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觉得该跟陈竹开诚布公谈一谈此事——

陈竹对他有多看重, 何似飞自个儿是知晓的。但这周兰一能让陈竹为他犹豫、踟蹰到这地步,本身已经说明了一些事。

只是因为陈竹时时刻刻把何似飞放在首位,下意识没去思考周兰一在他心中的地位。

陈竹自个儿‘身在此山中’, 这会儿没看明白自己的心思,何似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何似飞是个正常的这时代土著人,此刻的做法一定是引导陈竹明确他对周兰一的感情,很可能还会使劲儿去撮合陈竹和周兰一这对——毕竟周兰一出身家风皆不错, 即便不是家中长子,却也能分得一笔不少的家产, 回春堂这间闻名整个木沧县的医馆,周家祖父就很有可能留给周兰一继承。

陈竹嫁过去后,下半生不用再辛勤劳作,便能过上很多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富足生活。

偏偏何似飞不仅不是这时代的土著居民, 而且自己两辈子都是中二期还没过的少年人。

——中二期少年人的理想,是冲破桎梏, 打碎囹圄, 是历尽千难万险也要朝着顶峰攀登。

谈对象, 成亲?

暂时完全不在何似飞的考虑范围之内。

因此, 对于何似飞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经验,且恋爱观念跟这世界背景下普罗大众的婚恋观完全不一致的人来说,要真按照他的意思——他一定会劝陈竹放下这个让他迟疑的男人,去追求事业的星辰大海。

男人只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想到这里, 何似飞有些头疼。

他知道自己应该按照这时代的规矩和人伦习俗来,劝说陈竹和周兰一相亲相爱, 毕竟这对陈竹来说确实是一个好的归宿。

“但还是好违心。”何似飞轻声嘀咕。

人间万事, 唯有‘别人的感情生活’这档子事儿,最为磨人。

劝和吧, 违心;劝分吧,万一真把事情搅黄了,日后陈竹想起来后悔,那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

最明智的方法就是任其自由发展,自己不掺和一分一毫。

何似飞此前几个月确实是这么做的,他甚至还多给了陈竹一些银钱,只为了让陈竹面对周兰一时更有底气些。

但现在……看着陈竹日渐焦虑,何似飞狠不下心再任由其发展了。

他努力将自己那些中二期没过的热血掩盖起来,尽量以这时代土著的思维来理性思考陈竹与周兰一的事情。

——假如周兰一真的是陈竹的好归宿的话,那么,怎么才能让陈竹嫁得更顺理成章一点。

陈竹的优点有不少,脾气非常好,温柔,能吃苦,任劳任怨,再配上清秀的长相和纤瘦的身材——虽然每一条看似都普普通通,好像都是男子找对象的最低标准,但若将这些完全汇聚于一人之身,还是挺难找到一个合适的。

可这些都是陈竹的‘软实力’。

真要论起门当户对来,陈竹的哥儿身份位于性别鄙视链最底层,再加上百姓们对贞操的看重,他都不占优势。

何似飞这会儿倒没多想什么家世门第,既然陈竹卖身契在他这儿,那么陈竹就算是他的人。按照他和老师商量的情况,他明年二月考县试、四月府试,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还有可能开恩科,原本要在后年八月才能考的院试估计在明年八月就能考。

再然后是乡试、会试……

只要他能一步步考上去,所谓门当户对要看重的陈竹门第家世便完全不成问题。

那么,真正阻拦在周兰一和陈竹之间的,只剩下哥儿的身份和那劳什子贞操了。

何似飞目光游离,按理说会显得无神又空洞,但桌案上豆大的烛光笼进他漆黑的眼眸,乍看竟有璨然之意。

片刻后,何似飞想到了什么,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那双眼睛里立刻聚了神采。

正好,何似飞看到陈竹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些像是宣纸的东西,看样子准备去厨房。

何似飞叫住他:“阿竹哥。”

陈竹身子猛地一顿,着急的将东西往身后藏。何似飞已经大概猜到这些是什么,他没戳破,只是道:“我的束发带忘在浴房了,帮我拿一下。”

陈竹赶紧答应,将原本打算带去厨房的纸张掖在袖口里,去给何似飞拿束发带了。

甫一踏入何似飞的屋子,陈竹就怔愣了一下,因为何似飞将桌案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茶壶和两盏茶水。

“茶水不太热了,阿竹哥不要介怀。”

这是要正式交谈的意思。

陈竹有一瞬间的发懵。

少爷他……他要跟自己谈、谈什么?

难、难不成真如他想的那样,少爷早就看出了他和那抓药伙计的情愫,之前多给他钱,真的是教他攒压箱银!

