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影暗自懊恼这句话太不矜持的时候, 余光里何似飞露出了轻微的愕然之色。
乔影的心猛然一紧。
电光石火间,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何似飞没道理骗他,那告诉何似飞这件事的小二便一定有问题。
可小二为什么要误导何似飞?定然是有人买通小二从中作梗!
乔影捏住筷子的手紧了紧, 这个人除了乔家侍从外,乔影不做他想。
不管这是乔初员还是其他侍卫的想法,都太逾矩了。
可现在并不是追究他们过错的时机,何似飞那边显然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乔影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说实话么?
——我家的仆从可能觉得我们不大适合接触,所以收买了小二?
这话说出口他跟何似飞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吧。
乔影垂下了眼帘, 何似飞不仅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还是他第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他不想失去。
可小二这件事,他该如何解释……
正发愁着, 就听何似飞说:“害知何兄久等,我的罪过。不过, 说来奇怪, 那日之后, 我再没见过告诉我这件事的小二。”
“他们谋划让小二骗你, 肯定不敢把证据留下被我发现。”乔影咬着牙,“一群只敢躲在暗处的……蝙蝠!”
乔影实在骂不出‘臭虫’这样的词汇,但是又为了彰显自己特别生气,临到嘴巴说出‘蝙蝠’俩字。
何似飞其实在知何兄脱口而出‘我在等你’时, 就猜出了些端倪。
再联系到前几日先帝大丧,知何兄还能端来温粥与青团——当时知何兄没解释, 何似飞以为是他的‘江湖朋友’。
现在看来, 知何兄可能出身高门,明面上他只身一人在外行走, 但暗处应当是有仆从伺候的。
就连那日知府大人能及时赶到捉走方州判家二公子,应当也有这些仆从的手笔。
而这些仆从,可能觉得何似飞自个儿不过一介普通书生,身份配不上他们少爷,所以故意买通小二挑拨离间。
何似飞都能想通。
甚至还能理解知何兄家仆从的立场。
但这不代表他会知难而退。
毕竟,交友这件事,其实跟谈对象也差不离——双方都得付出。
何似飞从最开始的泛泛之交,到回应知何兄的好意,簪花赠诗,他是付出了感情,真心去交这个朋友的。
方才圆场的那一句,其实是何似飞在试探知何兄的态度,看他是默许还是生气——就能判断他们俩还能不能继续交往下去了。
现在看来,他们的友谊还在继续。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底,把所有弯弯绕绕挑明了,反倒会惹得大家徒增尴尬。
何似飞叫小二多添了一双筷子,又加了两道菜,同乔影一道吃了顿饭。
——这是包含在他们住宿费用之内的,午膳每人两菜一汤一饭。毕竟一天一两银子又二百文的房钱。
期间,何似飞跟晏知何约了一道洽谈的时间,说自己下回再找他,就‘不当外人’,不去问小二,而是主动敲他屋门,望他不要介怀。
乔影心‘嗵’地一跳,舍不得拒绝,垂眸答应了何似飞。
当天傍晚,终于安顿好了的陆英等人过来寻何似飞,问他要不要一道去书肆抄书——府试,顾名思义,在府城举办,由知府大人任评卷官之一。那么,买一些知府大人的著作,回来仔细誊抄分析,说不定会对回答策问有用。
考县试时陆英他们也买了县令大人的著作,何似飞当时因为有老师日日同他辩论,没时间买来翻看。
夕阳西下,橘红的光晕笼罩着学道街,有种闲散又古朴的意境。
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不远处的何似飞漠然与五人目光对接,开口:“我不去了罢。”
陆英有些急:“县市时你不买书可以,因为就在咱们县城考试,县里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咱们都知道,答题点就不会歪。但府城……说到底咱们不是府城人,还是得循着大人的想法写答卷啊。”
白姓少年说:“是啊,知府和学政大人可是要出题评卷的,现下未曾开考,咱们不晓得另一位参与评卷的学政大人是何人,但至少得把知府大人的著作都看一遍,说不定还能凑巧押对题呢。”
见何似飞依然有点不为所动,赵姓少年也开了口:“似飞兄,我们都知道你府试考中肯定没问题,但……你是咱们木沧县的案首,不止咱们县,其他四个县肯定也都等着你的府试名次呢。这回一定得好好考,给咱们县争光。买书是有点费钱,咱们六个一起去抄,每人最多付几十文钱,估摸着半日就能抄完一本,回来传阅着看便是。”
