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船, 半途遇到村镇或者酒家,船家都会问何似飞要不要停下来歇息,并且会把下一次停船的时间说明白。总之, 招待的十分到位。

偶尔遇到沿途卖当季新鲜柑橘、荔枝的小摊,何似飞也会买了来分给船家吃。

三月廿十五日午时,船只便抵达了行山府渡口。

何似飞结下剩余一半船钱,背上书箱, 告别船夫,朝城门方向走去。

像他这种未满十五岁前来参加科考的学生, 一般要么是有书童和爹娘陪同,要么就是三五结伴,同道而行。

何似飞这回因为来得太早,陆英、张穆宁他们都还没准备好, 结伴是不行了。但要说临时买个书童,何似飞此前在为陈竹的婚事操心, 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合适的, 就这么搁置了。

至于随便在余府派一个小厮跟随保护何似飞……

余明函确实有过这个想法, 但行山府的知府大人去年为了政绩, 请了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来剿匪,现在每个县的县衙里还有那些被拐来的小孩呢。

因此,近几年行山府内可以说是非常安全的。

只要不把财露出来,就不会出大问题。

入城门时, 守卫仔仔细细检查了何似飞的身份文书,最后还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 这才给何似飞放行。

何似飞自然没有错过这守卫的小动作, 但他假装没看到,目不斜视的进了城。

方才进程时, 何似飞确实有注意到那辆马车——毕竟一般人也不敢把马车在城门口停那么长时间。

见那守卫有所动作,何似飞心里想,要么是今儿个行山府来了大人物,要挨个盘查进城百姓;要么就是……找人。

不管是逃犯还是哪家逃婚的大小姐,总归是找人了。

不过,何似飞觉得逃婚大小姐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这玩意要是天天能看到,就不会被写进戏文、话本里,被在戏楼、茶馆里讲述了。

想到有可能在盘查逃犯,何似飞觉得得注意自身安全。

于是,他打听了学道街的位置后,找了家离得近的悦来客栈,登记入住。

不同于县试的‘大敞棚’考场,府试考场搭建的全是‘小棚子’。何似飞看过自家老师早年的府试手记,说府试号房是一排排连起来的小棚子,每间深度约为二尺半,宽度则是三尺半。

何似飞现在身高约为五尺出头,想在这样的号房里休息,完全不可能抻直了身子。

不过好在府试考三场,前两场只考一日,最后一场考两日,每一场考完都可以回家休息。也就是说,只有最后一场考试时需要在号房睡一晚。

何似飞觉得,只睡一晚,倒也不算难熬。

悦来客栈掌柜的见何似飞要在这里住一个月零三日,脸上立刻笑出一朵花来,甚至亲自接过何似飞的书箱,为他拎上楼。

“小公子您看这间可好?”掌柜的说,“这间房两边都有窗户,一边临街,但不是闹市,挺清静的。另一边就朝着内院,咱们院内的树上还悬了护花铃,偶尔有鸟雀落下,叮呤当啷,颇有情调。”

“尚可。”何似飞应下,在掌柜的准备离开时,他问了一句:“敢问,最近府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方才入城时,见到守卫盘查身份文书和路引格外严格。”

掌柜的茫然:“没有啊,小公子,咱们府城可太平了,尤其最近快府试了嘛,官爷们怎么可能让出事的嘛。”

真不愧是比较富饶的府城,掌柜的说话口音带着明显的吴侬腔调。

何似飞见他这反映,估计府城也没来什么大人物。如果真来了,堂堂悦来客栈掌柜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毕竟,客栈可是传递消息最快的地方之一了。

何似飞放下心来,谢别掌柜。

门在他面前寸寸合上,何似飞心想,可能还真遇到逃婚大小姐了。

果然人得多出来走走,涨涨见识,偶尔那戏文、话本中的场景真会被自己碰到。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何似飞就听到有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急速滚过石板的声音——何似飞透过那打开了的窗户看去,只见遥遥有一辆马车驶来。

车夫显然不是等闲之辈,穿着藏蓝色短打,以何似飞的视力,能看到他每次驾驭马儿振臂时遒劲紧绷的肌肉。

这不就是刚才城门口的那辆马车么?

等到马车驶到近前,何似飞甚至还隐约听到有哥儿求救的尖利声音。

他面色陡然一凛。

对了,在木沧县那样权贵无几的县城呆久了,他都忘了,这世上特权阶级还可以强抢民女/哥儿来着。

所以,压根就不是什么不满家里安排的逃婚大小姐,而是强取豪夺的恶霸与反抗了但还是被抓住的哥儿。

就在那马车即将驶过何似飞窗口的时候,何似飞突然看到一只手从隔壁窗户伸出,指尖反光转瞬即逝,下一瞬,疾奔的马匹陡然高抬起前蹄,振力嘶鸣。

街边有行人吓得尖叫——发狂的马儿要比狂奔但却在人驾驭之内的马匹更令人产生恐惧感。

再下一瞬,何似飞隔壁那间窗户口再次伸出来一只手,这回何似飞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一跟细长的银针。

