皇帝必须要尊崇,对上官更要尊敬。这才是这时代的生存之道。

既然如此……

何似飞想,那他是不是也能学点墨水进肚子,尝试考个科举?到时候他家就可以吃一日三餐,还不会有人置喙。

刚想到这里,何似飞微微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他爷爷给高成安买的那一刀宣纸。

一刀宣纸二两银子。

他们家一年才能攒五两银子左右,这还是朝廷格外开恩,免除他们赋税徭役的时期。等到七年之后,家里人还得服徭役,交田税,那时候,估计一年攒个二两银子都难。

……怎么又是二两银子,二两银子也就够买一刀宣纸。

何似飞上辈子练过字,他知道练字有多费纸。如果勤学的话,一刀纸,一千张,也就够写两个月。

这还不算笔墨砚的花费。

何似飞感觉有点点窒息。

此刻,他终于深刻的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就算是想读书,也是读不起的。难怪高成安表哥那么自豪,确实有自豪的资本——还算富裕的家庭,聪明的脑袋,良好的机遇。

何似飞到没有嫉妒,甚至连羡慕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家庭很好,爷爷奶奶都很疼爱自己,即使家里贫苦一些,桌上得粮食混着野菜一起吃,那也没把他饿到。更别提,他这辈子还有健全的身体啊。

何似飞单手抓着车厢,单手隔着包袱摸了摸自己的锉刀。去到县城后,他先赚些钱吧。

第三日,何似飞一行人终于到了县城。

不同于村子和镇子,县城是有围墙的,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有宵禁,有晨钟暮鼓,规模虽然跟何似飞上辈子所见过的地下城不能比,但相较于这四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县城已经算极为繁华的了。

托陈云尚的福,他们抵达县城后,不用东奔西跑寻找客栈——陈云尚是陈秀才的远房族亲,早就托陈家族人在县城租了一处院子。

院子不大,比不上高成安家里在镇上那三进的宅院。县城的院子只有一进,除了进门处的影壁之外,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一间厢房。

带他们入宅的男人笑容和气,道:“陈少爷,高少爷,这三间正房,中间的作为正厅使用,布有罗汉桌、太师椅,日后如果结交了新的同窗,可以在此小聚。左右两间房布局皆一致,有床榻、书案、柜子等。后院只有窄窄一条道,我让人搭了几根竹竿,可以晾衣服。东边正房旁侧还有一条窄道,通往茅厕。”

男人说的面面俱到,连何似飞和陈竹都不曾落下。

“至于这两间厢房,自然是两位小公子一人一间,不过厢房比较小,只有一张床塌和一个柜子。”

陈竹听了非常高兴,他家兄弟姐妹多,在农村的宅院里都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没想到居然在县城有了一间。

带他们来的男人又说:“不过这院子缺点也有,那就是比较小,没有厨房,但胜在价格便便宜一点。”

陈云尚忙说:“最近府试刚过,不少童生都想来县城跟有名望的秀才学习,租房的人定然很多,方叔能找到这样的宅子,云尚已万分感激。”

高成安也连忙道谢。

最后,两人请这位叫‘方叔’的男人去酒楼吃饭,而陈竹和何似飞则在宅子里负责收拾大家带来的行李。

等到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何似飞已经喘着气。他这个身体健全归健全,但终究是被四年前那一场洪水给伤到根基,不算完全健康。

纵然何似飞这四年来已经非常注意调理身体,但因为营养跟不上的缘故,还是稍微有点虚弱。

此前在上河村的何似飞没有那么紧迫的时间观念,他一直觉得十二岁还小,等他调理到十八岁,不信调理不好。

但现在,既然他想要多多打拼,那身体健康必须是排在第一位的。

上辈子久病在轮椅上的经历告诉何似飞,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营养跟不上,这才导致身子骨虚弱。只要能赚钱,能一日三餐吃好,再配上锻炼和良好的作息,一定可以调整过来。

陈竹的体力都比何似飞的好,他收拾完陈云尚的行李,见何似飞站在一旁喘气,笑着说:“你快歇息一下,你现在只差在房间打扫吧,一会儿我去帮你打扫屋子。你年纪还小,别累着了。”

“多谢,”何似飞缓了一会儿,擦了把汗,说,“不用,我自己可以来。”

他说完,拿着苕帚去打扫屋子了。

等到陈云尚和高成安给他们带饭回来,两人已经把四合院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颇具人气,看起来不是最开始那样冷冰冰的感觉。

“辛苦你了,似飞,赶紧吃完休息,明日咱们在县城逛一逛,熟悉街道,到时再让你帮忙带饭或者买东西,你便不至于找不着路。”高成安说完,打着哈欠进屋。

何似飞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莫名的没了睡意,他看着房上的那根木梁,设想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前几日,他对于县城的两年生活并不抱有太多的想法,就连求学的态度甚至都不怎么积极。但经过跟高成安的接触后,他才发现是自己以前眼界不够。

“只有见识过繁华,才有资格说退隐。不然,还是会对外界的繁华世界怦然心动啊。”何似飞轻笑一声,好无芥蒂的承认自己此前四年对这世界的错误认知。

不知道想了多久,何似飞闭上眼睛,一夜好梦。

这想法要是被十年后的人知晓,估计会扼腕顿足——连中三元何似飞,堂堂一代权臣,当年居然是为了一天能吃三顿饭,才开始打算念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