陈竹鼻息陡然凝滞,腿脚上像是灌了泥沙,沉重的挪步困难。

偏生何似飞坐在原地没动,只是用那往日有些疏离淡漠的眼眸看着他。不过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淡漠,反而含着点点笑意,像蕴含了夜空下璀璨的星子一样。

陈竹心里‘腾’得升起偌大勇气,几个月来的惶恐不安、怯懦担忧仿佛一下找到了宣泄口,汇聚成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滑下。

他心头肿胀难言,哽咽不出声,唯有安静的流泪。

少爷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纷杂的情绪一时间充满陈竹的大脑,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跟自己隔了一层薄薄的膜,整个世上好像只剩下他和少爷两人。

他听到少爷无奈叫他:“阿竹哥。”

但陈竹眼前却渐渐看不清物什了,就在何似飞的身影在自个眼前完全模糊的那一瞬,陈竹猛地一惊,从这种自我隔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连续抹着眼泪,缓缓走到何似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捏着茶杯,陈竹能感觉到少爷的目光没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有了短暂的放松。

——从最开始猜测少爷可能知道他跟那抓药伙计的关系,到少爷真的已经知道,开诚布公找他谈,这期间没给陈竹多少准备时间。

他现下的所作所为完全依从本心:一会儿少爷问什么,他都会毫无隐瞒的说出来,一切、一切都听少爷的决定。

何似飞等了片刻,见陈竹喝完杯中茶水,又给他倒了一杯,才说:“阿竹哥这几个月……经常会悄悄笑出来。”

陈竹没料到何似飞会这么开场,怔愣的抬起头,直直看着已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的少年。

何似飞同样看他,语气认真:“是想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才笑得这么开心吗?”

以前的陈竹也总是笑着,但当他一个人开始做饭打扫的时候,满目都是认真的。只是近几个月来,他经常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陈竹惯来是最听何似飞话的。

何似飞这么一说,他便下意识的回想起惹得自己偷笑的对象——周兰一。

周兰一说:“陈小哥,我跟你说,别看我现在给患者包扎换药这么熟练,五年前我刚认完所有药,能到前堂来帮忙,那会儿我可紧张了。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了大雨的傍晚,因为大雨的缘故,医馆没多少人,我在把一些很容易返潮的药材拿出来烘烤。当时医馆前堂就我一个人,突然间外面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大雨声,我知道可能出事了,赶紧去后面喊祖……大夫。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上山看果树,不小心滑倒摔了下来,整个人身上都是血,还有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因为伤口太多,要赶紧处理止血,大夫说他处理一个我便去包扎一个。当时我紧张啊,手忙脚乱的给人包扎,幸好这人年轻、命大,活过来了。”

陈竹听得入神,目光灼灼的看周兰一,眼眸里隐含佩服。

周兰一就在这时,笑着说:“那人和他们家人都很感谢我们医馆,后来换药,家里人还送了锦旗,喏,就是这个。我当时开心,那是我第一回学着处理伤口。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去给他换药,陈小哥,你知道换药时发生了什么吗?”

陈竹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会往好处想:“你换药换得更好了?”

周兰一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我当时年纪小,又骄傲,结果人伤口在左腿,我给人换药后包扎到右腿了。当时那个人还一脸愁苦的说,是不是他右腿也断了。”

陈竹脑子里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忍不住轻笑出声。

周兰一看着他的笑容,别过脸去,只是耳廓的潮红出卖了他的心思。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点一滴,都足以引起陈竹情愫翻涌。

他的眼泪第二次流了下来,何似飞安静的听他絮絮叨叨,说到一些事情时,陈竹还把那抓药伙计教他写过的字,给他画过的经络图都从袖口里摊出来——那些,他刚刚狠下心来准备带去厨房一把火烧了的。

可现在,陈竹有些不忍心了。

周兰一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专程逗他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向他时,满眼都是他的人。

何似飞看着陈竹又哭,面上端的八风不动,心里其实是紧张的。

这会儿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陈竹?

他一个单身了两辈子的中二少年真的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他原意只是想引导陈竹看清内心。

现在看来,陈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对周兰一的感情。

就在何似飞想要耐心等陈竹哭完,说一两句干巴巴的——诸如“别担心,喜欢就去跟他在一起,剩下的事情我来就行”的话结束他们交谈的时候,陈竹突然拿起一张周兰一给他的画,指节用力,猛地撕成两半。

何似飞听到陈竹带着哭腔的声音:“少爷,我不要喜欢人,不要嫁人,我、我想留在这里。”