那人手腕一番,银针的寒光刺入马儿脑部,那马倏然失了力气,居然倒了下去。

何似飞算是明白了隔壁那高人的想法——第一针让马原地发狂,但马车也应声而停;第二针则让马昏死过去。这时马车已经停下,不会祸及无辜。

一匹几人都抬不动的马倒在路中央。

生活悠闲的百姓们很快嗅到热闹的气息,自发围成一堆,就差搬个小板凳看那驾车人怎么解决了。

马车里一阵挣扎后,那哥儿从马车车窗的帘子处伸出一只手,上面有青紫的勒痕,还不等百姓们唏嘘,他已经再次尖叫出声:“救命!救命啊!我乃城内淑晗村李木匠家幺儿李茶,捉我之人是方州判家的二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

百姓们听到前半句,再配上他青紫嶙峋的手臂,一个个都有些义愤填膺。

但再听后半句……又偃旗息鼓了。

州判啊,那可是知府老爷身边的官,从七品呢!

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们小老百姓,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呵。”何似飞隔壁开着窗的房里传来一声哂笑。

不过,就算百姓们各自散开,那马就是已经倒在地上,容不得恶霸带人离开。这儿不是主街,路窄,马车大剌剌的横亘在路中间,其他车辆根本过不去。

乔装打扮的乔初员一直在暗地里注意这他家少爷的行踪,见自家少爷出手,便知道这事情少爷肯定管到底。

于是他招来一个护卫,低头吩咐了护卫几句话。

不消片刻,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府衙门口敲响登闻鼓,操着一口京腔,诉说了在悦来客栈门口发生的事情。

知府大人立刻看向身侧正在当值的方州判。

方州判年过半百,熬了大半辈子,兢兢业业干事,好不容易从不入品的驿丞熬到了从七品的州判,唯一为人诟病的就是太宠自家俩儿子——

上个月他家大儿子在青楼与一个外地前来游玩的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方州判见惹不起那小公子,就差跪地给那位公子磕头。那公子恐怕也没见过为了儿子能做到这地步的,嫌恶的让他们父子滚了。

没想到,这个月方州判二儿子又当街强抢哥儿。

可能是糟心事做多了,拉车的马半途昏死过去,那哥儿奋力挣扎,已经不断在高呼救命了。

知府大人谈不上多刚正不阿,不过他最近为了政绩,为了三年一度的述职评估拿到优等,绝对做不出天怒人怨之事。

更别提,现在来告官的人,说得可是京腔!

这人虽然穿着普通,但那气场……压根就不是普通老百姓。

知府年纪也不小了,就等着这回能得一个好点的评估,在告老还乡之前再升一级!

方通判看着知府的面色,就知道自己这回真的栽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高呼:“下官教子不严,还请大人责罚!”

知府见到方通判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他一直都觉得方州判可怜,一把年纪给人做牛做马,才混到州判的位子上。

往常他那俩儿子虽然荒唐,但也不曾触犯律法。知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当街强抢哥儿,还被京城来的人发现了——知府咬了咬牙,可盼这件事别牵连到自己身上。

他紧皱着眉:“一面之词不可全信,来四个捕快,随本太守同去学道街。”

何似飞眼看着那哥儿挣扎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车外,却又一寸寸被车内人往回拖。

眼看着那哥儿从惊喜到绝望,到嘶声哽咽。

在场百姓自从听到‘方州判’三个字后,无一敢上前。

何似飞眯了眯眼,推门下楼。

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书中那句‘为生民立命’的含义。

在场百姓们见到有人出头,立刻悄悄探了目光过来。

只见马车内男人怒斥:“哪儿来的乡野小子,你也敢管爷的事?”

“强抢良家哥儿,按照大厉律法第三册 第五十七条,有官职的该革职一级,无官职的该收监查办。”

律法到底是这些年来积淀形成的,即便这时代对哥儿再不尊重,但只要他是良家出身,基本的人权还是会有。

“好你个小子,你按照律法来抓我啊!爷今儿就告诉你,爷现在不仅要强抢了这李茶,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操他!”

乔初员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看到自家少爷把手中的银针换成了……匕首。

他的心都揪起来,这、这……真希望那知府大人快点来啊,不然真要血溅当场了。

学道街是府试考棚的所在地,与府衙距离极近,知府大人来的时候,正好听那方州判的儿子说了句:“你个乡野小子,是来府城考府试的吧,我告诉你,我爹是州判,你完了,你这辈子都过不了府试了!”

“你爹别说是州判,就是知府也没资格干扰府试成绩!”知府大人大声怒吼。

——如果说方才他还会这伺候了自己多年的方州判有点恻隐之心,那么现在只想彻底把这方州判踢了!

强抢良家哥儿好处理,不过是关押几日,安抚安抚李茶即可。

可这不知死活的少爷居然敢开口干扰府试成绩!

他们大厉自建国以来就十分崇文,全天下读书人们更是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作为至理名言。

谁要是敢干扰科举,那纯粹是活腻了!

“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刁民抓起来,还有,叫那哥儿的家人同来府衙,本太守现在就开堂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