他们说的逻辑严谨,条理分明。
可……
何似飞说:“我身上连几十文都没了。”
——抄书也是要给钱的,他没钱。
不等几人开口,何似飞又说:“我这客栈有吃有住的,你们不用给我匀钱。”
他们的钱还是找何似飞借的,那些钱只能满足最低生活标准,指不定抄书的钱还得从口粮钱里克扣。
钱是一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何似飞觉得府试内容同县试一般,只是略比县试难些,按理说不需要这些……考官著作。
所以他态度比较坚定。
几人只能离开。
结果,不消片刻,他们全回来了。何似飞当时正在吃晚饭,见状让小二把余下的送进他屋子,自个儿则出去见陆英他们。
这几人哭丧着脸。
“抄不了书,《太守全集》这本书太火了,我们连问了四家书肆,说原本准备数十册都卖光了,现在只有一家有,而且快断货了,他们现在不给抄,只卖——一本八两银子。”
何似飞:“……”那确实买不起,买了就得露宿街头。
见几人商量着要不一起露宿街头两晚,也要买这本书,何似飞心道这可真是个敛财好手段。日后他要是考中科举,当个知府,他也出书去。
想归想,现在燃眉之急还是考中科举。
府试与县试考题相当,只是难度略微上升,何似飞原本觉得有县试的经验在,他应当可以顺顺利利在府试也考个好成绩,因此,并不打算买那《太守全集》。
可见四家书肆都把这本书卖断货了——
假设一家书肆有三十册,四家就是一百二十册。现在第五家也快卖完了,还不知道其他书肆有没有。
而府试考生人数为一百八十到两百人,也就是说……这书几乎人手一本了。
人手一本。
何似飞:“……”
这会儿,即便是他,也不敢对这书不闻不问了。
他沉默片刻,说:“我能想办法赚些钱来,稍后我去把书买了,明日你们来找我借书吧。”
其他人同何似飞私交不多,还欲多问。陆英则不敢让他们再耽搁时间,赶紧拉着同伴们走了。
一个问陆英:“哎,陆兄,你说何兄怎么赚钱呢?”
陆英摇头:“不晓得。”
另一个少年说:“我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上月末在熙园举办了海棠诗会,何兄拔得头筹——他应当在府城也有朋友吧,借些钱恐怕不难。”
“可那也是八两银子啊,太多了。”
陆英说:“似飞兄还借给我们十九两银子呢。”
“似飞兄侠肝义胆、高风亮节。”
何似飞上楼回房,将晚饭吃完,想了想,还是拿出那个早先雕刻好的海棠木雕,动身去了当铺。
有赵麦掌柜提醒在先,何似飞本不欲再卖自己的木雕,但他又不能放弃这几乎人手一本的《太守全集》,只能选择卖木雕了。
不过,他并没有选择府城的木雕店,毕竟他不知道那位京中贵客到底是何意。当铺虽然价格低一点,却胜在安全——当铺不追讨物品来源,很多贼在没有门路时,都会选择在当铺销赃。
何似飞这块镂空花蕊的海棠木雕当了十六两银子。
买了《太守全集》后,还余下八两。
当晚何似飞锻炼完,就在屋里看这本书。
这本书里先讲了现今太守的科举经历、为官历程,随后是他近些年诗赋和论著的收录。
翌日清早,何似飞同晏知何一道吃完早饭,晏知何随手翻了翻这本八两银子的书籍,做了一个很中肯的点评:“怎么说,里面能启发人的点子确实是有,但……如果不是要考行山府府试,这书在书肆一水儿的前人论著中,估计是卖不出去的。”
大意就是这本书平平无奇,八两银子亏了。
何似飞现在愈发觉得晏知何出身不普通了,在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份眼光,一定得用丰富的物质资源才能堆出来。
想到这里,难免又联系到晏知何那些下属做得事情。
何似飞心说自己压根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
他当初和晏知何交友时,只觉得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高手侠客,完全不知晓他还有什么其他身份地位。
并且,等自己考完府试,行山府一别,再见已无期,知何兄的属下着实不必紧张。
今儿个是他们约好的时间,乔影专程准备帮何似飞温习功课,他翻开《太守全集》的某一页,说:“既然是考府试,那我们就这本书中提到的《春秋公羊传》中九世复仇一事,先做个讨论?”
这个问题难度适中,可以做些浅显的讨论,足以写出一张上等的府试答卷。
但要往深了研究亦可。
何似飞看出了知何兄的小心思——他在试探自己的学识水平。
如果自己往深了说,他估计就同自己讨论深一层的含义,但往浅了说,亦有不少讨论点,同时还不会掉自己面子。
知何兄,在维护心态方面,还是挺会照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